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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文天祥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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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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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字宋瑞，又字履善，吉之吉水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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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祐初，江上报急，诏天下勤王。天祥捧诏涕泣，使陈继周发[1]郡中豪杰，并结溪峒蛮，使方兴召吉州兵，诸豪杰皆应，有众万人。事闻，以江西提刑安抚使召入卫。其友止之，曰：“今大兵三道鼓行，破郊畿，薄内地，君以乌合万余赴之，是何异驱群羊而搏猛虎。”天祥曰：“吾亦知其然也。第[2]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3]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4]，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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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陛辞[5]，上疏言：“朝廷姑息牵制之意多，奋发刚断之义少，乞斩师孟衅[6]鼓，以作将士之气。”且言：“宋惩[7]五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亦以浸[8]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沉，痛悔何及。今宜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以广西益[9]湖南而建阃于长沙；以广东益江西而建阃于隆兴；以福建益江东而建阃于番阳；以淮西益淮东而建阃于扬州。责长沙取鄂，隆兴取蕲、黄，番阳取江东，扬州取两淮，使其地大力众，足以抗敌。约日齐奋，有进无退，日夜以图之，彼备[10]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间出于其中，如此则敌不难却也。”时议以天祥论阔远，书奏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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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十四年正月，大元兵入汀州，天祥遂移漳州，乞入卫。时赏、孟溁亦提兵归，独浚兵不至。未几[11]，浚降，来说[12]天祥。天祥缚浚，缢杀之。四月，入梅州，都统王福、钱汉英跋扈，斩以徇[13]。五月，出江西，入会昌。六月，入兴国县。七月，遣参谋张汴、监军赵时赏、赵孟溁等盛兵薄赣城，邹洬以赣诸县兵捣永丰，其副黎贵达以吉诸县兵攻泰和。吉八县复其半，惟赣不下。临洪诸郡，皆送款[14]。潭赵璠、张虎、张唐、熊桂、刘斗元、吴希奭、陈子全、王梦应起兵邵、永间，复数县，抚州何时等皆起兵应天祥。分宁、武宁、建昌三县豪杰，皆遣人如[15]军中受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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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收残兵奔循州，驻南岭。黎贵达潜[16]谋降，执[17]而杀之。至元十五年三月，进屯丽江浦。六月，入船澳。益王殂[18]，卫王继立。天祥上表自劾，乞入朝，不许。八月，加天祥少保、信国公。军中疫且起，兵士死者数百人。天祥惟一子，与其母皆死。十一月，进屯潮阳县。潮州盗陈懿、刘兴数叛附，为潮人害。天祥攻走懿，执兴诛之。十二月，趋[19]南岭，邹洬、刘子俊又自江西起兵来，再攻懿党，懿乃潜道[20]元帅张弘范兵济潮阳。天祥方饭五坡岭，张弘范兵突至，众不及战，皆顿首伏草莽。天祥仓皇出走，千户王惟义前执之。天祥吞脑子，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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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至潮阳，见弘范，左右命之拜，不拜，弘范遂以客礼见之，与俱入厓山，使为书[21]招张世杰。天祥曰：“吾不能捍[22]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索之固，乃书所过《零丁洋诗》与之。其末有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弘范笑而置之。厓山破，军中置酒大会，弘范曰：“国亡，丞相忠孝尽矣，能改心以事[23]宋者事皇上，将不失为宰相也。”天祥泫然[24]出涕，曰：“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弘范义之，遣使护送天祥至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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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在道，不食八日，不死，即复食。至燕，馆人供张甚盛，天祥不寝处，坐达旦。遂移兵马司，设卒以守之。时世祖皇帝多求才南官，王积翁言：“南人无如天祥者。”遂遣积翁谕旨，天祥曰：“国亡，吾分一死矣。傥[25]缘宽假[26]，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27]官之，非直[28]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积翁欲合宋官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不可，曰“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事遂已[29]。天祥在燕凡三年，上知天祥终不屈也，与宰相议释之，有以天祥起兵江西事为言者，不果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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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十九年，有闽僧言土星犯帝坐，疑有变。未几，中山有狂人自称“宋主”，有兵千人，欲取文丞相。京城亦有匿名书，言某日烧蓑城苇，率两翼兵为乱，丞相可无忧者。时盗新[30]杀左丞相阿合马，命撤城苇，迁瀛国公及宋宗室开平，疑丞相者天祥也。召入谕之曰：“汝何愿？”天祥对曰：“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然犹不忍，遽麾之退。言者力赞从天祥之请，从之。俄有诏使止之，天祥死矣。天祥临刑殊从容，谓吏卒曰：“吾事毕矣。”南乡[31]拜而死。数日，其妻欧阳氏收其尸，面如生，年四十七。其衣带中有赞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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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宋史》卷四百一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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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文天祥，南宋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字宋瑞，一字履善，号文山，宝祐四年（1256年）状元。德祐元年（1275年），元军东下，他在知赣州任上组织抗元武装，率兵万人入卫临安。次年，任右丞相兼枢密使，出使元军议和，痛斥伯颜，被拘至镇江，旋脱逃。端宗即位，复任右相兼枢密使，与左相陈宜中主张不合，率兵在福建、广东一带坚持抗元，收复州县多处，后遇元军重兵战败而被俘。次年，坚拒元将张弘范诱降，作《过零丁洋》诗以明心迹，旋被送至大都囚禁达三年之久，履经威逼利诱，誓死不屈，编《指南录》，作《正气歌》，大义凛然。元至元十九年十二月（1283年1月）在柴市从容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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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东方在《细说元朝》中认为文天祥是“十足的文人，生平不曾受过军事教育，也不曾怎样在兵法与战史的书籍上用过功夫”，但文天祥对于如何抵抗元军南下，却有着自己独到的军事谋略。他率领江西当地勤王义军进驻首都临安后，就献言献策：“宋惩五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亦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沉，痛悔何及。今宜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以广西益湖南而建阃于长沙；以广东益江西而建阃于隆兴；以福建益江东而建阃于番阳；以淮西益淮东而建阃于扬州。责长沙取鄂，隆兴取蕲、黄，番阳取江东，扬州取两淮，使其地大力众，足以抗敌。约日齐奋，有进无退，日夜以图之，彼备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间出于其中，如此则敌不难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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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具有纲领性特点的抗元战略方案中，文天祥首先批评了宋朝长期执行的“守内虚外”之祖宗家法，认为宋初采取的加强中央、削弱地方的政策固然可使宋王朝免于重蹈唐王朝受到藩镇割据离心中央权威之覆辙，但对于少数民族的外敌入侵却是无有招架之力的。北宋江山在屈辱的城下之盟后苟延残喘地维持了一百多年，仍不免亡于金人之手，余下的半壁江山在风雨飘摇之中亦度过一个半世纪，再一次面临着蒙古铁骑的蹂躏。面对外敌入侵一败再败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国家强干弱枝的政治格局使得地方无法组织有效的军事力量抵御北方强大的铁骑。其次，文天祥提出了动员全国力量实行全面抗战的主张，他建议官军的正规战与民间武装的游击战相结合，把敌人淹没在规模浩大的民族自卫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从文天祥的主观意图来看，以上见解实皆堪称卓识，然而帝国积累的沉疴已经迫使其无法革新政治体制，其灭亡已翘足而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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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陈宜中即认为文天祥此论“阔远”而不能救急，并未加以理睬。从当时实际情况来看，各地宋军皆士气低落，大多溃不成军，宋廷能否有效执行皆未可知，故文天祥“分天下为四镇”，各当一面以收复失地的建策，就现实情况而言实在是难以实现的。然而如其所言，使得各战场的宋军四面出击，组织忠义民兵与敌周旋，迫使元军“备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间出于其中”，即利用游击战术在广阔的空间里全民抗战，虽不足以迫退元军，但至少能使元军顾此失彼，不堪负担，从而同意宋廷“求好”的策略确有成功的可能。不幸的是控制朝政的陈宜中等人只想通过卑辞割地纳贡来博得元廷的欢心，让赵宋小朝廷能苟安于江南一隅。但是，哪怕是卑辞乞和，也需要有一定的实力作为后盾，而此时宋廷已完全没有可以操作的政治手腕了。从持续近半个世纪的宋元（蒙）战争过程来看，南宋除了在战争初期有过规模较大的主动进攻之外，以后基本上维持着被动防御的状态。江、淮等地形条件和熟练的水军优势是南宋实施防御的两件法宝。在蒙军工程技术落后和缺乏水师的情况下，南宋利用两个特长，能够在一段时间内遏止元（蒙）军进攻的势头。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蒙古“精兵突骑，所当者破，惟水战不如宋”（《元史·刘整列传》）的局面发生了改变，强大的蒙军水师出现后，南宋借以自存的战略优势已不复存在，在与元（蒙）军进行的决战中，南宋王朝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种种弊病暴露出来。南宋腐朽的政治不但制约着军事力量的有效发挥，而且仅有的防御能力也在其间丧失殆尽，襄阳之战标志着南宋消极的单纯防御指导思想彻底走向失败，临安失陷是南宋政权苟安江南时代的结束。尽管文天祥和陆秀夫、张世杰等人在临安宋廷出降后，利用元军主力北上平定叛乱之机，拥立新君并且不断转战浙赣闽广等地，但在其后元军主力南下的强大攻势面前，抵御便成为无力的反抗。最终在1279年的崖山之战失败后，南宋政权宣告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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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在早年的为官生涯中，恪守儒家信条，以理想化的人格去做官，结果在世俗的官场中屡屡受挫。理想越完美，在现实中的失望就越大，而他又抱定自己的理想不肯放弃。在南宋末年政治昏暗的时代，如果没有外敌入侵，他最终可能会以失意官僚的身份赍志而殁，但元军南下攻宋，改写了历史，也改变了文天祥的命运。国难当头，他起兵勤王，用大量的诗篇抒发了对国家的热爱，并表达了自己宁死不屈的气节。更为可贵的是，他用行动努力去实践，百折不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兵败被俘与囚禁的过程中，长期忍受着磨难并经受住了种种考验，国亡而志不屈，用生命谱写了一曲千古绝唱的正气歌，其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泽被着后世无数的仁人志士。正因为如此，在宋王朝沉沦倾覆之际，文天祥由理想人格所支撑的精神成为一个被征服民族不肯屈服的象征。一个伟大的民族必须具备不屈不挠的素质，而文天祥的精神无疑是乱世中存在着的一盏明灯，其意义和价值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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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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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发：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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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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