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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集合了老先生对于苏州半生的见闻,作为掌故看,乃是相当有趣味的。譬如金乐山被抄了家,没收了书画,跳了运河,有点像顾公硕在虎丘一号桥跳河自杀。还有很多地方,我看得出有现实人物的影子,但不敢肯定,老先生比我大了近四十岁,他之经历及见闻,他身边闪过的人物,耳闻的故事,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但隐约所闻,也所在多有,不过总嫌不够真切,因此,要想索隐《人之窝》,自问并不够格。更多时候,我只能欣赏老先生的“谑”。生活中,老先生其实不善言辞,属于吐属偶尔灵光闪现那种,但文章中的机趣却俯拾皆是,处处表现他的睿智与风趣。譬如《造人的勾当》一章里柳梅和许达伟在花园假山里“造人”,老先生在这一章最后描写说:“月亮在高空当然也看到了柳梅和许达伟的行为,可她并不大惊小怪,这种造人的行为它已经看了亿万年,看着那荒凉的地球就是在这行为之中发展起来的,就在同一时期,在她所能见到的半个地球上,这样的事情就有千万起。她不想打扰这一对遨游极乐世界的年轻人,拉过一篇浮云作眼睑,暂时闭上眼睛,使得那园子里的光线变得更加暗淡些。”这是很陆文夫的风趣,有点说书先生旁白的味道。在我看,似乎还能和《金瓶梅》之某章对读,以见今昔假山人生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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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在《人之窝》中,还露了一点“拙”,即他在版本目录学上的欠缺。这方面,本是很容易得到纠正的,只要旁人说一下,改了就藏了这个“拙”,然而竟没有。譬如:第十回《盈盈丝竹声》讲到朱老头,“他的父亲就曾经为许家收罗过全部宋版的经史子集”。(P58)第二十九回《欲海通鉴》“他(王知一)通读二十四史和百家杂记之后……”下部第八回《千秋功过》“朱益首先想到的是金家收藏的全套宋版经、史、子、集。这一套书版本之名贵,保存之完好都是举世无双的。”王知一通读《二十四史》有点像传说中的韩寒通读《二十四史》,在小说中那个年代,起码家中具备乾隆殿版或张元济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才行,退一步说,即使具备,能“通读”的又有几人?全国最多几个顶尖的历史学家罢,还得有一定的岁数才行,一个二十几、三十岁的“诗人”是不可能的,未免夸张得过了。而那套宋版的“经史子集”,我就不明白指的是什么,宋版,一套,里面包含经史子集,这书,大概还没有,明《永乐大典》或许具备这个条件,可惜这书只有零本存世。有之,很可能是清代的《四库全书》吧,而《四库全书》不但不能宋版,而且民间还不可能成套,最多有“七阁”散出的零本吧。总之,所谓的宋版经史子集,颇有点荒诞不经了。当然,对老先生和老先生的书而言,不过白璧微瑕,我提出来一说,倒是有点浅薄的炫技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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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和江澄波先生谈论一下陆先生小说中版本知识的欠缺,江先生不在,只得夹着《人之窝》走了。偶得签名本,值得乐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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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之夜》的《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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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臧克家,人们因为他的诗《有的人》选入了教科书而记住了他,然而这首用辩证法写的诗,却是最没诗意的诗。现在《有的人》从教科书中移除了,他或许就要被人们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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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记住臧克家,却是因为他的文章《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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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是一篇散文,收入臧克家散文集《磨不掉的影像》,出版在抗战结束之后的民国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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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散文写了一位诗人在日本投降那一夜(1945年8月14日),听到外面的喧哗声和鞭炮声,以为有人要抓他,就奔逃出去,躲来藏去,到天明,才知道原来人们只是在庆祝胜利,自己虚惊了一场。这篇散文写得很有实感,也很生动,读后使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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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过好奇,《奔》里的诗人是否真有其人,如有,究竟是谁?莫非心里有鬼,不然何以这么惊慌失措、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另外,抗战胜利何以来得这么突然,毫无征兆?当然,《磨不掉的影像》一书里没有提供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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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一直在心头,十多年后,我看诗人徐迟的《我的文学生涯》,才从里面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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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迟有一篇散文,题目是《狂欢之夜》,徐迟介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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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之夜》写的是一位居住在歌乐山乡下的诗人,在抗战胜利的那个夜晚,山城已经到处沸腾,他却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后来有一大群朋友,想起了他来,便汇合在一起,欢唱着歌儿,手舞足蹈地向他的乡居跑去,反而把使人吓了一大跳。他在寂寞田园间真正感到了,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只听枪声(其实是鞭炮声)连珠似的响,探照灯光扫射着天空,以为一定是爷台山事件扩大了,政治摩擦恶化了,大逮捕大屠杀已经开始。在朋友们敲他的门时,他跳窗逃走了。人们找他,却到处找不到他。他在稻田里躲着,然后潜行到了沙坪坝中央大学一个老朋友家的外面,发现里面灯火很亮,人语声杂,以为这位教授大概已经被捕,正抄家,他不敢进去。一回头,又到自己家附近的田野里藏起来,一直到了天亮,最后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大大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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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这与臧克家写的《奔》讲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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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迟进一步介绍说,《狂欢之夜》里的诗人是臧克家,而里面提到的教授则是杨晦(诗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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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臧克家写的《奔》,讲的是自己的故事。这个左派教授,在抗战胜利那一刻,竟是这么惶恐不安!他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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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迟笔下那个在惊慌中躲藏奔逃了一夜的诗人:“蜡黄的脸颊,通红的眼睛,流血的额,跛行的脚,受伤的身体,受难的灵魂,他轻轻地问了:‘这是胜利的狂欢呢?还是大屠杀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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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里面当然没有这样的描述,但惊慌忐忑则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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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臧克家竟是以这样的状态,迎接了日本投降那一夜重庆全城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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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迟的《狂欢之夜》,抗战后在上海出版了单行本,冯亦代认为徐迟的记载相当真实。冯亦代在《〈狂欢之夜〉评》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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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事实,一个未能为我们想象到,却在生活里真正存在的事实。因为在现实生活里,有着这样的一种威胁的存在,才使一个快活的日子,成为世人的恐怖……作者只是忠实地复述了一篇故事,却也给我们开启了一扇门,一扇通达现实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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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迟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写回忆录的时候,大概忘了臧克家也写过这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徐迟的书里没有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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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日后看当年记录下的自己的狼狈相,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会成为一件值得夸耀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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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举天同庆欢呼抗战胜利的时候,我们的诗人臧克家却是在惊慌失措的迷乱中度过了可笑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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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之夜”一个诗人在狼“奔”豕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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