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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70 穰侯、华阳君,是秦昭王的母亲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阳君、高陵君都是秦昭王一母同胞的弟弟。穰侯是秦国的相国,另外三个人轮番统率军队,他们都有自己的封地,因为有太后做后盾,他们私人的财富甚至超过了国家。等到穰侯做秦国主将时,就想着越过韩、魏两个国家去攻打齐国的纲邑、寿邑,想借这个机会扩大他在陶邑的封地。范睢于是向秦昭王上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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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72 我听说明智的君主处理政事,立了功的人不能不进行赏赐,有能力的人不能不让他做官,功劳大的人俸禄就优厚,战功多的人爵位就尊贵,有能力管理众人的人官职大。因此能力不足的人是不敢担当官职的,有能力的人也不会被埋没。假如大王觉得我所说的话可以接受,希望您能施行并让它对您的国家产生帮助;假如您觉得我所说的话不可以接受,那么长时间地留我在秦国也没有什么意义。有人曾经说过:“昏庸无能的国君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厌恶来赏赐和惩罚别人;英明睿智的国君就不会这样做,奖赏必然施给立了功的人,刑罚必然判给有罪的人。”现在我的胸膛无法承受砧板,我的腰也不能承受斧钺的砍斫,我怎么敢拿疑惑不定的主张来试探大王呢?就算大王认为我是个身份卑微的人而对我轻慢、侮辱,难道就不重视把我推荐给您的人对大王绝没有反复的态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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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74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lí,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失:指失于鉴别。】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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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76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割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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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78 于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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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80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永巷:通往内宫的道路。】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缪【缪:通“谬”。】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睢辞让。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洒然:肃静而兼有恐惧貌。】变色易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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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82 况且我听人说周朝有砥砨,宋国有结绿,魏国有县藜,楚国有和朴,这四块宝玉,都是从地里生长出来的,又都被当时著名的玉匠所错过,但还是成了天下闻名的宝物。既然如此,那么被圣明君王抛弃的那些人,难道就真的不能使国家强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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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84 我听人说善于富家的大夫,都是从诸侯国中取利;善于富国的诸侯,都是从其他诸侯国取利。天下如果有一位英明睿智的君主,那么诸侯就无法独自富强,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们富强之后就会分割权柄。好的医生能够看出病人最后能不能救活,而圣明的君主则明了事情最后能不能成功。如果觉得对国家有利就去实行,如果觉得对国家有害就把它抛弃,如果心存疑虑,就稍加试验,即使舜、禹这样的圣王再次活过来,也不能改变这种方略。话语中最深刻的那些,我不敢写出来,那些过于浅显的又不值得大王来听。想来是我太过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又或者是大王认为那位向您提到我的人地位卑微而认为我不能重用呢?假如这两者都不是的话,我希望大王可以稍微赏赐给我一些游览观光的机会,让我拜见您。如果我所说的话没有效果,就让我伏罪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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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86 在看完这封书信之后,秦昭王十分高兴,于是对王稽表达谢意,并让人用专门的马车召见范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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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88 因此,范睢才得以去离宫拜见秦昭王,他装出不知道那条通往内宫的路,就往里走。秦昭王到来时,宦官正在生气地驱赶范睢,说道:“大王来了!”范睢故意说:“秦国哪里有大王?秦国只有太后、穰侯罢了。”范睢想借此令秦昭王发怒。秦昭王到了以后,听到范睢正在和宦官争辩,于是上前迎接他,并向他道歉说:“我本来早就应该向您请教,遇到义渠的事情非常紧急,我每天早晚都要亲自向太后请示;如今义渠的事情结束了,我才有机会向您请教。我私下里认为自己非常愚钝,让我先恭敬地对您执行宾主的礼节吧。”范睢也做了一番推辞谦让。这一天,见到范睢拜见秦王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不是内心恭敬、脸上改变神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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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90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跽:古人席地跪坐,起身直腰就是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表应答的声音,相当于“嗯”、“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乡使:假使先前。乡,通“向”,早先、以前。】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漆身为厉:以漆涂身,使遍生癞疮。厉,同“癞”。】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tuó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煳其口,膝行蒲伏【膝行蒲伏:用手和膝在地上爬行。蒲伏,同“匍匐”。】,稽首肉袒,鼓腹吹篪【篪:古代竹管乐器,似笛。】,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杜口裹足:闭口不言,止步不前。杜,堵塞。】,莫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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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92 秦王屏退了左右两边的大臣和侍从,宫殿里没有别的人。秦王长跪着向范睢请教说:“先生要如何教导我?”范睢说:“嗯嗯。”过了一会儿,秦王又一次长跪着向范睢问道:“先生要如何教导我?”范睢说:“嗯嗯。”像这样重复了三次。秦王长跪着对范睢说道:“先生终究不愿意教导我吗?”范睢说道:“我不敢这样做。我听人说以前吕尚与周文王相遇的时候,自己只是个在渭河边垂钓的渔翁而已。在那个时候,他们的交情还很疏远。等到周文王听完吕尚的话,就立刻把他封为太师,用马车拉着他一起返回,他们所谈的话就深切了。因此周文王就从吕尚那里得到了帮助,最终称王天下。假如周文王疏远吕尚,而且没有与吕尚深入交谈,那么周朝就不具备天子的德行,那么周文王、周武王也就没有人来辅佐他们成就大业了。现在我只是一个寄居在外地的人,跟大王的交情也很疏远,但我所想要对您陈说的都是匡扶国君的大事,处在大王与至亲骨肉的关系中来谈论大事,想要献出我对您的愚钝的忠诚,但却不了解大王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正是为什么大王三次询问我而我不敢回答的原因。我并不是因为畏惧什么而不敢说话。我知道今天在您面前说完话,明天就可能会被您下令杀掉,可是我却不敢回避这一点。假如大王能够信任并施行我所提出的建议,死亡不足以让我担心,流放不足以让我苦恼,用漆涂满全身长出了疮癞、披散头发变成疯子,都不足以让我觉得羞耻。况且像五帝那样圣明的帝王也会死掉,像三王那样仁德的君主也会死掉,像春秋五霸那样贤能的国君也会死掉,像乌获、任鄙那样拥有巨大力量的勇士也会死掉,像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那样勇敢的人也会死掉。死亡,是人们无法避免的。处于必然的情况之下,能够对秦国稍微有一些补益,就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当年伍子胥被装在口袋里逃出昭关,到了夜里才敢赶路,白天就隐藏起来,到了陵水后,没有可以用来充饥的食物,就用膝盖跪在地上匍匐着向前行走,裸露着上身对着别人磕头,鼓着肚子吹奏笛子,在吴国的集市上讨饭吃,但最终却能够令吴国兴盛,令吴王阖闾成了霸主。如果能让我像伍子胥那样可以尽情地施展智谋,就算是把我囚禁关押,到死不再与您相见,这样我的建议得到施行,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箕子、接舆把漆涂在身上,浑身长满疮癞,披散头发,假装疯子,但对自己的君主没有好处。假如让我跟箕子有同样的遭遇披发装疯,可是能对我所认为的贤明的君主有所补益,就是我最大的荣耀,我又有什么可以羞耻的呢?我所感到担心的,只是怕我被杀死以后,天下的人见我把忠诚全都献出来,最后却落个被杀的下场,因此闭上自己的嘴,裹住自己的双脚,不肯到秦国来而已。您对上害怕太后的威严,对下又受到奸臣的迷惑,您居住在这幽深的宫殿里,离不开左右近臣的把持,一生都受到迷惑,没有帮助您辨认奸邪的人。这样的结果,从大的方面说会导致国家灭亡,从小的方面说会使自己陷入孤立、危险的处境中,这是我感到恐惧的事情。像那受困被辱之类的事情,被杀死的灾祸,我是从不害怕的。如果我的死能够让秦国获得大治,这是我死掉比活着更有意义。”秦王长跪着对范睢说道:“先生这是说什么呢!秦国的位置偏僻而且远离中原,寡人我又愚钝又没有出息,竟然有幸能够让先生屈尊来到秦国,这是上天保佑我烦劳先生来保存先王的宗庙。我能得到先生的教导,这正是上天保佑先王,没有抛弃他遗留下来的后代。先生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来呢!事情无论大小,上到太后,下到大臣,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教导我,不要再怀疑我了。”范睢下拜,秦王也回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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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94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坂,奋击【奋击:奋力击敌的勇士。】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韩卢:韩国的壮犬名。】而搏蹇jiǎn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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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96 范睢说:“大王所拥有的国家,四面的边界都是牢固的要塞,北面有甘泉、谷口,南面环绕着的泾河、渭水,右面有陇、蜀两座大山,左面有函谷关、商坂,有奋勇击敌的士卒一百万人,战车一千辆,对秦国有利就出兵攻打敌人,对秦国不利就撤兵防守,这是用来创建王业的好地方。老百姓对私斗的行为感到胆怯,却在与敌国交战时表现得非常勇敢,这是据以创建王业的好百姓。大王同时拥有这两方面的优势。依靠秦国战士的英勇,战车和战马的众多,来跟诸侯交战,这就好像是驱赶勐犬韩卢去捕捉瘸了腿的兔子,创建霸业的功业是可以成为现实的,可是群臣之中没有一个称职的。到如今秦国封锁函谷关已经十五年了,之所以不敢伺机向崤山以东的各个国家用兵,是由于穰侯为秦国出谋划策的时候不肯竭尽忠心,而大王的计策也有很多失误。”秦王长跪着说:“我想听听我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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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498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俯仰:低头和抬头。这里喻指动向、态度。】。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且昔齐愍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文子:即孟尝君田文。】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虏:收服。】也。”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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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00 可是范睢发现附近有很多人正在偷听他们谈话,心中惶恐不安,不敢说秦国内部的事,就先说起了国外的事情,借此来观察秦王对他的态度。他于是上前对秦王说道:“穰侯越过韩、魏两国去进攻齐国的纲邑和寿邑这两个地方,不是好的计策。派出的军队少就无法对齐国造成打击,派出的军队太多就会对秦国产生危害。我猜测大王心里的打算是,想要让秦国派出少量军队,而韩、魏两国的士兵则全部派出,这也是不合理的。现在可以看出韩、魏两国对秦国并不是真正亲善,而您却要越过他们的国境去进攻齐国,可行吗?这样做在谋略上实在是不够周密。况且昔日齐愍王向南进攻楚国,打败楚国军队,杀了楚国的大将,又拓展了一千里的国土,可是齐国最后连一尺一寸的土地也没有得到,难道是因为齐国没有得到土地的想法吗?是因为当时的形势让它无法占有那些土地。诸侯们看到齐国已经处于疲劳和困顿的状态,国君和大臣也不和,于是都起兵讨伐齐国,一下就打败了它。齐国的谋士受到侮辱,士兵困顿,他们全都指责齐王说道:‘攻打楚国是谁出的主意?’齐王说道:‘是文子出的主意。’大臣们于是发动了叛乱,文子逃出了齐国。因此齐国被打得大败的原因,是它在进攻楚国的同时让韩、魏两国有利可图。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把兵器借给伤害别人的人,把粮食送给偷东西的人。大王不如与远方的国家友好交往,转而进攻近处的邻国,这样攻取一寸土地就成为大王的一寸土地,攻取一尺土地就称为大王的一尺土地。现在放开邻近的国家不去攻打,却要攻打远处的国家,不也是一种荒谬的行为吗?况且,以前中山国的土地方圆有五百里,赵国独自吞并了它,功业完成、威名树立之后,好处随之而来,天下诸侯没有一个能侵害到它。如今韩、魏两国正好地处中原,可以说是通往天下四方的枢纽,大王想要称霸天下,一定与位于中原地区的国家亲近,使它们成为秦国称霸天下的枢纽,这样就可以用来威胁楚国、赵国。楚国如果强大起来,秦国就多和赵国亲近;赵国变得强大,秦国就多和楚国亲近。楚国、赵国全都与秦国友好,那么齐国必然会害怕。齐国一旦觉得害怕,就一定会用谦恭的话语、丰厚的礼物来事奉秦国。齐国亲附秦国,那么韩国和魏国就可以借机收服。”秦昭王说:“我早就想和魏国亲近了,可是魏国变化无常,我没有办法去亲近它。我想问您应该如何去亲近魏国?”范睢回答说:“大王可以用谦恭的语言、丰厚的礼物来事奉它;如果这样还不行,就割让一部分土地送给它;如果还是不行,那就派军队攻打它。”秦王说:“我恭敬地听取您的意见。”于是任命范睢当了客卿,负责谋划军事方面的事情。秦昭王最终听从了范睢的谋略,派五大夫绾攻打魏国,占领了怀城。过了两年,又占领了邢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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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02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绣:各种色彩丝线交织的刺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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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04 客卿范睢又一次劝说秦昭王道:“秦国和韩国的地形就像交织的刺绣一样互相交错。秦国由于韩国的存在,就如同树里面生了蛀虫,人的心脏、肚子得了疾病一样。天下如果不发生变化也就算了,天下要是有什么变化,给秦国带来祸患的诸侯国还有谁能比韩国更大呢?大王不如把韩国收拢住。”秦昭王说:“我原本就想要收拢韩国,可是韩国却不听从,对它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范睢答道:“韩国怎么会不听从大王呢?只要大王发兵进攻荥阳,那么从巩邑通往成皋的道路就被阻断了;再向北断绝通往太行山的道路,那么驻守在上党的韩军就无法南下救援。大王一旦发兵攻打荥阳,那么韩国就会被分割成三部分。韩国眼看着自己必然灭亡了,哪里会不听从您的号令呢?若是韩国服从您,就可以顺势考虑称霸诸侯的事业了。”秦昭王说:“太好了。”于是就想着派使者到韩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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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06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擅国:独揽国家政权。】之谓王,能利害【利害:兴利除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进退:指任用和罢免官吏。】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剖符:古代帝王调动军队的凭证。这里指持符使臣。】于天下,政【政:通“征”。】适【适:通“敌”。】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木实【木实:树木的果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zhuō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县:通“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弋猎:射猎。弋,用带绳子的箭射鸟。】,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秦王乃拜范睢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县官:指朝廷。】给车牛以徙,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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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08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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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10 范睢一天比一天得到秦王的亲信,反复进言,被任用了好几年,就找机会对秦王说道:“我居住在山东的时候,听说齐国有位孟尝君田文,却没有听说过齐国有位齐王;又听说秦国只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却没听说过秦国有位秦王。独掌国家大权的称为王,能兴利除弊的称为王,能够控制生杀权威的称为王。现在太后专横行事而不考虑后果,穰侯出使外国从来都不向大王报告,华阳君、泾阳君等人在判罚案件时随心所欲,高陵君提拔和罢黜官员的时候从来都不向大王请示。这四种特权全都出现,但国家却没有出现危险的,从来都不曾有过。秦国处在这四种特权的统治下,就是我所说的秦国不曾听说有国王。既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那么朝廷的大权又怎么能不落在旁人手里,政策命令又怎么能从大王那里发布呢?我听说善于治理国家的君主,在内要巩固自己的权威,在外要加重自己的权力。穰侯出使国外时经常操持大王的重权,对各个诸侯发布命令,他又派人手拿符节与各个诸侯签订盟约,征讨与秦国为敌的国家,没有一个诸侯敢不听从他的号令。打了胜仗,攻占了城池,所得到的利益全都送到了穰侯的封邑陶地,国家一旦遭到困厄他便可在诸侯国中用事;如果打了败仗就会让百姓怨恨国君,而把祸患归于国家。《诗》中说:‘树上的果实结得太多就要把枝条压折,树木的枝条压折了,就会伤到树木的主干;封地和都邑太大了就会危害到国都,臣子受到尊崇就会让国君受到轻视。’崔杼、淖齿掌握齐国大权的时候,崔杼用箭射伤了齐庄公的大腿并杀了他,淖齿抽掉了齐愍王的筋,然后把他吊在朝堂中的横梁上,过了一宿就死了。李兑在赵国专权,把赵武灵王囚禁于沙丘的宫殿中,过了一百天,把赵武灵王饿死了。如今我听到传言说秦国是太后和穰侯掌握朝廷大权,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帮助他们治理国家,最终秦王将不再存在,他们与淖齿、李兑是同一类人。况且夏朝、商朝、周朝三个朝代灭亡的原因,就是它们的君主把权力全都交给了自己宠爱的大臣,君王本人却放纵自己,喝酒作乐,骑着马来回奔跑打猎,不去处理朝廷大事。而他们所宠爱的人,嫉妒贤能的人才,在下属面前作威作福,蒙蔽君主,来谋取私利,不为君主考虑,而君主又没有察觉、醒悟,因此失去了他所掌控的国家。现在从开始有品级的小官到各位大臣,往下到大王身边的侍卫仆从,没有一个不是相国穰侯所亲信的人。看到大王一个人站在秦国的朝堂之上,我暗地里为大王感到害怕,等到您去世以后,拥有秦国的人恐怕不是大王的儿子、孙子了。”秦昭王听完范睢说的话以后非常害怕,说道:“先生说得太好了。”于是秦昭王废除了太后参与朝政的权力,又把穰侯、高陵君、华阳君和泾阳君赶到了函谷关以外的地方。秦王于是任命范睢为相国,从穰侯那里收回相国的官印,让穰侯回到自己的封地陶邑,由朝廷提供车辆和牛帮助穰侯搬家。装满财物的牛车有一千多辆。赶到函谷关关口时,把守关口的官吏检查他的宝物,其中珍贵奇异的宝物比秦王宫中的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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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12 秦昭王把应城作为范睢的封地,封号为应侯。这个时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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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14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范睢闻之,为微行【微行:隐蔽身份改装出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得过:得罪。】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tí袍【绨袍:粗丝袍。】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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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16 范睢做了秦国的相国之后,秦国人叫他张禄,而魏国人对此毫不知情,认为范睢早就死了。魏王听说秦国就要派出军队向东进攻韩、魏两国,就命须贾出使秦国。范睢听说这件事之后,就隐藏了相国的身份改换服装出行,他穿上穿着破旧的衣服,从小路来到了须贾住宿的宾馆,见到了须贾。须贾看到范睢以后非常吃惊地说道:“范叔你原来没有遭遇灾难啊!”范睢说:“是这样的。”须贾笑着对范睢说:“范叔你来到秦国是要进行游说的吗?”范睢说:“不是这样的。我以前得罪了魏国的相国,所以才逃到了这里,哪里还敢游说呢!”须贾问道:“如今你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呢?”范睢说:“我在别人的家里当雇工。”须贾从心里可怜范睢,就让他留下来跟自己一起吃饭喝酒,说:“范叔你竟然贫穷到了这种地步啊!”就取出了自己所穿的一件质地粗厚的袍子,送给了范睢。须贾借机问范睢:“秦国的相国张禄先生,您知道这个人吗?我听人说他很受秦王的宠爱,有关天下的大事都是由相国决定的。现在我要做的事情能否成功完全取决于张先生。你这个小子有没有朋友与相国张先生熟识的?”范睢说道:“我家那位主人就很熟悉他。就算是我也有拜见他,请让我把您引见给张先生。”须贾说:“我的马得了病,马车的车轴也折了,要是没有四匹马拉的那种大马车,我是不会出门的。”范睢说道:“我愿为您从我主人那里借一辆四匹马拉的大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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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54518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向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膝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睢盛帷帐,侍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汤镬:古代的酷刑,用滚烫的水煮杀人。镬,无足之鼎,用作刑具。】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擢zhuó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丘墓:这里指祖坟。】之寄于荆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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