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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忠、贾谊非常惊异而有所领悟,整好冠带,端正衣襟,恭谨地坐着,说:“我们观看先生的容貌,聆听先生的言辞,晚辈私下里观察当今世上,还从未曾见到过。如今先生为什么地位如此卑下,为什么从事让人瞧不起的职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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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季主捧腹大笑说:“看起来两位大夫很像是有些道术的人,如今为何有这样浅陋的见识,为什么言辞这样粗野呢!究竟什么样的人能让先生们觉得贤能呢?又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二位觉得高尚呢?现在凭什么觉得我这样的长者是卑下污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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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忠、贾谊二人说:“拥有尊贵的官职和丰厚的俸禄,世人都会尊重,贤能的人才能享有它们。如今您所处的并非是那样的地位,因此称之为卑下。说话不能使人尽信,做事不符合实际,索取不合情理,因此称之为污秽。占卜者是世俗所贱视的。世人都说:‘那些占卜者多数都用夸大荒诞的言辞来博取人情,假意抬高求卜人的禄命以取悦人们,编造灾祸以忧伤人心,捏造鬼神之言以骗尽人财,贪求贵重的酬谢以为自己求得利益。’这些都是我们觉得耻辱的事情,因此说卜筮是卑下污秽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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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季主曰:“公且安坐。公见夫被发童子乎?日月照之则行,不照则止,问之日月疵瑕【日月疵瑕:指日食和月食。疵瑕,即瑕疵,小的毛病、缺点。古人常借观察星象来推测人事的吉凶。】吉凶,则不能理【理:整理。此处意为解释说明,讲出道理。】。由是观之,能知别【知别:识别。】贤与不肖者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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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之行也,直道以正谏,三谏不听则退【退:辞官。】。其誉【誉:称赞。】人也不望其报,恶【恶:批评责备。】人也不顾其怨,以便国家利众为务。故官非其任不处也,禄非其功不受也;见人不正,虽贵不敬也;见人有污,虽尊不下也;得不为喜,去不为恨;非其罪也,虽累辱而不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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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季主说:“先生们暂且安坐。先生们看到过那些披散头发的男孩子吗?日月照到他们身上就走路,照不到就停下来,问他们日食月食的情况和人事吉凶,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由此可见,能区分辨别贤与不贤的人没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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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者言行举止,遵循正直的道义,以正面的道理来劝谏君王,屡劝而不听从就选择辞官引退。他用美言赞誉别人,并不期望得到别人的回报;以行动表示憎恶别人,也并不会顾忌别人的怨恨,将对国家和百姓有利作为己任。因此倘若官职并非自己能够胜任的就不会做,俸禄与自己的功劳不符就不会要;看到一个人心术不正,纵使他身份尊贵也不会尊敬他;看到一个人行为不端,纵使他地位很高也不会屈居其下;得到官位也不因此而感到欢喜,失去官职也不因此而遗憾;倘若并非自己的过错,纵使因受到牵累而受囚禁的侮辱也不会感到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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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卑疵【卑疵:卑躬屈膝的样子。】而前,孅趋【孅趋:过分谦恭。】而言;相引以势,相导以利;比周【比周:与小人亲近,结党营私。】宾正【宾正:排挤正直的人。宾,通“摈”。】,以求尊誉,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猎农民;以官为威,以法为机,求利逆暴: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也。初试官时,倍力为巧诈,饰虚功执空文以罔主上,用居上为右;试官不让贤陈功,见伪增实,以无为有,以少为多,以求便势尊位;食饮驱驰,从姬歌儿,不顾于亲,犯法害民,虚公家:此夫为盗不操矛弧者也,攻而不用弦刃者也,欺父母未有罪而弑君未伐者也。何以为高贤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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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贼发不能禁,夷貊mò【夷貊:泛指少数民族。】不服不能摄【摄:同“慑”,震慑。】,奸邪起不能塞【塞:制止。】,官耗乱不能治,四时不和不能调,岁谷不孰【孰:通“熟”,成熟,丰收。】不能适。才贤不为,是不忠也;才不贤而托官位,利上奉,妨贤者处,是窃位也;有人者进,有财者礼,是伪也。子独不见鸱枭【鸱枭:本意指猫头鹰,这里用来指代奸邪小人。】之与凤皇翔乎?兰芷芎【兰芷芎:指各种香草。】弃于广野,蒿萧【蒿萧:指各种臭草。】成林,使君子退而不显众,公等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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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先生们所提到的贤者,都是足以让人感到羞愧的人。他们低声下气地求取晋升,过分谦恭地说话;用权势彼此勾结,用私利互相诱导;结党营私,排斥正人君子,以此求得尊宠和名誉,以此享受公家提供的俸禄;谋求私人利益,歪曲君主法令,剥削百姓财产;凭借官位作威作福,利用法令做工具,追逐私利,倒行逆施:这和手里拿着利刃去抢劫别人的人没有差别。最初试用为官的时候,竭力施展巧诈的手法,虚假粉饰个人的功劳,捏造虚假的结果欺骗君王,以此爬上显赫的地位;做官不允许贤者陈述功劳,反而自我夸耀功劳,发现假的就将它添油加醋地说成是真的,把没有当成有,把少当成多,以求得权势高位;恣意享受吃喝玩乐,驱车外出游玩,带着美姬歌女,不管父母亲人,违法犯纪,残害百姓,令公家财产虚耗:这些人本是强盗却从不拿着利矛木弓的人,是攻击别人却从不使用刀箭的人,是虐待欺凌父母却不会被治罪和弑杀国君却不会被征伐的人。你们怎么觉得这些人是高人贤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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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了盗贼不能禁止,少数民族不服从却不能威慑,奸邪兴起却难以遏阻,官府损耗却无法整治,四时不和却不能协调,年景不好却难以调济。身怀贤才却不出来做事,这是对君主不忠;没有贤德和才能却占据官位,享受着皇上的俸禄,阻碍有贤能的人晋升,这是窃居官位;有关系的人就能进用做官,有钱财的人才能得到礼遇,这就是虚伪。你们难道没看到过猫头鹰与凤凰一同飞翔吗?兰芷、芎这些香草都被遗弃在旷野,青蒿、艾萧这些野草却茂密如树林一般,让君子引身而退难以在福斯中显露才华,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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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而不作【述而不作:转述前人旧闻而没有开创自己的新说。】,君子义也。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旋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昔先王之定国家,必先龟策日月,而后乃敢代;正时日,乃后入家;产子必先占吉凶,后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句践放文王八卦以破敌国,霸天下。由是言之,卜筮有何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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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夫卜筮者,埽除设坐,正其冠带,然后乃言事,此有礼也。言而鬼神或以飨,忠臣以事其上,孝子以养其亲,慈父以畜其子,此有德者也。而以义【以义:按照实际情况。】置数十百钱,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嫁子:嫁女儿。】娶妇或以养生:此之为德,岂直数十百钱哉!此夫【此夫:这就是。】老子所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今夫卜筮者利大【利大:贡献大。】而谢少【谢少:索取少。】,老子之云岂异于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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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述而不创作,这是君子本来的道义。如今占卜的人,肯定会效法天地,取象四时的变化,合乎仁义的要求,辨别筮策,定下卦象,转动栻盘,摆正筮綦,然后言说天地间的利益与损害,人事的成功与失败。过去先王创建国家,一定要先使用龟甲和蓍草占卜日月,然后才敢替代上天治理百姓;选好了吉日良辰,然后才敢进入都城;生孩子一定要先占卜一下吉凶,然后才敢受孕怀胎。自打伏羲创制八卦,周文王将其演化成了三百八十四爻象后,天下得以大治。越王句践效仿文王演制的八卦为人行事,这才攻灭了敌国,称霸天下。从这些情况来看,占卜有什么需要忧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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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占卜的人,洒扫庭除,设下座位,整理好自己的帽子和腰带,然后才言说吉凶之类的事情,这是合乎礼制的行为。他们的言词能够使鬼神享受祭品,忠良的臣子因此而服侍自己的君主,孝顺的子女因此而赡养自己的双亲,慈父因此而养育自己的孩子,这些是合乎道德的表现。请求卜卦的人按照实际情况给占卜人几十上百个钱,生病的人有的因此得以痊愈,快死的人有的因此得以生还,祸灾有的因此得以避免,事情有的因此得以成功,嫁女儿娶媳妇有的因此而能够生养:这种功德,难道仅仅值几十上百个小钱吗?这就是老子所提到的‘至高无上的道德就是没有道德一样,这才是有德’。如今那些占卜的人贡献大却索取少,老子说的话难道和这样的状况有什么不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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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曰:‘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居上而敬,居下不为害,君子之道也。’今夫卜筮者之为业也,积之无委聚,藏之不用府库,徙之不用辎车,负装之不重,止而用之无尽索【索:穷尽。】之时。持不尽索之物,游于无穷之世,虽庄氏之行未能增于是也,子何故而云不可卜哉?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日中必移,月满必亏;先王之道,乍存乍亡。公责卜者言必信,不亦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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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见夫谈士辩人乎?虑事定计,必是人也,然不能以一言说人主意,故言必称先王,语必道上古;虑事定计,饰先王之成功,语其败害,以恐喜人主之志,以求其欲。多言夸严,莫大于此矣。然欲强国成功,尽忠于上,非此不立。今夫卜者,导惑教愚也。夫愚惑之人,岂能以一言而知之哉!言不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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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说:‘君子内心没有挨饿和受冻的担忧,外部没有被抢劫掠夺的忧患,居于高位就谦恭谨慎,处于低位也不为害别人,这就是君子的道义。’如今卜筮的人从事的这个职业,积攒的钱财没能成堆,贮藏的物资用不到仓库,迁往异地不用辎车,行装并没有多重,停了下来就能应用,而且从没有穷尽之时。带着无法用尽的东西,在永无止境的世界中遨游,纵使是庄子自身的行为也不一定能比这样更好吧,先生们因为什么缘故而说不能从事占卜呢?上天在西北方有不足,星辰就向西北方移动;大地在东南方有塌陷,就将大海当作水池;太阳升到了正午就一定会向西落,月亮到了圆满之期就必定趋于亏损;先王留存的道术,有时存有时亡。而二位先生要求卜筮者说话一定要真实,这难道不令人感到迷惑不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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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可曾遇到过那些巧言善辩的人吗?商议事情,制定计划,一定会是这些人。但是他们不能凭借着一两句话让君王高兴,所以说话时一定托称先王,说话必定提及上古;思考问题,决定策略,夸赞粉饰先王的功绩,以及解释他们的失败与祸害,以此来让君王的内心恐惧或是欢喜,以期望满足自己的欲望。言辞繁复而夸张,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了。但是希望国家变得富强,事业取得成功,对皇上尽职尽忠,如果不这样做是不行的。现在的卜筮者,是解答迷惑、教化愚顽的人。那些身处愚顽迷惑的人,怎么可以凭借一两句话就能让他们变得聪明呢?因此说话不能因反复陈述而产生厌恶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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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骐骥【骐骥:千里马。】不能与罢驴【罢驴:疲惫的驴子,指劣等驴。罢,同“疲”。】为驷,而凤皇不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自匿以辟伦,微见德顺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多其功利,不求尊誉。公之等喁喁【喁喁:众人仰慕的样子。】者也,何知长者之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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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忠、贾谊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怅然噤口不能言。于是摄衣而起,再拜而辞。行洋洋也,出门仅能自上车,伏轼低头,卒不能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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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千里马不可以和疲惫的驴驾同一辆车,凤凰不可以和燕雀同在一群,而贤人也不会和不贤的人处于同列。因此君子处身在卑下隐晦之地以避开凡夫俗子,自我隐匿以躲避世俗人伦,背地里察看天地人事及万物的道理以除去各种祸患,来彰显上天的德性,协助君王养育下民,这些人对世人的功绩很多,却并不追求尊宠的美誉。二位先生这样的人都只是会随声附和的人,怎么会知晓长者的道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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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忠、贾谊恍惚中若有所失,茫然失色,神情怅然,面无血色,惆怅不已说不出什么。于是整理好衣衫站起身来,拜了两拜,就辞别司马季主。走起路来无精打采,出门后只能自己爬到车上,趴在车栏上,垂着头,就像透不过气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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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三日,宋忠见贾谊于殿门外,乃相引屏语【屏语:避开他人私语。】相谓自叹曰:“道高益安,势高益危。居赫赫【赫赫:显赫的样子。】之势,失身且有日矣。夫卜而有不审【审:准确。】,不见夺糈【糈:精米,这里指代财物。】;为人主计而不审,身无所处。此相去远矣,犹天冠地屦【屦:鞋。】也。此老子之所谓‘无名者万物之始’也。天地旷旷,物之熙熙【熙熙:热闹的样子。】,或安或危,莫知居之。我与若,何足预彼哉?彼久而愈安,虽曾氏之义未有以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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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稚隆:“此借日者以讥尊官厚禄,而不忠之才,妨圣窃位,直与蒿箫鸱枭寇盗耳,岂能如日者之隐居卜筮,不求宠荣而有礼有德哉,篇中反复极论,虽其忿激之辞而亦足以风世之贪位慕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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