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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游侠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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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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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1]儒教,而朱家用侠闻[2]。所藏活豪士以百数[3],其余庸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4]其德,诸[5]所尝施[6],唯恐见之。振[7]人不赡[8],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9]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10]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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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11]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12]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13]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14]。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15]江淮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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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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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16]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17]贼[18],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19]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适[20]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21]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22],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23]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24]发于睚眦如故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25]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26]。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27]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28]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29]解之义,益附[30]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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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31]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32]尉史曰:“是人,吾所急[33]也,至践更时脱[34]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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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35]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36]听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洛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洛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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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37],出之;不可者,各厌[38]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39]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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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徙[40]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41]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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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42]解。解亡,置[43]其母家室夏阳,身[44]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45]不知解,解冒[46],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47]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48]使者坐,客誉[49]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50]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51]郭解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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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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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52]乎!”於戏,惜[53]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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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史记》卷一百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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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游侠列传》里记载的游侠,虽然和人们印象中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侠客有所不同,但同样是游离于国家的法律制度之外的一群人。司马迁在《游侠列传》里,主要记载了朱家、剧孟、郭解这三个游侠的形象。在写法上虚实结合,详略得当。文章首先描写了朱家、剧孟这两个人物。这两个人物都只是虚写,司马迁并没有介绍他们的具体事迹,而只是写了他们当时的影响力。不过具体的方法又有所不同,朱家多从正面直接描述他的事迹,介绍他的影响,而剧孟则是多从他人之口,从另一个侧面勾勒出剧孟的形象。因为在司马迁看来,剧孟行事有和朱家类似之处,都颇有孟尝之风,能仗义疏财解人于忧困,但作为不同的两个人,描写要有所区分,因此在对两人都采取虚写的同时又有一定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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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虚写,但是我们已经能从中看出,游侠能救人于危急而本身又具有一定的品德,因此为时人所称颂,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仅仅这样还不足以让人对游侠的形象产生一个全面的认识,因此司马迁通过对另一个人物——郭解的描写来对游侠的具体形象进行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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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朱家、剧孟的虚写不同,司马迁对郭解的记载极为精详。这不仅是因为司马迁小时候曾与郭解同住过茂陵,更是因为在司马迁看来,郭解是游侠的典型代表,更能反映出游侠这类人物的特点。司马迁笔下的郭解,也曾年少轻狂,做过许多诸如铸私钱、盗墓等作奸犯科之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郭解逐渐成长为一个成熟而稳重的游侠。他义释杀死侄儿的凶手,只因侄儿犯错在先;他以德报怨,对轻视自己的人不仅不打击报复,反而想法给予优待;他不仗势欺人,调停矛盾不愿声张。可以看出,郭解不仅重情重义,心胸宽广,而且为人谨慎,行事低调稳重,因此受到了广泛的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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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解这样的游侠在当时之所以深受欢迎,影响广大,这与他们自身品质符合当时的社会需要是分不开的。在封建社会法制并不健全的情况下,人们渴望公平正义,许多危难需要帮助,这些要求,封建时代的政府并不能很好满足。因此具备优良品质、能解人于危难的游侠成了许多人心目中的英雄。封建专制政权下基层存在着的权力真空,正是游侠的生存空间所在。虽然游侠有其生存之道,但其存在必然会影响到国家的权威,因此封建统治者必然会加强对游侠的管束。在汉武帝迁徙富豪到茂陵的事情上,郭解本来不够富豪的级别,但是因为其影响力太大,当地官吏不敢不把他算进去。这时郭解又错误地让大将军卫青去为他说情,结果位高权重的卫青不仅没能说服皇帝,反而让汉武帝察觉到郭解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加强了对他的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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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郭解不知收敛,迁居之后,依然我行我素,照样结交当地贤豪,依然快意恩仇,杀死仇家。仇家上诉,仰慕他的人又将上诉人杀死,这一恶性事件终于惹来龙颜大怒,下令抓捕郭解。郭解出逃期间,不少人破家相容,甚至有人自杀,以此保护郭解。等到后来终于抓住郭解,一查他的罪行,却都发生在大赦以前,按律郭解应当无罪,但此时郭解的一个门客杀了一个诋毁郭解的儒生,而郭解交不出人来。御史大夫公孙弘因此认为,虽然郭解没有亲自杀人,但是他平时利用游侠身份的作为和影响,比杀人还严重,应当重治。于是郭解全家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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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弘的话点出了郭解被杀的关键,郭解之所以落得被族诛的下场,并非是因为他犯了什么实际的罪过,而是他所代表的这类游侠,已经威胁到了封建王朝的统治。游侠这类人,顺应时代而生,他们的存在,反映出社会对这类人的需要,但这与统一的封建王朝的要求必然不符。因此,在汉初统一王朝还不太稳固的情况下,游侠尚能有一定的生存空间;而在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时代,管束游侠这类对王朝的权威能形成挑战的人物成为势在必行的事。郭解虽然知道如何成为一个好的游侠的道理,但是他没有认识到时代大势已经发生了变化,还按以往的方式处理,未思变通,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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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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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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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闻: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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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数: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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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歆: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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