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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周作人写孩子，写儿童文学的时候非常有意思。他们会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这些我们都知道，也都看过他们写得很精彩的散文。他们两个特别喜欢看图画之类的故事，但是如果私塾老师发现他们在看这类有图画的小儿书的时候，就会斥责他们说“不许看”，也可能因此会体罚他们。陆霞说得很有意思，她认为是周作人发现了孩子，发现了儿童文学。1920年周作人在北京做了一场非常重要的有关儿童文学的报告，提到从1898至1919年总共才有十几个译者开始慢慢翻译儿童文学。我刚才不是说过1902年以前中国人根本不知道儿童文学是什么，怎么可能会在1898年就有人开始翻译此类的文学作品了呢？这是陆霞这本书的一个毛病，她给我们看的年代经常是矛盾的，这个问题我没法解决。不过她说林纾（1852—1924）早就已经开始翻译儿童文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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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茅盾从1918至1920年帮助一个非常重要的翻译家出版了《格林童话》。茅盾也有自己非常有意思的儿童文学理论。他说，如果有儿童文学的话，那么就会有儿童的问题。茅盾于1935年专门写过一篇题为《关于“儿童文学”》的文章101，很可惜，陆霞的译文跟中文原文有很大的出入。茅盾说，到了五四时代人们开始关注儿童文学，将儿童文学与儿童问题结合起来看。这个是很有意思的，可以供我们思考。另外，他还谈到俄国作家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АнтонПаβлоβичЧехоβ，1860—1904）将“儿童文学”称作“狗文学”。原因是当时俄国的作家们常常将西欧文艺作品的译本零星拆变，好像把残羹剩菜拌在一起给狗们吃似的，所以称作“狗文学”。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也会发现当时虽然《格林童话》在中国很受欢迎，但是也有一批人完全反对孩子有儿童文学之类的东西。我也请你们帮助我思考一下“童话”这一概念如何翻译，又怎么去理解。陆霞认为“童话”的意思就是孩子说的话，我不太相信她说的。“童话”这个词是中文吗？不是中文。“童话”这两个汉字是18世纪由一个日本人第一次在东亚使用，也就是说是从日本舶来中国的，它是一个外来词。1909年，清末目录学家孙毓修（1871—1922）出版了他的《格林童话选集》。他可能是第一个把“童话”这个词作为书名一部分的中国人。如果我记得对的话，茅盾也曾与孙毓修合作翻译出版过《格林童话》。陆霞说，孙毓修对在中国推行童话的贡献是最大的。但是她好像还觉得孙毓修所发表的童话有点怪怪的，因为她管它们叫“神怪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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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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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嘉兴桐乡人。中国现代作家及文学评论家。在文学创作方面，茅盾于1928年发表首部小说《蚀》（《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著名的作品有代表作《子夜》、《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林家铺子》，除此之外，茅盾亦著有《西洋文学通论》。在儿童文学推广方面，曾参与上海商务印书馆孙毓修任主编的《童话》丛书编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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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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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毓修（1871—1922）清末目录学家、藏书家、图书馆学家。因屡试不中，放弃科举，学习英文和各种西学，并决心从事著译。1907年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高级编辑，编辑中小学教科书。1909年在国文部主编《童话》丛书。同年3月，他参照《泰西五十轶事》等西欧童话传说，编写《无猫国》《大拇指》等儿童读物，后陆续主编童话达102种，其中由他自己编写的有77种，从而使儿童文学成为独立的图书类目。他的作品富有生活情趣，语言优美，图文并茂，深受当时少年儿童的喜爱。1919年主持影印《四部丛刊》。著有《永乐大典考》4卷、《四部丛刊书录》、《中英文字比较论》、《中国雕版源流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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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童话和中国的童话有什么不一样呢？德国童话的目的可能是让孩子乐，让孩子高兴，但中国童话的目的都是为了教育。所以当时翻译、出版《格林童话》的知识分子、文人他们都希望通过《格林童话》教育孩子。比方说，最著名的《格林童话》之一《狼和七只小羊》翻译好了以后，不少译者还加上了注释，告诉读者怎么理解这个故事。那么，他们怎么理解《狼和七只小羊》呢？他们把狼和外国人比较起来，狼代表在中国的外国人，比方说英国人、日本人等等。狼为什么可以对七只小羊不好呢？因为有好多人帮它的忙，这些人在助纣为虐，所以狼才可以做坏事。译者是什么意思呢？他认为，外国人得到某些中国人的帮助，他们才会在中国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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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前后，已经有中国人会德语了吗？在很多领域掌握德语的人才不少，但他们很少会翻译文学作品。翻译德语世界文学作品的译者，大都是从其他语言转译的。比方说上文提到的周桂笙，他在上海的中法学堂学过英语和法语，他所有的翻译都是靠法语或是英语出版的资料。周桂笙为什么翻译了这么多《格林童话》呢？因为他觉得通过《格林童话》可以帮助中国人拯救自己，另外也可以给中国人带来启蒙。这些发表在他为《格林童话选集》中文版写的序中，但是很可惜，印得太小，我看不太清。大概的意思是说，一个译者应该给中国或是中国人多介绍新的知识、新的思想、新的科学。从国外来的知识应该会帮助中国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所以，我常常说，现代社会是一个被翻译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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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从周桂笙来看，所有的翻译都有一个政治背景，也有一个民族的背景。所以翻译不只是翻译，翻译帮助人改变自己的生活。当时的译者究竟把《格林童话》翻译成哪种中文，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起初是比较简单的文言文，可惜陆霞的书里面汉字太小，我大都看不太清楚，但总的来说早期译本使用的是比较浅显的文言文是没有错的。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白话文。所以我们不应该仅仅从《圣经》的翻译来看五四运动，也可以从《格林童话》的翻译来看白话文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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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才介绍的孙毓修这个人很特别。中国现在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出版社商务印书馆，英文说Commercial Press。1907年孙毓修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得到张元济（1867—1959）赏识。孙毓修当时要求商务印书馆应该专门为孩子出版图书，他主持编辑了中国第一套大型儿童文学系列读物《童话》，从1918到1920年间茅盾给了他很多的帮助。当时孙毓修对童话的了解和我们今天的了解不一样。当时的“童话”这个词的意思不一定是tale或者Märchen的意思，而是娱乐读物的意思。他们在《童话》丛书里发表的第一篇《格林童话》的名字叫《无猫国》。这个故事我现在想不起来，但是陆霞说这个故事的译本不少，影响是非常大的。我还记得1932年作家老舍（1899—1966）创作的一部讽刺性长篇小说，名字叫《猫城记》。所以我们应该思考，现在没人注意到，老舍是否有可能先看了《无猫国》这个童话，才开始写他的这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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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的小说不少主人公是女性，她们都是看童话长大的。我记得，她也用过不少《格林童话》来写她的小说。孙毓修和茅盾合作过两年，之后他继续在商务印书馆从事编辑工作。从1909年到1921年孙毓修编辑出版的书籍达到102本之多。茅盾本人也翻译过《格林童话》，但是他修改了其中的很多内容，特别是《蛙公主》一篇，此篇在德国非常有名。那到什么时候才有《格林童话全集》呢？1934年，完全是从德文翻译成中文的。是谁翻译的呢？魏以新（1898—1986）。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完全是一个改革家的名字。除了《格林童话全集》之外，他还出版过《中译德文书籍目录》《兴登堡自传》《德国史纲》《世界大战的酿成》等目录和译著。魏以新的译文前也有序，不过很可惜，我最近才发现序的重要性。原来我觉得一个人发表翻译作品时还要加上序，这个序是不重要的，但这样想完全是错的。序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序可以告诉我们译者为什么要翻译，翻译这个有什么目的。当时的翻译家们都有一个政治目的，是想帮助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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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老舍《猫城记》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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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武能1994年开始重新翻译《格林童话》，出版了他的非常成功的《格林童话全集》，到现在已经印刷了19次，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也有出版社盗用了他的译文，用别人的名字来发表，这是不太好的事情，但是却能说明杨武能的译本的影响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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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以新、杨武能之前的人是如何进行翻译的呢？他们是按照字面意思翻译《格林童话》的吗？不一定。他们的翻译方式正像是郑振铎（1898—1958）曾经说过的那样：“但我们的采用是重述，不是翻译，所以有时不免与原文稍有出入，这是因为求合于乡土的兴趣的缘故，读者当不会有所误会，又因为是儿童杂志的缘故，原著的书名及原著者的姓名也都不大注出。”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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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所有的翻译家都这么做，也有人按照字面意思翻译。但是如果郑振铎有代表性的话，我们应该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他应该这么做吗？他可以这么做吗？还是这样做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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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告诉过你们，美国有一个很好的翻译家葛浩文，他翻译中国文学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的时候，从来不是一个字一个字翻译的，他跟郑振铎一样，他在复述故事，他在做概括。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在英语世界取得成功的原因。不过我有我自己的翻译观，认为译者这样做还是有很大的问题的。我不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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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座有懂德语的同学，能够读懂《格林童话》的原文的话，你们会发现格林兄弟使用的德文是很漂亮的，非常美，所表达的思想也很深刻。最近我在中国还常常听到一些观点说，这些童话没有什么意思，都是假的，都谈什么公主之类的。我们现在不再有什么王国，所以需要有人按照现实给我们提供读物。其实《格林童话》的故事可以从心理学、历史学、哲学等不同的方面来分析、看待。如果有这些角度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些故事不仅很美丽、很精彩，也很深刻。不过，可能经过翻译后，读者不一定能够再发现这层深意。叶圣陶是第一个于1923年发表《中国童话集》的中国作家。他也认为，通过童话可以教育孩子。此外，叶圣陶认为自己从《格林童话》中学到了好的讲故事的方式，经常使用同样的词、同样的思想、同样的形象，来增强表达的效果。如果你们觉得王安忆的小说有意思的话，你们可以思考一下，她常常用重复的方式来写作，这样的表达方式是从哪里来的呢？也有可能是从《格林童话》中借用的。我写过一系列有关王安忆小说的文章，但是因为我没有研究过《格林童话》，所以还没有思考过《格林童话》和王安忆小说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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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叶圣陶，特别喜欢他给孩子们写的故事。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是《马铃瓜》，1923年写的，你们可能没有读过。叶圣陶以一个孩子的口气讲述了“我”篮子里提着马铃瓜和瓜子、花生到贡院参加科举考试的故事。“我”对考试一点心情也没有，当别人在考场中奋笔疾书的时候，“我”只顾开心地吃着提篮里的东西，吃完之后勉强诌出300字交卷。故事可能发生在1905年前后。对于一个孩子来讲，什么事也没有吃水果、坚果这么重要。考试结束后，“我”高兴死了，因为想到“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回家去要求父亲再给我买两个马铃瓜”。“我”对考试的成绩无所谓。叶圣陶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要教育孩子爱是什么，美是什么，同情是什么，等等。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叶圣陶呢？因为他不仅能提出当时（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问题来，同时也能把所有革命的问题分析得很清楚。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叶圣陶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倪焕之》（1928）的题目是一个人的名字，开头写得很好。因为开始主人公充满了理想，他想通过教育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教育是他最重要的理念，但是他完全失败了。然后他投身到革命运动中去，在“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后，倪焕之悲观失望，纵酒痛哭，怀着“什么时候会见到光明”的疑问和希望死去。叶圣陶原本也是老师，他的学校现在还可以去参观，我就曾去过。其他写作或者翻译童话的人，他们的教育目的是什么呢，爱国、孝，还是别的——这些问题我都希望你们好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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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不是第一次看《格林童话》时就喜欢这类童话的，他说：“我们初读外国文时，大抵先遇见Grimm兄弟同Hans Christian Andersen的童话。当时觉得这幼稚荒唐的故事，没甚趣味；不过因为怕自己见识不够，不敢菲薄，却究竟不晓得他好处在哪里。后来涉猎Folklore一类的书，才知道Grimm童话集的价值：他们兄弟是学者，采录民间传说，毫无增减，可以供学术上的研究。”103所以，周作人过了几年以后，最晚从1920年开始，写了很多文章阐述儿童文学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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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有一个保守的中国人何键（1887—1956）在写给教育部的信中说：“你们不应该允许《格林童话》作为孩子小学时的读物。”他自己觉得非常奇怪，因为我们看《格林童话》的时候，到处都会看到“猫说”“猪说”“青蛙说”，猫怎么会说话呢？青蛙、猪怎么会说话呢？特别是到打仗前后，当时也有不少人说我们不需要童话。实际情况是，德国在还没有开始打仗以前，的确就有这样的声音。而中国应当向德国学习，德国虽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败了，但是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它越来越强大，又能够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所以我们也可以向德国的童话学习，因为中国在当时是一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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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猫说”“猪说”，莫言最近不是发表了一篇小说，通过比喻来表示对社会问题的批评吗？他不敢直接说，而是通过“猫说”“猪说”来表达。我们可以思考他是否受到过《格林童话》的影响。冰心（1900—1999）也受到了《格林童话》的影响，她说：“我接触到当时为儿童写的文学作品，是在我十岁左右。我的舅舅从上海买到的几本小书，如《无猫国》、《大拇指》等，其中我尤其喜欢《大拇指》，我觉得那个小人儿，十分灵巧可爱，我还讲给弟弟们和小朋友们听，他们都很喜欢这个故事。”104所以我们也可以做进一步的研究，冰心的作品是否受到过《格林童话》的影响。不论如何，冰心的作品主张同情，她和叶圣陶可能是20世纪中国仅有的主张这样做的文人。你们都知道，鲁迅主张要“痛打落水狗”，如果一个人倒霉的话，他要继续打，不要救他。尼采也这样说。这是很可怕的思想方式，因为人是需要帮助的。这也是我喜欢冰心、喜欢叶圣陶的原因之一。“文革”没有什么同情，你们可能也听说过，“文革”时，对待所谓的“敌人”，红卫兵即便不把他打死，也真的是要积毁销骨，有些人死里逃生，才活了下来。这类的故事比比皆是。“文革”的时候，如果有谁是“敌人”的话，生病时也不会被允许看大夫，“敌人”要死，没有谁会同情他。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强调我们不应该忽视叶圣陶和冰心的原因。他们的观念是非常进步的。现在实际上我们需要的不是继续痛打，而是需要更多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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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讲的大概意思是说，翻译不仅仅是翻译，基本上所有的翻译都是有目的的。翻译也可以帮助一个人、帮助一个国家发展，所以我们应该重视译者。很可惜，中国不重视译者。此外，童话也会帮助我们学会爱、同情、美等等。人需要美，如果没有美的话，人的生活会变得没有什么意思。我们需要故事，在《圣经》里你们可以看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在一个没有任何故事的国家，人是会生病的。通过故事，人们可以了解自己、了解别人。通过对《格林童话》翻译的介绍，我认为这部译作对于1979年之后的中国作家，特别是女作家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所以我希望，如果可能的话应该有人专门研究这个题目。下一个星期是我们最后一次课，下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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