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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外戚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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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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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1]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2]涂山,而桀之放[3]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4]《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5]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人能弘道,无如[6]命何。甚哉,妃[7]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驩合[8]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9]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10]识乎性命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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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秦以前尚[11]略[12]矣,其详靡得而记焉。汉兴,吕娥姁为高祖正后,男为太子。及晚节色衰爱弛,而戚夫人有宠,其子如意几代太子者数矣。及高祖崩,吕后夷戚氏,诛赵王,而高祖后宫唯独无宠疏远者得无恙[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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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后长女为宣平侯张敖妻,敖女为孝惠皇后。吕太后以重亲[14]故,欲其生子万方,终无子,诈取后宫人子为子。及孝惠帝崩,天下初定未久,继嗣不明。于是贵外家,王诸吕以为辅,而以吕禄女为少帝后,欲连固根本牢甚,然无益也。高后崩,合葬长陵。禄、产等惧诛,谋作乱。大臣征之,天诱[15]其统,卒灭吕氏。唯独置孝惠皇后居北宫。迎立代王,是为孝文帝,奉汉宗庙。此岂非天邪?非天命孰能当之?薄太后,父吴人,姓薄氏,秦时与故魏王宗家女魏媪通,生薄姬,而薄父死山阴,因葬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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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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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崩,诸御幸[16]姬戚夫人之属,吕太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宫。而薄姬以希见[17]故,得出,从子之代,为代王太后。太后弟薄昭从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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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王立十七年,高后崩。大臣议立后,疾外家吕氏强,皆称薄氏仁善,故迎代王,立为孝文皇帝,而太后改号曰皇太后,弟薄昭封为轵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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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太后母亦前死,葬栎阳北。于是乃追尊薄父为灵文侯,会稽郡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已下吏奉守冢,寝庙上食祠如法。而栎阳北亦置灵文侯夫人园,如灵文侯园仪。薄太后以为母家魏王后,早失父母,其奉薄太后诸魏有力者,于是召复魏氏,赏赐各以亲疏受之。薄氏侯者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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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太后后文帝二年,以孝景帝前二年崩,葬南陵。以吕后会葬长陵,故特自起陵,近孝文皇帝霸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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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后,赵之清河观津人也。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18]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窦姬家在清河,欲如[19]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赵之伍中。”宦者忘之,误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诏可,当行。窦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乃肯行。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后生两男。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20]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其明年,立少子武为代王,已而又徙梁,是为梁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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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皇后亲蚤[21]卒,葬观津。于是薄太后乃诏有司,追尊窦后父为安成侯,母曰安成夫人。令清河置园邑二百家,长丞奉守,比灵文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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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皇后兄窦长君,弟曰窦广国,字少君。少君年四五岁时,家贫,为人所略[22]卖,其家不知其处。传[23]十余家,至宜阳,为其主入山作炭,暮卧岸下百余人,岸崩,尽压杀卧者,少君独得脱,不死。自卜数日当为侯,从其家之长安。闻窦皇后新立,家在观津,姓窦氏。广国去时虽小,识[24]其县名及姓,又常与其姊采桑堕,用为符信,上书自陈。窦皇后言之于文帝,召见,问之,具言其故,果是。又复问他何以为验?对曰:“姊去[25]我西时,与我决[26]于传舍中,丐沐沐我,请食饭我,乃去。”于是窦后持[27]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乃厚赐田宅金钱,封公昆弟,家[28]于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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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县[29]此两人。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又复效[30]吕氏大事也。”于是乃选长者士之有节行者与居。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尊贵骄[3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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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史记》卷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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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外戚,指的是君主的后妃及其受封赠的族人,是中国古代君主制中的一个特殊的政治族群;而凡立后宠妃,其族人亦必有受封,故同时也是一个特殊的政治现象。《史记·外戚世家·索隐》云:“外戚,纪后妃也,后族亦代有封爵故也。”《外戚世家》即记其事。史公对外戚没有意识形态的偏见,认为自古一个朝代的兴盛,不仅是由于受命创制之君有充沛盛大的君德,其中也有后妃外戚的贤辅助。在实际的政治中,外戚既会发挥正面作用,也可能产生负面意义;涂山、有娀、姜原及大任是夏商周三代后妃的正面例子,末喜、妲己、褒姒即是其负面例子。秦以前,外戚的故事不得其详。吕后以刚毅佐高祖定天下而为开国皇后,与史公所谓受命帝王亦有外戚之助合,故《外戚世家》首述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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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后“贵外家,王诸吕以为辅”,其实吕产、吕禄亦是袭侯爵的“功二代”,其祖及父辈吕公为临泗侯、吕泽为周吕侯、吕泽之为建成侯,赫赫有名的舞阳侯樊哙则是其姨吕媭之夫,皆高祖所封。“诸吕用事,天下示私”(《史记索隐述赞》)。如果不是吕后出于私心,为诸吕爵上加爵,政治膨胀,本可以“剖符世世勿绝”于封邑,或不至于鬼使神差而“擅权”用事集结于京师,遭周、陈等大臣与刘氏宗室一举族灭。这即是史公所谓“大臣征之,天诱其统,卒灭吕氏”。唯概要提示吕产、吕禄乃因“惧诛”而“谋作乱”,与《吕太后本纪》所述“欲为乱”一致,表明吕氏兄弟之“乱”并未付诸行动。吕产、吕禄掌南北军,是吕姓外戚集团的领军人物,但就是这两位领军人物,遍阅“石室金匮之书”的司马迁却始终没有发现其在周、陈行动前“作乱”的具体证据,只能以“谋”、“欲”二非行动词作实录。事实是,二吕“欲发乱关中,犹豫未决”。继则吕禄轻信郦寄说辞,准备主动解将印以兵属太尉,回自己的封国,惹得吕媭大怒而骂犹坚信无疑。吕产起先亦只是在未央宫徘徊往来,连殿门都弗得入,最后被逐,逃躲到郎中府吏厕中被杀,竟而无任何据兵反抗的记录。至于所谓“诸吕用事擅权”,据《吕太后本纪》,其事实起于高后八年(前180年)七月中辛巳后崩以吕产为相国之后,唯至八月初一诸吕被诛,不超过半个月。卒诛诸吕当然不仅是这十几天的矛盾冲突结果,而是吕后所洞见的“今吕氏王,大臣弗平”,即功臣集团与吕氏外戚集团积久的矛盾总爆发,用一句俗话说:都是封吕姓王惹的祸,然而诸吕也并非如后世外戚只是裙带上的官,而是于刘邦发迹举义皆有正面作用的开国功臣及“功二代”。所以,卒诛诸吕的性质是功臣集团内部以陈平、周勃为代表的朝廷大臣联合宗室与外戚集团的一次权力再分配,是丞相、太尉等率先出招的博弈,是反对“诸吕用事擅权”及其未遂“谋乱”的宫廷军事政变。只是因其秉持高祖政治盟约,“安刘”宗旨在前,迎立文帝在后,而取得当其时的现实政治的合法性。后世忠义者赞慕“平、勃亡私之美”(《南史·张裕传》)亦是对陈平、周勃卒诛诸吕的肯定。史公无偏无党,既不左诸吕,亦不袒周、陈,只是重视证据,依事实录,表现了其史学的非党同伐异之意识形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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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下,文景帝三朝后妃外戚各有正负两面表现。昭、宣之间,由霍光执政演至霍氏外戚之乱。元成哀平四朝外戚执政之习愈演愈盛,并步步趋于宦官外戚之政,外戚与宗室争,外戚与大臣争,外戚与宦官争,外戚与外戚争,争争不已,后宫相残之祸亦不断,凡此史公皆不及见也。直演至元后临朝称制、王莽篡政,断送了西汉两百年基业。旧史家溯其源,称吕后临朝称制、诸吕用事为汉朝第一次外戚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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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女主”临朝称制,正是吕后被视为历史负面人物的另一重要依据,它是被笼统地被连着惠帝时视事一起说的。就历史而言,临朝称制不应简单否定。旧史家的简单否定,究其实,乃出自反对所谓“牝鸡司晨”的男权史观,不能成立。吕后的“正后”身份并非通过不正当的篡夺而有;故惠帝不能行君道、少帝年幼,吕后以太后的身份(遑论其“刚毅佐高祖定天下”的资格)视事与临朝称制,完全是帝制具体发展中的自然产物,即太后视事与临朝称制是帝制的附属制度形成,并非不正当、不合法。盖由历史进化演成的帝制是合法的(辛亥革命后恢复帝制成了历史的反动,故一切垂帘听政、临朝称制的形式始不正当、不合法,连带的后宫制度亦无存在的任何理由即不合法,唯此不适用于吕后)。也就是说,吕后取得“称制”即行使朝廷最高权力,顺理成章,不属于帝制中不正当、不合法的后宫干政,这就是正史所谓正后“名位既正,体同皇极”(《南史·徐广传》)的国家礼制。且吕后虽称女主,但朝政萧规曹随、陈平周勃将相和格局,亦大体不悖政事决于冢宰的古制精神。问题还不在临朝称制的制度形式,要者在其实际施政内容,亦一仍旧贯,依然是与民休息,蠲削秦政恶法,从政治经济上全面“顺流与之(民)更始”(《史记·萧相国世家》),扶植民生。此即是吕后在国家政治公共领域的表现,放到今天依然是正面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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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公平允,述其过亦述其功,功过不相抵相掩,肯定“外戚之助”的正面作用,故能给出对吕后的正面认识。其《吕太后本纪》之“太史公曰”是对吕后的总评,所给出的完全是正面认识,是肯定吕后视事、称制十五年政绩的审核表、报告单。而残虐戚姬及后宫残杀却未能列入这个总评,说明史公对宫中府中、公德私德毕竟还是有别,意识上很清楚;也说明史公更重视吕后在公共领域的表现,重视吕后对国计民生的政治贡献。由此又映现了《史记》核心观念的人民性与民生史观。如果为期十二天的诸吕用事擅权可以成立,那么,以私情封吕姓王以重其权、启两汉及后世外戚专制以至纷争之局,是吕后临朝称制后所带出来的负面的政治遗产。但政不乱民殃民,与民休息,除秦苛法,刑罚罕用,大赦天下的惠民仁政赦政,毋庸置疑是吕后留给历史的一份正面的政治遗产,吕后的历史地位应主要由此而定。对于黎民百姓来说,史公总评所核定的吕后政绩:“天下晏然,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至今犹是称羡的治平之景。至于史公非意识形态化的史学及《史记》表现出来的人民性、人性史观和民生史观,则至今犹是弥足珍贵的史学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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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义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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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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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茂: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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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以: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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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放: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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