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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霍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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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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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字子孟，票骑将军去病弟也。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少儿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1]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2]也。”中孺扶报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3]。还，复过焉，乃将[4]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稍[5]迁诸曹、侍中。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6]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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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7]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8]，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9]者？”上曰：“君未谕[10]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顿首让[11]曰：“臣不如金日磾。”日磾亦曰：“臣外国人，不如光。”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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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桀党有谮[12]光者，上辄怒曰：“大将军忠臣，先帝所属以辅朕身，敢有毁者坐[13]之。”自是桀等不敢复言，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因[14]废帝，迎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盖主皆自杀。光威震海内。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讫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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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15]特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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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既至，即位，行淫乱。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16]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阴[17]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18]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19]。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20]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21]。”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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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即与群臣俱见白[22]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23]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24]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25]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26]之乎？”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27]珠襦，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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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起就乘舆副车。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光涕泣而去。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28]诛杀二百余人。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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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广陵王已前不用，及燕刺王反诛，其子不在议中。近亲唯有卫太子孙号皇曾孙在民间，咸称[29]述焉。光遂复与丞相敞等上奏曰：“《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亡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武帝时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30]万姓。臣昧[31]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光遣宗正刘德至曾孙家尚冠里，洗沐赐御衣，太仆以軨猎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已而光奉上皇帝玺绶，谒于高庙，是为孝宣皇帝。明年，下诏曰：“夫褒有德，赏元功，古今通谊也。大司马、大将军光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秉谊，以安宗庙。其以河北、东武阳益[32]封光万七千户。”与故所食凡二万户。赏赐前后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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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秉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病笃，车驾自临问光病，上为之涕泣。光上书谢恩曰：“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票骑将军去病祀。”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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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太中大夫任宣与侍御史五人持节护丧事。中二千石治莫府冢上。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东园温明，皆如乘舆[33]制度。载光尸柩以辒辌车，黄屋在纛，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谥曰宣成侯。发三河卒穿复士，起[34]冢祠堂。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如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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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35]，上内[36]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37]，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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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汉书》卷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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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霍光是汉武帝时期名将霍去病的异母兄弟，借着其兄霍去病深得武帝赏识的机缘，霍光从年轻时便一直在武帝身边陪侍，深得武帝信赖。武帝临终前，将年方八岁的昭帝托付给了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几位大臣，并以霍光为主，“政事一决于光”。然而同为辅政大臣的上官桀不满霍光大权独揽，与桑弘羊、盖长公主及燕王数人密谋暗杀霍光，废昭帝而立燕王为君，结果其事败露，霍光将上官桀、桑弘羊灭族，盖长公主与燕王也被迫自杀。昭帝在位的十三年中，汉朝的政权实际上一直由霍光一手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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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弱多病的汉昭帝在二十一岁时病亡，没有子嗣。权衡之下，霍光选择了昭帝的侄子刘贺为帝。不想刘贺继位之后，昏庸淫乱无比，霍光当机立断，与任大司农的心腹田延年决议废去刘贺。于是挟持百官，请来太后，上演了一出废帝大戏。之后霍光选择立武帝时蒙冤而死的戾太子刘据之孙、在民间长大的刘询为帝，是为汉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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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登基时已十八岁，却对霍光毕恭毕敬，朝政仍由霍光一手管理，霍氏家族也盛极一时。直到七年后霍光病亡，宣帝及皇太后都亲自来出席丧礼，以皇帝规格下葬，荣耀无比。然而势力滔天、专横跋扈的霍氏家族早已令宣帝觉得如芒在背。霍光死后，霍氏家族依然横行霸道，而另一边宣帝却一点点收紧口袋，直至将霍氏集团一网打尽，全国牵连诛灭有数千家之多。霍光死后才三年不到，霍氏曾经的无二风光便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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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汉书》所记，霍光可谓历史上相当有代表性的一位重臣：作为老皇帝的心腹，成为年幼新皇帝的辅政大臣，权倾一时并陷入与其他利益集团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之中，经过废、立皇帝的一番波折，最终牢牢建立了自己的势力，然而死后家族失势败亡。从霍光之经历，不难看到各个朝代诸多权臣们的影子。霍光的一生固然是其本人的抉择所逐步造就，却也与其性格、阅历，及其所成长的环境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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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之父霍中孺只是一名小吏，与卫少儿私通生下霍去病。直到霍光十余岁时，成为骠骑将军的霍去病寻到生父，方将其弟霍光带至武帝身边陪侍。从一个中下等人家突然间平步青云，霍光自然对武帝感恩戴德，从此对汉室忠心耿耿。另一方面，少年时作为下层子弟，后来又直入皇宫陪侍的霍光，却也缺乏受教育的机会，其眼界、见识无法和诸多法家、儒家出身的大臣们相提并论，班固对霍光的评语甚至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之辞。然而霍光虽乏学识，在武帝身边日久，见惯了宫廷中的勾心斗角，却也渐渐培养起了其果敢毒辣的一面。因此，忠心不二、目光短浅、心狠手毒——这三种看似不太相容的品性便奇妙地缠绕在霍光身上，铸成了其为人，也指导着其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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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手遮天的不二重臣，霍光自始至终未曾起过一丝对汉室王朝不恭的念头。尤其在宣帝时期，霍氏家族把持了朝中几乎所有重要的职位，集政权、兵权于一身，如要篡汉，可谓易如反掌。但忠心耿耿的霍光在战胜了上官桀集团及顺利废昌邑王立宣帝之后，却毫无进一步的野心，得过且过起来。然而多亏霍光的“胸无大志”，历史在此又演出了一场“歪打正着”的戏码：在行政上碌碌无为的霍光，不经意地实行了“无为而治”的国策达二十年之久，令得在武帝穷奢极欲、四处征伐之下渐已疲敝的汉朝国力得以复苏。《汉书·昭帝纪》中称：“承孝武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至始元、元凤之间，匈奴和亲，百姓充实。”这无疑是对霍光的最高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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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治国上无甚能力的霍光，于争夺权势却仿佛有天生的本事。同为武帝托孤大臣兼自己亲家公的上官桀，一旦对其造成威胁，霍光便毫不留情地予以灭族；当发现昌邑王荒淫无道，霍光又在权衡后立即决定废帝再立，即使可能因此蒙上奸臣的恶名。汉宣帝对霍光之所以毕恭毕敬，也是明白，这位将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慈祥老人，转身就可能变成一头噬人的猛虎呢！自小在民间长大的宣帝深知隐忍的重要性，因此韬光养晦，直至霍光死后，才终于看准时机掀翻了霍氏家族，亲自执掌权柄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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