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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叶圣陶，特别喜欢他给孩子们写的故事。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是《马铃瓜》，1923年写的，你们可能没有读过。叶圣陶以一个孩子的口气讲述了“我”篮子里提着马铃瓜和瓜子、花生到贡院参加科举考试的故事。“我”对考试一点心情也没有，当别人在考场中奋笔疾书的时候，“我”只顾开心地吃着提篮里的东西，吃完之后勉强诌出300字交卷。故事可能发生在1905年前后。对于一个孩子来讲，什么事也没有吃水果、坚果这么重要。考试结束后，“我”高兴死了，因为想到“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回家去要求父亲再给我买两个马铃瓜”。“我”对考试的成绩无所谓。叶圣陶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要教育孩子爱是什么，美是什么，同情是什么，等等。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叶圣陶呢？因为他不仅能提出当时（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问题来，同时也能把所有革命的问题分析得很清楚。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叶圣陶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倪焕之》（1928）的题目是一个人的名字，开头写得很好。因为开始主人公充满了理想，他想通过教育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教育是他最重要的理念，但是他完全失败了。然后他投身到革命运动中去，在“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后，倪焕之悲观失望，纵酒痛哭，怀着“什么时候会见到光明”的疑问和希望死去。叶圣陶原本也是老师，他的学校现在还可以去参观，我就曾去过。其他写作或者翻译童话的人，他们的教育目的是什么呢，爱国、孝，还是别的——这些问题我都希望你们好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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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不是第一次看《格林童话》时就喜欢这类童话的，他说：“我们初读外国文时，大抵先遇见Grimm兄弟同Hans Christian Andersen的童话。当时觉得这幼稚荒唐的故事，没甚趣味；不过因为怕自己见识不够，不敢菲薄，却究竟不晓得他好处在哪里。后来涉猎Folklore一类的书，才知道Grimm童话集的价值：他们兄弟是学者，采录民间传说，毫无增减，可以供学术上的研究。”103所以，周作人过了几年以后，最晚从1920年开始，写了很多文章阐述儿童文学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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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有一个保守的中国人何键（1887—1956）在写给教育部的信中说：“你们不应该允许《格林童话》作为孩子小学时的读物。”他自己觉得非常奇怪，因为我们看《格林童话》的时候，到处都会看到“猫说”“猪说”“青蛙说”，猫怎么会说话呢？青蛙、猪怎么会说话呢？特别是到打仗前后，当时也有不少人说我们不需要童话。实际情况是，德国在还没有开始打仗以前，的确就有这样的声音。而中国应当向德国学习，德国虽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败了，但是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它越来越强大，又能够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所以我们也可以向德国的童话学习，因为中国在当时是一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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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猫说”“猪说”，莫言最近不是发表了一篇小说，通过比喻来表示对社会问题的批评吗？他不敢直接说，而是通过“猫说”“猪说”来表达。我们可以思考他是否受到过《格林童话》的影响。冰心（1900—1999）也受到了《格林童话》的影响，她说：“我接触到当时为儿童写的文学作品，是在我十岁左右。我的舅舅从上海买到的几本小书，如《无猫国》、《大拇指》等，其中我尤其喜欢《大拇指》，我觉得那个小人儿，十分灵巧可爱，我还讲给弟弟们和小朋友们听，他们都很喜欢这个故事。”104所以我们也可以做进一步的研究，冰心的作品是否受到过《格林童话》的影响。不论如何，冰心的作品主张同情，她和叶圣陶可能是20世纪中国仅有的主张这样做的文人。你们都知道，鲁迅主张要“痛打落水狗”，如果一个人倒霉的话，他要继续打，不要救他。尼采也这样说。这是很可怕的思想方式，因为人是需要帮助的。这也是我喜欢冰心、喜欢叶圣陶的原因之一。“文革”没有什么同情，你们可能也听说过，“文革”时，对待所谓的“敌人”，红卫兵即便不把他打死，也真的是要积毁销骨，有些人死里逃生，才活了下来。这类的故事比比皆是。“文革”的时候，如果有谁是“敌人”的话，生病时也不会被允许看大夫，“敌人”要死，没有谁会同情他。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强调我们不应该忽视叶圣陶和冰心的原因。他们的观念是非常进步的。现在实际上我们需要的不是继续痛打，而是需要更多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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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讲的大概意思是说，翻译不仅仅是翻译，基本上所有的翻译都是有目的的。翻译也可以帮助一个人、帮助一个国家发展，所以我们应该重视译者。很可惜，中国不重视译者。此外，童话也会帮助我们学会爱、同情、美等等。人需要美，如果没有美的话，人的生活会变得没有什么意思。我们需要故事，在《圣经》里你们可以看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在一个没有任何故事的国家，人是会生病的。通过故事，人们可以了解自己、了解别人。通过对《格林童话》翻译的介绍，我认为这部译作对于1979年之后的中国作家，特别是女作家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所以我希望，如果可能的话应该有人专门研究这个题目。下一个星期是我们最后一次课，下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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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与中国：历史中的相遇 十二 与中国一起进行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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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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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有两本关于中欧文化交流史的书可以推荐给大家，其中一本讲中国文人和欧洲传教士的接触，因为我在德国介绍过这本书，所以在这里就不赘述了，你们可以将书名记下来。今天我要用两本书，一本是英国人约翰·詹姆斯·克拉特（John James Clarke）写的，书名译为中文是《东方式的启蒙——亚洲与西方思想之接触》105。首先我想从一位德国哲学家开始接近我的题目，即《在与中国进行对话中进行哲学思考》106，这本书是由亚洲哲学协会（Gesellschaft für Asiatische Philosophie）出版的。德国有两个这类协会，一个是我曾介绍过的位于法国南部的哲学学会；另外的是由波鸿哲学家、《在与中国进行对话中进行哲学思考》一书的编者赫尔穆特·施耐德（Helmut Schneider）组织的协会，每月定期谈论亚洲哲学的问题。施耐德在波鸿鲁尔大学与海德格尔原来的学生奥托·珀格勒（Otto Pöggeler，1928—）有很好的关系。珀格勒研究海德格尔与中国哲学之间的关系，发表了很多相关文章，而我是珀格勒的学生，跟随他在波鸿大学学过哲学。除了海德格尔外，珀格勒还研究黑格尔，所以施耐德也是研究黑格尔的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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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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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James Clarke中文译名：约翰·詹姆斯·克拉特。英国历史学家，金斯顿大学艺术与社会学院历史专业荣休教授。1970年获英国兰卡斯特大学英语及历史学士学位，后在教育学院获教育学硕士学位，在肯特大学获硕士学位，从事女性研究。1998年起在金斯顿大学任高级讲师，直到退休。他对东方哲学很感兴趣，所著三本专著均与东方哲学有关。除《东方式的启蒙——亚洲与西方思想之接触》外，还著有《荣格和东方思想：一场与东方的对话》（Jung and Eastern thought：a dialogue with the Orient，1994）及《西方之道：道家思想在西方的传播》（The Tao of the West：Western transformations of Taoist thought，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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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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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to Pöggeler（1928—）中文译名：奥托·珀格勒。德国哲学家。1955年在波恩大学获博士学位，后师从伽达默尔，在海德堡大学获得教授资格，1968年被聘为波鸿大学哲学教授及黑格尔档案资料中心（Hegel-Archiv）主任。1978—1983年任德国现象学研究协会主席。主要研究黑格尔、海德格尔及20世纪现象学学派创始人胡塞尔的哲学思想。个人思想深受现象学及阐释学影响。主要著作有：《马丁·海德格尔的思想之路》（Der Denkweg Martin Heideggers，1963）、《海德格尔与阐释学》（Heidegger und die hermeneutische Philosophie，1983）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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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东方式的启蒙——亚洲与西方思想之接触》英文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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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有一篇很好的出自年轻哲学家的文章，这个40多岁的年轻人叫罗尔夫·艾伯菲尔德（Rolf Elberfeld，1964—），他学习过日本学、汉语和哲学，是有亚洲哲学背景的德国教授第一人。他现在在希德斯海姆（Hildesheim）大学，那是在德国北方一座古老又美丽的城市。那里的哲学系要求哲学家中应该有具有亚洲哲学背景的教授，艾伯菲尔德写了一篇关于德国哲学对老子的接受和反应的文章，其中不乏很多有意思的新思想。他在文中说，如果从亚里士多德（Aristotélēs，前384—前322）的角度来定义哲学，那么哲学只是“第一哲学”，我不清楚这里的意思，好像说的是真正的哲学研究的是作为存在的存在，即存在本身。如果从这个定义出发，中国就根本没有哲学，所以艾伯菲尔德认为不应该从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来看中国哲学，因为中国肯定会有自己的思想史，中国古代哲学家肯定有自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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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曾提到孔子和练习（德文：Übung，英文：exercise）的问题，德国哲学界也有人认为“练习”对人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练习”对哲学也很重要。海德格尔说得好，所有哲学都是重复（Wiederholung）别人思想的哲学，如果你们看海德格尔最重要的一本书《存在和时间》107，会发现有不少地方他完全在重复老子的思想，却不告诉读者他的思想的来源，难道他是在抄袭吗？根本不是。海德格尔是德国乃至欧洲最重要的原创性哲学家，认为我们的思想都是从原来最早的哲学家出发的，我们用别人的思想来思考今天的问题，所以没有必要将他思想的出处一一告诉读者，但读者应该知道这些思想来自老子。但老子不是被海德格尔重复思想的第一个人，我现在才明白海德格尔经常写约翰·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1770—1843）的原因所在。荷尔德林是歌德时代和德国文学史上最好的诗人之一。张枣在图宾根（Tübingen）的时候喜欢把荷尔德林的诗歌介绍给中国读者，再加上之前中国日耳曼学学者们的努力，荷尔德林对中国的知识界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海德格尔所写的有关荷尔德林作品的文章，基本上都是从荷尔德林出发做他自己的哲学研究。可以说，海德格尔是欧洲第一个这样做的人，现在非常时髦的法国当代哲学家就是这样，特别喜欢从文学角度来研究哲学，比如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会从卡夫卡的角度看哲学问题，所以现在的哲学家不一定从哲学作品思考哲学问题，也可以从文学的角度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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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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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1770—1843）中文译名：约翰·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德国浪漫派诗人，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图宾根大学神学院毕业。作品有诗歌《自由颂歌》《人类颂歌》《致德国人》《为祖国而死》等。他将古典希腊诗文移植到德语中，对古希腊的不倦追求是对德国现状的批评，表达了自己使祖国摆脱专制主义的理想。对未来社会的歌颂，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以及他的哲学思想的不妥协性，是他后期的小说、悲剧和诗歌的重要主题。其作品在20世纪才被重视。被认为是世界文学领域里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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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也有海德格尔强调的“重复”的思想，我们可以从海德格尔的角度来看《论语》。《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习”可以翻译成德文的Übung（练习）和Wiederholung（重复），如果我们这样思考《论语》，它根本不会无聊。以前的讲座中我们曾经提到过，黑格尔说过：“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108因为黑格尔不懂怎样解释《论语》。如果我们从海德格尔的“重复”的思想来认识孔子的话，那么孔子就会很有意思。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就曾经说过，所有西方哲学其实不过是给柏拉图（Platon，约前427—前347）作注解而已。意思是柏拉图把一切都说过了，以至于后人无法创新，只能重复他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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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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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谈海德格尔的过去，不谈他1933年的表态，这里我们只谈他的哲学。他虽不是第一个从亚洲出发研究哲学的欧洲人，但是他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当时同一位中国人109一起试图合作翻译《道德经》，未获成功，因为他不懂中文；但是他常与中国人一起交流《道德经》，也读过《庄子》，所以在他的著作中不乏老庄的思想。海德格尔能够这样做真的很了不起，当时会这么做的欧洲哲学家实在是太少了。德国大学的一大问题就是，如果要学哲学，就得去大学的哲学学院，而在那些地方只教授欧洲哲学，也可能有点美国哲学，但亚洲哲学基本是空白；希德斯海姆是例外，这所大学的哲学系是德国唯一开设中国哲学的院系。如果想学中国哲学，就得去汉学系或东方学院，这样的学科设置不够科学，因为大部分的德国学者并不将中国哲学看作是一个独立的学科，而是作为汉学系的附属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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