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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帝王之惇信义也,三苗来格矣,舜必分北之;昆夷可事矣,文王必拒駾之;东夷既服矣,周公必兼并之;未尝恃硁硁以姑纵也。晋文公弃楚之小惠,败之于城濮,而春秋大之,宗周以安,宋、郑以全,所繇异于宋襄远矣。故曰:夷狄者,欺之而不为不信,杀之而不为不仁,夺之而不为不义者也。以一夫擒之而有余,举天下之全力经营二百余年而终不克,无可归咎,而不容已于重惜,故曰:意者其天也。不然,克用之狡,岂守老生之谈、附帝王之义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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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士之不幸,生乱世之末流,依于非所据之地,以保其身,直道不可伸也,而固有不可屈者存。不可伸者,出而谋人之得失也;必不可屈者,退而自循其所守也。于唐之亡,得三士焉。罗隐之于钱镠,梁震之于高季昌,冯涓之于王建,皆几于道矣。胥唐士也,则皆唐之爱养而矜重者也。故国旧君熸灭而无可致其忠孝,乃置身于割据之雄,亦恶能不小屈哉?意其俯仰从容于幕帟者,色笑语言,必有为修士所不屑者矣!以此全身安士,求不食贼粟而践其秽朝已耳。至于为唐士以阅唐亡,则幽贞之志无不可伸者,镠、建、季昌亦且媿服而不以为侮,士苟有志,亦孰能夺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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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涓尚矣!为建参佐,抗建称帝之妄曰:“朝兴则未爽臣节,贼在则不同为恶。”迪建以正,而以自守其正也。建不从,而杜门不出,建弗能屈焉,则其素所树立有以服建者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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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震无能规正季昌使拒贼而自立,非震之计不及此也,季昌介群雄之闲,形势不便,而寡弱固无能为也。震居其国,自全焉足矣。以前进士终老于士洲,季昌屈而己自伸,祗恤其躬,而不暇及人,是亦一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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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隐之说钱镠讨朱温也,曰:“纵无成功,退保杭、越,可自为东帝。”隐非欲帝镠也,动镠以可歆,冀雪昭、哀之怨,而正君臣之义也。其曰“柰何交臂事贼,为终古羞”。伟哉其言乎!正名温之为贼,不已贤于后世史官之以梁代唐,而名之曰帝、曰上乎?隐固诙谐之士,而危言正色,千古为昭;镠虽不用,隐已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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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重进士也,贵于宰辅。李巨川、李振之流,皆以不第而生其怨毒。涓既起家幕佐,隐与震皆以不第无聊,依身藩镇,而皎皎之节,炎炎之言,下视天祐末年自诧清流之奸辅,犹豚鹜然。一列为士,名义属焉,受禄与否何较哉?天秩之伦,性植之正,周旋曲折,隐忍以全生,而耿耿清宵者不昧也,唐之亡,三士而已。公卿大夫恶足齿乎?司马子长有言:“伯夷虽贤,得孔子而名益著。”三子者,降志辱身,非可望伯夷之清尘者也,而能自标举于浊乱之世,不易得也。后世无称焉。宋人责人无已而幽光揜,可胜叹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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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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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乎凶顽不逞之徒,皆可守吾正而御之以不迫。然则孔北海抗曹操而不胜,亦其恢廓不拘之有以致之,况裴枢、赵崇辈之以轻薄犯朱温哉?张颢、徐温公遣牙兵攻其主而杀之,庭列白刃,集将吏而胁以奉己,其暴横不在曹操、朱温下也。严可求以幕僚文笔之士,从容而进,折张颢吼怒之气,使之柔以悦从;颢之凶威,不知何以遽若春冰之消释,唯其羁靮而莫之能违。勿谓淮南小国也,杨渥非天子也,张颢无董卓、萧道成之位尊权重也。白刃当前,一叱而腰领已绝,奚必卓、道成而后能杀人哉?可求所秉者正,所忘者死,夷然委命,而不见有可惧者,即不见有可争,其视颢犹蜂虿耳,不触之,不避之,徐用其割制而怒张之气自消。朱瑾曰:一瑾横戈冲犯大敌,今乃知匹夫之勇不及公远矣。”无他,瑾虽勇于杀人,而不能无畏死之心,愤然一往,理不及而莫持其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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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乱世岂乏人杰哉?可求当之矣。神闲则智不穷,志正则神不迫,卒使杨隆演不丧其世家,乃至感刺客而敛刃以退。汉、唐之将亡,而得若人焉,郗虑、柳璨无所施其蠚蛓,操、温之燄亦将扑矣。唐不能用可求,可求不为唐用,而小试之淮南,仅为霸府之砥柱,则何也?朝廷多尊沓浮薄之士,沮贤才而不达,而割据偏安之小国无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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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郁说马殷置“回图务”运茶于河南北,卖之于梁,易缯纩战马,而国以富,此后世茶马之始也。古无茶税,有之自唐德宗始。文宗时,王涯败,矫改其政而罢之。然则茶税非古,宜罢之乎?非也。古之所无,后不得而增,增则病民者,谓古所可有而不有者也。古不可以有,而今可有之,则通古人之意而推以立法,奚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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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者,古所无也,无茶而何税也?周礼仅有六饮之制。孟子亦曰“冬则饮汤,夏则饮水”而已。至汉王褒僮约,始有武都买茶之文,亦仅产于蜀,唯蜀饮之也。六代始行于江南,而河北犹斥之曰“酪奴”。唐乃徧天下以为济渴之用,而不能随地而有,唯蜀、楚、闽、粤依山之民,畦种而厚得其利,其利也,有十倍于耕桑之所获者矣。古之取民也,耕者十一,漆林之税则二十而五,以漆林者,非饥寒待命之需也。均为王民,不耕不桑,而逸获不赀之利,则天下将舍耕桑而竞于场圃;故厚征之,以抑末务、济国用,而宽吾南亩之氓。则使古而有茶,其必厚征之以视漆林,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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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其利于仅有之乡,而天下日辇金钱丝粟以归之不稼不穑之家,其豪者笼山包阜而享封君之奉。乃天下固无茶,而民无冻馁之伤,非有大利于民,而何恤其病?诚病矣,废茶畦而不采,弗能税也;难税之,而种者不休,采者不辍,何病之有哉?即其病也,亦病夫射利之黠民,而非病吾旦耕夕织、救死不赡之民也。则推漆林之法,重税而以易缯马于不产之乡,使三代王者生饮茶之世,未有于此而沾沾以市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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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善法三代者,法所有者,问其所以有,而或可革也;法所无者,问其何以无,而或可兴也。跬遵而步效之,黠民乃骄,朴民乃困,治之者适以乱之。宽其所不可宽者,不恤其所可恤,恶足以与于先王之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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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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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晋雌雄之势,決于河北,故李克用坐视朱温之吞唐而莫之能问,以河北未收,畏其乘己也。朱温下兖、郓以西临赵、魏,势亦便矣。乃河北者,自天宝以后,倔彊自立,不可以勇力机谋猝起而收之者也。魏博为河北彊悍之最,罗绍威愚騃而内猜,欲自戕其心膂。温于斯时,抚魏博而绥之,发绍威之狂谋,顺众志而逐之,择军中所悦服者授以节钺,则帅与兵交感以乐为用。以此北临镇定,乘刘仁恭父子之乱,荡平幽、燕,则克用坐困于河东,即得不亡,为卢芳而已矣。而温固贼也,残杀之心,闻屠戮而心喜,乌合之众,忌胜己而唯恐其不亡,八千家数万人之命,黄口不免,于是而镇定、幽、燕,人忧骈死,而怨温彻骨矣。石公立曰:“三尺童子,知其为人。”王镕虽愚,通国之人,无有不争死命者,罗绍威且悔而离心,王处直不待谋而自合,西迎克用,下井陉以抚赵、魏,而伪梁之亡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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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魏博以失辅者,温自取之也;激镇定以离心者,温自取之也;魏博弱而镇定无所惮者,温自取之也;隔刘守光于冀北,使骄悖而折入于晋者,温自取之也。祸莫大于乐杀人,危莫甚于杀彊以自弱,而盗以此为术,恶足以容身于天地之闲哉?温之亡,不待群雏之还相翦灭也。惜乎无命世之英起而收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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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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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仁者不可与言,非徒谓其无益也,言之无益,国亡家败,而吾之辩说自伸于天下后世,虽弗能救,祸亦不因我而烈,则君子固有不忍缄默者。而不仁者不但然也,心之至不仁也,如膏之沸于镬也,噀之以水,而燄乃益腾。唯天下之至愚者,闻古人敢谏之风,挟在己偶然之得,起而强与之争,试身于沸镬,焚及其躬,而燄延于室,则亦可哀也已。若孙鹤之谏刘守光是已。守光囚父杀兄,据弹丸之地,而欲折李存勗,南而称帝,与朱温争长,不仁而至此极也,尚可与言哉?孙鹤怀小惠而犯其必斩之令,屡进危言,寸斩而死,鹤斩而守光之改元受册也愈坚,鹤之愚实酿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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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隐之谏钱镠,镠虽不从,而益重隐,惟其为镠也;冯涓之谏王建,建虽不从,而涓可引去,惟其为建也。镠与建犹可与言,言之无益,而二子之义自伸,镠与建犹足以保疆士而贻子孙,夫亦视其心之仁尚有存焉者否耳。至不仁者,置之不论之科,尚怀疑畏;触其怒张之气,必至横流戈矛,乘一旦之可施,死亡在眉睫而不恤。是以箕子佯狂,伯夷远避,不欲自我而益纣之恶也。况鹤与守光无君臣之大义,而以腰领试暴人之白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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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夫罗隐、冯涓之说,以义言之也;鹤之说,以势言之也。以义言,言虽不听,而义不可屈,且生其内媿之心;以势言,则彼暴人者,方与天下争势,而折之曰汝不如也,则暴人益愤矣。匹夫搏拳相控,告以不敌,而必忘其死。守光有土可据,有兵可恃,旦为天子而夕死,鹤恶能谅以不能哉?鹤,小人也,不知义而偷安以徼幸之智也,徒杀其身,激守光而族灭之,与不仁者相暱,投以肺肠,则亦不仁而已矣。故曰“不仁者不可与言”。戒君子之夙远之,以勿助其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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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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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业请李存贺刘守光之称帝以骄之,唐高祖骄李密之故智也。密终降而授首,守光终虏而伏诛,所谓兽之搏也必蹲其足,禽之击也必戢其翼,权谋之险术,王者所弗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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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勗闻守光之自尊,欲伐之矣。然则伐之为正乎?可伐之罪在彼已极,执言申讨,师则有名矣。而徒恃其名以责人之逆,反之于己,既无天与人归之实,亦无拨乱安民之志,且于固本自彊之术未有得也,凭气而争,奚必胜之在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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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以义兴师,而四方攸服,非徒以其名也。唐高初定长安,残隋未翦,怒李密之妄而挑之,密且扼关以困己,而内受刘武周、薛举之逼,则唐高之事败矣。李存勗孤处河东,镇定之交未固,朱温之势方张,空国以与狂騃之竖子争虚名于幽、蓟,镇定疑而河中起捣其虚,则存勗之亡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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繇是言之,推尊以骄之,非义之所许;愤怒而攻之,抑为谋之不臧;使王者而处此,将如之何哉?王者正己而不求于人者也。彼枵然自大者,何足比数乎?脃弱者必折,暴兴者必萎,冥行者必踬,天怒人怨者必见绝于天人,知之既审,视之如蝡动之虫,无待吾之争而抑无容骄之也。其来也,以非礼加我而未甚也,姑应之以礼,而告之以正可也;其以非礼加我而不可忍也,闭关以绝其使命而已。欲犯我而我无启衅之端,欲狎我而我居是非之外,秉义以自彊,固本以待时,饬边陲之守,杜小利之争,凝静不挠,而飘风疾雨坐视其消散,或人亡之而为我驱除,或恶已穷而徐申吾天讨,则两者之失亡,而贞胜之理得矣。天下莫敢不服,后世无得而訿矣。张承业何足以及此哉?克用父子之终以诈力穷而不能混一区宇,国祚不延,与假义挑兵者均之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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