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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来到江畔，在水边披散着头发且行且歌。脸色憔悴，容貌削瘦。一位渔翁见到问他：“您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到了这个地方？”屈原说：“整个世界都污浊，唯独我是清净的；所有的人都沉醉着，只有我是清醒的，因此才被流放。”渔翁说：“圣人对事物的认识不迂拘固执，而能够顺应世俗的变化，举世混浊，为什么不随波逐流？众人皆醉，为什么不沉醉其中？何必洁身如玉，而自找被放逐的命运？”屈原说：“我听说，刚洗过头发的人一定要弹一弹帽子再戴，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抖一抖衣服再穿，又有谁愿意让自己清洁的身体受到污垢玷辱呢？宁可赴蹈奔腾的大江，而葬身于大江鱼腹之中，怎能让高洁的品质蒙受世俗的污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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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写下《怀沙》一诗，诗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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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和煦的初夏啊，草木茂盛地生长。我怀着深深的哀伤啊，奔向南方。眺望前程迷迷茫茫，沉寂毫无声响。心头郁结着委屈与苦痛啊，遭受忧患而困顿日长。冷静下来反省自己啊，强压下内心的屈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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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把方木削成圆形啊，那原有的纹路也不会改易。抛弃当初坚持的主张啊，则会为正人君子所鄙视。像在木材上明确画出的墨线啊，从前坚持的主张决不更变。内心敦厚品质正直啊，为高尚的人所赞美。巧匠如果不挥斧砍削，又有谁能发现木材的曲直？黑色的纹理置于暗处，目力不好的人却说它不明显。离娄眼睛略微斜视，盲人却认为他也失明。把白的硬说成黑的，上下颠倒。把凤凰关在竹笼，野鸡却翩翩起舞。美玉与石头混杂于一处，却以为它们都是一模一样。这群卑鄙妒忌的小人，哪知道我的纯洁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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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一辆任重载多的车子，陷在泥淖不能自拔。怀藏珍宝，手握美玉，最终也无法向人们展示。村中的群犬狂吠，是因为它们对我看不惯。诋毁怀疑俊杰之士，这自然是庸人的本来面目。外表疏落，内心刚强，众人都不了解我的所长。像未曾加工的木材冷落在一旁，没有谁知道我的主张。我注重仁义道德的修养，把忠厚老实当成富足。重华无法遇到，有谁能理解我的胸襟！自古圣贤生不同时，哪里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商汤、夏禹离我们是那样久远，远得使我们无法追慕。不要再怨恨了，克制内心的情感，使自己更加坚强。饱经忧患而不变节，愿我的志节树给后人一个榜样。沿路向北走去，暮色中夕阳正在下降。排遣忧愁与哀伤，最终只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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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浩荡的沅水、湘水啊，各自奔腾而逝。漫长的道路幽暗多阻，前途遥远又渺茫。我抑制着深深的悲痛，发出长长的叹息。世间既然没有理解我的，人的良知也不必提及。我具有的一腔激情与高洁品质，无人可与我相比。伯乐已不在世，千里马还有谁认识？人生听凭命运，各有不同的安置。横下心来，放宽胸襟，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重重的悲伤，不尽的哀愁，我只有长长的叹息。世道混浊没人理解，人的良知也不必提及。明知不免一死，我想我并不怜惜生命。明确向世间的君子相告，我将树起一个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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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屈原就抱着石头，跳入汨罗江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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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死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都喜好文辞而以长于赋体称著于世。但他们都只是继承了屈原擅长文辞的一面，一直没有谁敢于像屈原一样直言进谏。后来楚国的疆域一天比一天缩小，几十年后终于被秦国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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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屈原自沉汨罗江之后，又过了一百余年，在西汉时期有贾生做了长沙王的太傅，途经湘水的时候，写下诗赋来缅怀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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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生的名叫谊，是洛阳人。十八岁的时候，便以能赋诗作文而闻名全郡。吴廷尉当时是河南郡郡守，听说贾谊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就把他罗致到自己门下，对他很赏识。孝文皇帝即位不久，了解到河南郡的吴郡守治理政事、安抚百姓在全国最有成绩，过去又因与李斯是同乡而常向李斯学习，就把他征召到朝廷担任廷尉。吴廷尉便向皇帝推荐贾谊，说他很年轻，颇为通晓诸子百家的学说。于是，文帝便把贾谊召到朝廷任命为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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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贾谊才二十岁出头，在朝臣中是最年轻的。每当皇帝诏令臣下商议政事，各位老先生往往无言答对，而贾谊却总是答得很完满，人人都感到贾谊所讲的，正是自己所要说的。于是，大家都认为自己的才能赶不上贾谊。文帝也很喜欢他，一年之内，就把他从博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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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认为，从汉兴到文帝经过二十多年，天下已经安定，朝野和睦，应当更定历法，改变所崇尚的颜色，订正法令制度，统一官名，大兴礼乐，便详细草拟了各项仪礼和办法，建议崇尚黄色，遵用五行之说，重新确定官名，全部变更秦朝的法度。文帝刚刚即位，谦恭谨慎，一时还顾不上这些事。但一些律令的更定，以及在京城的诸侯回到封国，都是贾谊出的主意。因此，皇帝和大臣商议，打算把贾谊提拔到公卿大臣的位置。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等人都嫉妒贾谊，便在皇帝面前谮毁贾谊说：“这个洛阳人，年轻没有经验，专想揽权，把许多事情都搞乱了。”因此，皇帝从此也疏远了贾谊，不再采纳他的建议，并派他去做了长沙王吴差的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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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辞别朝廷前往任所，听说长沙地势低洼，气候潮湿，自度寿命不会长久，再加上又是被贬谪而去的，心情抑郁。在渡湘江的时候，作了一首赋，来凭吊屈原。这篇赋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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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承恩惠啊，任职长沙。我听说屈原啊，自沉汨罗。寄托湘水啊，敬悼先生。遭遇无道啊，乃丧其身。可悲可叹啊，逢时不祥。凤凰伏地啊，枭鸟翱翔。小人尊显啊，谗佞得志。圣贤颠倒啊，方正倒置。世称伯夷贪啊，反说盗跖廉。莫邪宝剑钝啊，铅制刀枪利。先生无故，默默失意。丢弃宝鼎啊，珍贵瓦壶。疲牛驾辕啊，跛驴拉套。良马垂耳啊，重负盐车。礼帽垫鞋啊，势不可久。先生命苦啊，独遭此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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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一切都过去了。举国不理解我啊，独抑郁与谁语？凤飘飘而高飞啊，自引退而远去。学水底之神龙啊，深潜藏以自珍。远明光而隐去啊，岂随从蚁与蚓。贵圣人之神德啊，远浊世而自藏。苦骏马被绑缚啊，何异于犬和羊。夫子盘桓未去啊，乱纷纷遭此祸殃。纵观九州国君啊，何必怀恋此都。凤凰高翔千丈啊，见德辉而飞下。察虚德之险象啊，振羽翅而飞去。那窄小的沟渠啊，岂能容下吞舟之鱼。横江湖之巨鲸啊，必受制于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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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任长沙王太傅的第三年，一天有只猫头鹰飞入贾谊的屋内，落在他的座位旁边。楚地的人把猫头鹰叫“服鸟”。贾谊是被贬谪居住在长沙的，长沙地洼潮湿，他自认为寿命不会长久，悲哀伤感，就作了一首赋，来宽慰自己。这首赋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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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卯之年啊，四月初夏。庚子日斜啊，服鸟来到我的住处。落于座旁啊，从容不迫。服鸟入宅啊，暗思其故。展书占卜啊，预言定数：“野鸟入室啊，主人将去。”请问服鸟啊：“我去何方？吉事告我，凶言其灾。寿命长短啊，告我期限。”服鸟叹息，昂首振翼。口不能言，唯有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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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变化啊，本无休止。运转推移啊，循环往复。有形无形啊，变化交替。深远微妙啊，岂可尽言。祸啊福所倚，福啊祸所伏。忧喜聚集啊，吉凶同处。吴国强大啊，夫差败亡。越避会稽啊，句践称霸。李斯显赫啊，终受极刑。傅说卑贱啊，辅佐武丁。祸之与福啊，如绳纠缠。命运难言啊，谁知终极。水激汹涌啊，箭激飞远。万物回旋啊，动荡转化。云蒸雨降啊，交错纷杂。苍天造物啊，茫然无穷。天难思虑啊，道难设想。死生由命啊，何知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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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为炉啊，上天为工。阴阳为炭啊，万物为铜。聚散消长啊，哪有定律。千变万化啊，未有终极。偶然为人啊，何足珍惜。死为异物啊，有何忧虑。小智自私啊，独贵自己。达人大观啊，听其自然。贪夫为财死啊，烈士为名亡。恋权死于权势啊，众庶贪生怕死。逐利之徒啊，东奔西走。达人不为物屈啊，万变等同。愚人系于世俗啊，窘迫有如拘囚。至人遗弃外物啊，独与道存。众人迷惑啊，利欲满怀。真人淡泊啊，与道同归。弃智忘形啊，超然物外。寥廓恍惚啊，与道同翔。顺流而行啊，遇洲则止。委身于命啊，不私一己。生若浮萍啊，死若休息。静如深水啊，动如荡舟。不宝自身啊，心若船浮。德人无累啊，知命不忧。芥蒂琐事啊，何足忧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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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年多，贾谊被征召到京城晋见皇帝。正赶上文帝坐在宣室接受神的赐福。文帝有感于鬼神之事，便询问鬼神的本源。贾谊就详细地讲这方面的道理。一直谈到夜半，文帝不知不觉地在座席上向贾谊面前移动。谈完之后，文帝说：“我好久不见贾生了，自以为超过了他，今天看来还是不如他。”时间不长，就任贾谊为梁怀王刘楫的太傅。梁怀王是文帝喜爱的小儿子，好读书，所以文帝让贾谊做他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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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封淮南厉王的四个儿子都为列侯。贾谊谏阻，认为这样做祸患就会由此产生。贾谊屡次上书，指出诸侯势力过大，有的封地连接数郡，不符合古代的制度，建议稍加削减。文帝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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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以后，梁怀王骑马时，从马上跌下摔死了，没有后代。贾谊认为自己这个老师没有当好，很伤心，哭泣了一年多，也就死去了。贾谊死时只有三十三岁。文帝去世后，到孝武皇帝即位，把贾谊的两个孙子提拔到郡守的位置。其中贾嘉最好学，继承了贾谊的家风，和我通过信。孝昭皇帝时，贾嘉位列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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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说：我读屈原的《离骚》、《天问》、《招魂》、《哀郢》，对他的志节深感悲壮。到了长沙，在汨罗江畔看到屈原自沉的地方，想见他的为人，常常哀痛流泪。后来看到贾谊的《吊屈原赋》，又奇怪屈原，以他那样的才能，游说诸侯，哪个国家不能容纳呢？但却让自己走上自杀这条路。可是读了《服鸟赋》，把死与生等同看待，把去和留看得很淡漠，又茫然不知适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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