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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道德自律与官场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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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西汉王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二个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帝国，秦王朝穷奢极欲故而造成二世而亡的历史殷鉴尚未远去，因此西汉政府极为注重官僚队伍的建设以求革除秦王朝之弊政，然而在事实上，西汉政府毕竟没有更多的历史经验可以为其执政提供参考。总体而言，汉承秦制，在选官的制度和标准方面主要是在遵循秦朝制度的基础上而有所改进和发展的。两汉时代的官僚有三类较为典型，一为俗吏，二为循吏，三为酷吏。俗吏者，即所谓“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之人，万石君家族即为这一类官僚的典型，他们虽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却只知完成朝廷交给他们的行政任务，而不把人民的冷暖放在心上，也没有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的政治勇气，至多不过是安分守己之徒罢了。循吏者，以黄霸为典型，这批官僚一方面以宽缓政策治民，令其安居乐业；另一方面则教化一方，使人民移风易俗。他们在郡级岗位上，施仁政，恤百姓，行教化，政绩显著，深受地方民众的爱戴，亦深受后世文儒的普遍赞誉。酷吏者，乃是秉承皇帝旨意执法严苛之官僚，在汉武帝时代更是成为皇权巩固的重要政治打手。无论俗吏、循吏还是酷吏，皆为构成汉代官僚体系的重要成员，他们都是中央集权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他们为官治民或偏重无为，或偏重教化，或偏重刑罚，但却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旨在维护国家对于人民的有效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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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石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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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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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石君石奋，其父赵人也。赵亡，徙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1]何有？”对曰：“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瑟。”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愿尽力。”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徙其家长安中[2]戚里，以[3]姊为美人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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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积功劳，孝文时官至太中大夫。无文学，恭谨，举无与比。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4]。选可为傅者，皆推奋为太子太傅。及孝景即位，以奋为九卿。迫近，惮之，徙奋为诸侯相。奋长子建，次甲，次乙，次庆，皆以驯[5]行孝谨，官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举[6]集其门。”凡号奋为万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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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景季[7]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8]为朝臣。过宫门阙必下车趋[9]，见路马必轼[10]焉。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11]。子孙有过失，不诮让[12]，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13]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14]必冠，申申如也。僮仆欣欣如也，唯谨。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15]甚。子孙遵教，亦如之。万石君家以孝谨闻[16]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17]，皆自以为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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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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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18]问侍者，取亲中裙厕牏，身自浣洒，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之，以为常。建奏事于上前，即有可言，屏[19]人乃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上以是亲而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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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石君徙居陵里。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肉袒谢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万石君让[20]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乃谢罢庆。庆及诸子入里门，趋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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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石君元朔五年卒，建器泣哀思，杖乃能行。岁余，建亦死。诸子孙咸[21]孝，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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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庆于兄弟最为简易[22]矣，然犹如此。出为齐相，齐国慕其家行，不治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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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傅[23]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御史大夫。元鼎五年，丞相赵周坐[24]酎金免，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至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牧丘侯。”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修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25]峻法，倪宽等推[26]文学，九卿更进用事[27]，事不关决于庆，庆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尝[28]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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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四年，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29]者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之。上以为庆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而案[30]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庆惭不任职，上书曰：“臣幸得待罪丞相，疲驽无以辅治。城郭仓廪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上不忍致法。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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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报[31]曰：“间者，河水滔陆，泛滥十余郡，堤防勤劳，弗能堙塞，朕甚忧之。是故巡方州，礼嵩岳，通八神，以合宣房。济淮、江，历山滨海，问百年民所疾苦。惟吏多私，征求无已，去[32]者便，居者扰，故为流民法，以禁重赋。乃者封泰山，皇天嘉况[33]，神物并见[34]。朕方答气应，未能承意，是以切比闾里，知吏奸邪。委任有司，然则官旷民愁，盗贼公行。往年觐明堂，赦殊死[35]，无禁锢，咸自新，与更始[36]。今流民愈多，计文不改，君不绳责[37]长吏，而请以兴徙四十万口，摇荡百姓，孤儿幼年未满十岁，无罪而坐率，朕失望焉。今君上书言仓库城郭不充实，民多贫，盗贼众，请入[38]粟为庶人。夫怀知民贫而请益[39]赋，动危之而辞位，欲安归难乎？君其反[40]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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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汉书》卷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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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万石卫直周张传》是《汉书》中颇有意味的一篇列传，就其记载的内容而言，几乎可将其视作为一篇记载庸人宦达事迹言行的渊薮，此传著录的人物包括石奋父子、卫绾、直不疑、周仁等人，他们于经邦治国略无所能，而于矫情待物的宦达之道却颇得其要领。班固撰述此篇列传实际上是渊源有自的。早在西汉时期，司马迁在其所著之《史记》中就已有《万石张叔列传》，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阐明其撰述本意曰：“敦厚慈孝，泊于言，敏于行，务在鞠躬，君子长者。作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在这里，司马迁用皮里阳秋之法，表面上褒赞万石君与张叔敦厚仁慈之君子品性，而实际上暗寓着对于万石君及其家族矫情缘饰以求获取虚誉，进而攫取更多政治利益的卑劣心态之嘲讽。若通读班固《汉书》中的这篇传记，对于史迁与孟坚笔法中明褒实贬的态度便会有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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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即以万石君为例。万石君本非其名，他本姓石，名奋，河南温县人，在汉高祖时侍君伴驾，汉文帝时官至太中大夫，汉景帝时更是位列九卿，其长子石建，二子石甲，三子石乙，四子石庆也都做到官阶为二千石的高官，可谓满门荣耀、位极人臣。石奋及其四子皆官至二千石，人臣之尊宠可谓是集于一家。由于他们的俸禄加起来正好为一万石，故而石奋即被称为“万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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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奋既不懂经学儒术，又不善军事谋略，但他的恭敬谨慎却是时人无法与之相颉颃的。正因为他的恭敬谨慎，使他得以历仕汉高祖、汉惠帝、汉文帝、汉景帝四位皇帝。汉景帝末年，万石君享受上大夫的待遇告老回乡。虽然退休了，但每逢朝廷盛大典礼时，他都会以大臣的身份低调参加。每次经过皇宫门楼时，都要下车急走，表示对君上的恭敬。他的儿孙当了朝廷小官，每次回家看望他时，他都要穿上朝服接见他们，以某官相称，而不直呼名字，显得非常有规矩。皇帝时不时赏赐美食到万石君家，万石君一定要叩头跪拜后，弯腰低头吃，仿佛是坐在皇帝面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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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奋对子女教育严格，他们若犯了错，他并不责备他们，而是自己生气不坐正位，对着餐桌不吃饭。直到子孙们互相批评，由长辈出面调和，去衣露体表示谢罪，石奋才肯原谅他们。石奋的小儿子石庆做内史时，有一次喝醉回家，进入外门没有下车，石奋就生气不吃饭。石庆害怕了，便去衣露体请求宽恕，但石奋不理睬他。直到全族人都去衣露体请罪，石奋才开口训话。他责备石庆：内史是显贵的人，进入乡里，连年长者都走开回避，而内史仍自由自在坐在车中，这像话么？随即呵斥石庆走开。以后石庆进入里门，都会想起此事便下车快步走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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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奋的言传身教下，他的儿孙们都能做到品行端正，办事谨慎。万石君家族因孝顺谨慎闻名于各郡县和各诸侯国之间，即使像齐鲁两地品行极为朴实的儒生们，也都认为自己在行为准则上无法与石奋的家族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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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丞相赵周因祭祀用金不足而被罢免。汉武帝优先考虑石奋的小儿子石庆来代替赵周担任丞相一职，毕竟石庆有着声望颇高的家世背景和历来忠于王室的美名。汉武帝本身是一位颇具雄才伟略的杰出君主，在位期间，他南征南越，东攻朝鲜，北驱匈奴，西讨大宛。同时，汉武帝还巡查全国，修复古庙，祭祀名山。在政治操作层面，汉武帝任用桑弘羊等人开辟财源，授意王温舒等人推行严苛的法律，鼓励倪宽等人推行文学。政府中的九卿互相配合以治理国家，许多事情都与石庆无关，他只是唯唯诺诺而恭谨小心地处事而已。石庆任丞相九年，没有任何关于时政的进谏，他已全然成为忠厚、谨慎的庙堂摆设。最终虽被一向“有为”的汉武帝淘汰出了政治权力运作的中心，但也得以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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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氏一门既无经天纬地之才，也无安邦定国之志，各个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唯一的长处是谨小慎微、毕恭毕敬，讲求孝道。仅凭这一点，石氏一族竟然得以长盛不衰，其富贵竟延续达三代之久。汉初统治者重视石氏办事小心谨慎和整体讲求孝道的家庭门风。汉代宣扬“以孝治天下”，强化以孝为核心的伦理准则，强化家长的权力，培养人们的大一统心理和对于家长的绝对服从，以求借此维护国家的统一和维持君主专制制度。将家庭伦理扩展到国家的政治秩序中去，从而得以维护汉朝的稳定统治。这就是汉初统治者任用石氏一门背后所蕴含的深层次政治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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