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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窦宪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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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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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字伯度。父勋被诛，宪少孤。建初二年，女弟立为皇后，拜宪为郎，稍[1]迁侍中、虎贲中郎将；弟笃，为黄门侍郎。兄弟亲幸，并侍宫省，赏赐累积，宠贵日盛，自王、主及阴、马诸家，莫不畏惮。宪恃宫掖声势，遂以贱[2]直[3]请夺沁水公主园田，主逼畏，不敢计。后肃宗驾出过园，指以向宪，宪阴喝[4]不得对。后发觉，帝大怒，召宪切[5]责曰：“深思前过，夺主田园过，何用愈[6]赵高指鹿为马？久念使人惊怖。昔永平中，常令阴党、阴博、邓叠三人更相纠察，故诸豪戚莫敢犯法者，而诏书切切，犹以[7]舅氏田宅为言。今贵主尚见[8]枉[9]夺，何况小人哉！国家弃宪如孤皱腐鼠耳。”宪大震惧，皇后为毁服[10]深谢[11]，良久乃得解[12]，使以田还主。虽不绳[13]其罪，然亦不授以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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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帝即位，太后临朝，宪以侍中，内干[14]机密，出宣诰命。肃宗遗诏以笃为虎贲中郎将，笃弟景、瑰并中常侍，于是兄弟皆在亲要之地。宪以前太尉邓彪有义让。先帝所敬，而仁厚委随[15]，故尊崇之，以为太傅，令百官总己以听。其所施为，辄外令彪奏，内白[16]太后，事无不从。又屯骑校尉桓郁，累世帝师，而性和退[17]自守，故上书荐之，令授经禁[18]中。所以内外协附，莫生疑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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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性果[19]急，睚眦之怨莫不报复。初，永平时，谒者韩纡尝考劾父勋狱[20]，宪遂令客斩纡子，以首祭勋冢。齐殇王子都乡侯畅来吊国忧[21]，畅素行邪僻[22]，与步兵校尉邓叠亲属数往来京师，因叠母元自通[23]长乐宫，得幸[24]太后，被诏召诣上东门。宪惧见幸，分宫省之权，遣客刺杀畅于屯卫之中，而归罪于畅弟利侯刚，乃使侍御史与青州刺史杂考刚等。后事发觉，太后怒，闭宪于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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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惧诛，自求击匈奴以赎死。会[25]南单于请兵北伐，乃拜宪车骑将军，金印紫绶，官属依司空，以执金吾耿秉为副，发北军五校、黎阳、雍营、缘边十二郡骑士，及羌胡兵出塞。明年，宪与秉各将[26]四千骑及南匈奴左谷蠡王师子万骑出朔方鸡鹿塞，南单于屯屠河，将万余骑出满夷谷，度辽将军邓鸿及缘边义从羌胡八千骑，与左贤王安国万骑出稒阳塞，皆会涿邪山。宪分遣副校尉阎盘、司马耿夔、耿谭将左谷蠡王师子、右呼衍王须訾等，精骑万余，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虏众崩溃，单于遁走，追击诸部，遂临[27]私渠比鞮海。斩名王以下万三千级，获生口、马、牛、羊、橐驼百余万头。于是温犊须、曰逐、温吾、夫渠王柳鞮等八十一部率众降者，前后二十余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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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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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既平匈奴，威名大盛，以耿夔、任尚等为爪牙，邓叠、郭璜为心腹。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28]文章。刺史、守令多出其门。尚书仆射郅寿、乐恢并以忤意，相继自杀。由是朝臣震慑，望风承旨。而笃进位特进，得举吏，见礼依三公。景为执金吾，瑰光禄勋，权贵显赫，倾动京都。虽俱骄纵，而景为尤甚，奴客缇骑依倚形势，侵陵[29]小人[30]，强夺财货，篡取罪人，妻略[31]妇女。商贾闭塞，如避寇仇。有司畏懦，莫敢举奏。太后闻之，使谒者策免景官，以特进就朝位。瑰少好经书，节约自修，出为魏郡，迁颍川太守。窦氏父子兄弟并居列位，充满朝廷。叔父霸为城门校尉，霸弟褒将作大匠，褒弟嘉少府，其为侍中、将、大夫、郎吏十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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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既负重劳[32]，陵肆滋甚。四年，封邓叠为穰侯。叠与其弟步兵校尉磊及母元，又宪女婿射声校尉郭举，举父长乐少府璜，皆相交结。元、举并出入禁中，举得幸太后，遂共图为杀害。帝阴[33]知其谋，乃与近幸中常侍郑众定议诛之。以宪在外，虑其惧祸为乱，忍而未发。会宪及邓叠班师还京师，诏使大鸿胪持节[34]郊迎，赐军吏各有差[35]。宪等既至，帝乃幸北宫，诏执金吾，五校尉勒兵屯卫南、北宫、闭城门，收捕叠、磊、璜、举，皆下狱诛，家属徙合浦。遣谒者仆射收宪大将军印绶，更封为冠军侯。宪及笃、景、瑰皆遣就国[36]。帝以太后故，不欲名[37]诛宪，为选严[38]能[39]相督察之。宪、笃、景到国，皆迫令自杀，宗族，宾客以宪为官者皆免归本郡。瑰以素[40]自修，不被逼迫，明年坐[41]禀假[42]贫人，徙封罗侯，不得臣吏人。初，窦后之谮[43]梁氏，宪等豫[44]有谋焉，永元十年，梁棠兄弟徙九真还，路由长沙，逼瑰令自杀。后和熹邓后临朝，永初三年，诏诸窦前归本郡者与安丰侯万全俱还京师。万全少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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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曰：卫青、霍去病资[45]强汉之众，连年以事匈奴，国耗太半矣，而猾虏未之胜，后世犹传其良将，岂非以身名自终邪！窦宪率羌胡边杂之师，一举而空朔庭，至乃追奔稽落之表[46]，饮马比鞮之曲，铭石负鼎，荐告清庙。列其功庸，兼茂于前多矣，而后世莫称者，章[47]末衅以降其实也。是以下流，君子所甚恶焉。夫二三子是之不过房幄之间，非复搜扬仄陋，选举而登也。当青病[48]奴仆之时，窦将军念咎之日，乃庸力之不暇，思鸣之无晨，何意裂膏腴，享崇号乎？东方朔称“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信矣。以此言之，士有怀琬琰以就煨尘者，亦何可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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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后汉书》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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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窦宪可谓是名门之后，他的曾祖父窦融曾因携西凉民众归顺而获汉光武帝封侯，然而传至窦宪时已经家道中落。章帝时，因其妹被立为皇后，窦宪也因而成为外戚，后逐级升任至虎贲中郎将，渐渐变得恃宠专横，甚至敢于强夺公主的田地。章帝得知后勃然大怒，从此对窦宪不予重用。章帝死后，年方十岁的和帝即位，窦太后临朝听政，从此窦氏家族开始把持朝政。窦宪特意挑选软弱随和的大臣出任要职以作为傀儡进而控制百官，窦宪本人与窦太后勾结，牢牢把持住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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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宪在朝中作威作福，欺凌百官，因争宠而忤逆了窦太后，于是自求出征匈奴以将功赎罪。他率领着北方十二郡的汉军并联合南匈奴军队大胜北匈奴，受降二十余万人，至燕然山下刻石记功。经此胜利之后，窦宪威势愈盛，朝中显要多为窦氏父子兄弟。至永元四年（92年），十四岁的和帝闻知窦宪的心腹邓叠、郭璜一党与窦太后阴谋弑帝，便与宦官们定计先下手为强，趁着窦宪班师回京之际，发动亲信部队一举擒下了窦宪集团各首脑，后逼迫窦宪兄弟自杀，曾经声威赫赫的窦氏家族消失在历史的演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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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宪作为外戚势力的代表率兵大败匈奴，这一段经历和汉武帝时同为外戚的卫青、霍去病颇有几分相似。然而个中也有细微的区别：汉武帝是一位极其强势的皇帝，在其举全国之力进行汉匈作战的战略规划下，卫、霍多次率领大军虽也颇有斩获，然而汉军的损失也颇为巨大。卫、霍二人立功封侯之后，又皆殁于武帝之前，颇得善终，故而得以盖棺定论，成为中国历史上抗击匈奴的名将。反观窦宪，在章帝之世他并未获得重用，在和帝年幼之时以外戚的身份，由窦太后授命出征，这就自然而然地惹来了朝野的微词。窦宪最后的结局可谓是身败名裂，其大胜匈奴的功劳自然也被史官们刻意淡化了。平心而论，窦宪大破北单于的这次胜利，较之卫青、霍去病的功绩要出色得多：汉武帝举全国之力动辄十几万人马，损耗大半才换来几场艰难的局部胜利；窦宪此次只是调集了汉朝北方驻防的军队，同时充分利用南匈奴的力量，只用数万兵马便斩杀北匈奴万余军队，收降人数更是多达二十余万，致使北匈奴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之后的百余年间再未对中原地区造成像西汉时期那样大规模的北部边患。故而我们认为，窦宪征讨匈奴的军事行动较之于卫、霍的对匈战争，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范晔作为一名优秀的史学家，在窦宪本传中亦感慨窦宪因身败名裂之结局而遭遇埋没功绩之遗憾，范晔称：“是以下流，君子所甚恶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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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氏被铲除的过程，史书中所载亦颇可玩味。窦氏家族的权势和地位当时已如日中天，由之所带来的专权跋扈则是完全符合逻辑的一种必然，本传中也详写了窦氏逼凌大臣、鱼肉百姓的客观事实，然而贸然声称窦氏一党有勾结太后且欲图杀害和帝，则更像是史官们为了给皇帝掀翻窦氏势力而努力寻找的一个貌似合理的缘由。首先，当时朝廷上下被窦氏家族所掌控，皇帝年仅十四岁，并未显露出试图摆脱外戚势力的迹象，此时所称之窦太后欲废和帝，亦为缺乏动机；其次，史官在此处的描写清楚地表明了窦宪绝不是弑帝计划的知情者，如果窦太后果真要弑帝换帝，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变图谋，又怎会不先与窦宪互通有无呢？最后，从窦宪被捕的过程来看，可以说是毫无防备且束手就擒的，由此可见，窦宪很可能只是作为一场宫廷政变的牺牲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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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谋害和帝之事大可存疑，但窦宪家族的覆亡也实属咎由自取。窦宪为人贪婪狠毒又睚眦必报，作为外戚，一旦大权在握便作威作福、巨大的权力缺乏有效的制约自然会导致政治的窳败。正所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周易·丰》），贪婪牟取利益的窦宪又任凭窦氏家族及其心腹吮吸人民的膏血，他的所作所为不免引起和帝的不满以及窦氏集团以外官员的仇视。矛盾的焦点在一瞬间迸发，和帝借用宦官势力一举铲除了疏于防范的窦宪势力，窦宪之败亡实是有迹可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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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汉以来的两千多年，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体制下的君主往往须借助于外力以巩固其统治。这种外力或来自权臣势力，或来自外戚势力（权臣和外戚是可能重合的），更有甚者则来自宦官集团。作为典型的外戚，窦宪走的是一步登天直至专横跋扈以至最终身死族灭的不归路。汉和帝废除窦宪的政变，也拉开了宦官势力专权跋扈的帷幕。从东汉后期的“五侯”、“十常侍”，直至晚明的魏忠贤阉党之祸，宦官集团的身影便如同幽灵一般盘踞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之上，而外戚势力与宦官势力的颉颃也就成为东汉一朝难以消弭的一种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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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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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稍：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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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贱：物价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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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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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阴喝：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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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切：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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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愈：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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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以：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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