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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知觉体验与气类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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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由于上述所论,故中国人讲体时,常就心的活动讲,如体察、体验、体认、体证、体悟、体贴、体会等词均是如此。这些词,在中国哲学或中国人的理解活动中又都极重要。不重视这些语词或不懂,就不可能懂得中国哲学、不可能理解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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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会、体验、体贴、体察等等,都是以体验之、而又验之于体的行为,得之于整个身心,故与仅赖知识性的认知活动并不相同。认知性的理解及依此方法建立的认识论,只依据理性与知识。但人类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沟通,是靠肢体语言、面部表情、声调语态等传递的,非单凭“认识”即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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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认识论所说的认识或认知,也非视觉问题。我们常把认识性质的东西称为“耳目闻见之知”,但事实上,视觉、听觉的觉,重点正在“觉”。这个觉,乃是与味觉、触觉以及心里的各种悲喜愉戚诸感觉相联相贯的。耳目之见之知,其实是这一种。而认识论层次所涉及者则不然,它实只是理性的构作,以命题或字词之定义与编组来认识世界,再以此为知识,令人记诵、熟悉罢了。故彼是认知而非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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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体察体会,乃是用心进入对象之内的理解,非客观认识,而是在主客交融状态中达成理解。因此张载《正蒙·大心篇》云“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朱子语类》载“问: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此体字是体察之体否?曰:须认得如何唤做体察。今官司文书行移,所谓体量体究是这样体字。或曰:是将自家这身入那事物里面去体认否?曰:然”,又“问: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体之义如何?曰:此是置心在物中,究见其理”。(均见卷九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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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次,以认识、知识为主的哲学,不但会贬抑知觉、漠视知觉,更须有一种特别的身体观:一方面把人体看成客观时间和外在世界中一个物事,因此可以客观研究,讨论其体骸以及心理机能、知觉现象;另一方面把人与其他物事分开来,认为人体与其他物体之不同,在于人有意识有理性,因此可以从意识来理解人的存在。换言之,身体有两个,一是在时空中具体存在之物,一是以思维认知世界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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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哲学中,直到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 Ponty)《知觉现象学》才对此提出批评,反对笛卡尔主义“我思故我在”式的身体观与西方传统偏见,强调体验之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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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因笛卡尔主义的传统而习惯于依赖客体。……存在一词只有两种意义:人作为物体存在,或作为意识存在。但实际上,身体本身的体验向我们显示了一种模棱两可的存在方式。……身体不是一个物体,我对身体的意识也不只是思想。……身体的统一性始终是不明确和含糊的。(第一部分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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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现象及其特性,不再是客观时空及外部世界中之一事,而是要从我们内部谈论的。是其持续的涌现,不断地把它的过去、它的身体和它的世界集中于自己的一个事件。……成为一个意识,或成为一个“体验”,就是内在地与世界、身体和他人建立联系。和它们在一起,而不是站在它们旁边。……若心理学家能意识到自己是物体中的一个,他必能重新发现自己是体验。即对过去、世界、身体和他人无间隔地呈现。(第一部分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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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他人的身体还是我的身体,除了体验他,即接受贯穿身体的生活事件及与身体融合在一起,我没有别的手段认识人体。……相应地,我的身体作为一个自然主体、作为我整个存在的一个暂时型态,我是我的身体。因此,身体本身的体验,与“反省”相反。反省是从主体中得出客体,从客体中得出主体,仅给予我们身体的观念和观念的身体,而非身体的体验和实在的身体。(第一部分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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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言,因为要与他的传统争辩,故显得夹缠;其观念,因仍无法彻底摆脱西方传统之羁绊,故亦不够清晰。但上引第一段文句已明显可以看出他是反对主客、身心分离分立的,主张心与体合一。这种合一,是互相蕴涵、互相穿透,所以他说两者统一于含糊不明确之中,不可能析分何者为物体、何者为意识。这是针对笛卡尔主义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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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讲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个关系就是体验。用孟子的话说,叫做“他人有心,余忖度之”。内在地与他人、世界建立联系,而非客观认知分析,通过这样去体验一切物事,其体验即为人之心理内容。我之所以为我,也就是我所体验者,即:以体验之,验之于体。在通于人我的同时,体证于己,而又成就于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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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则分辨反省与体验之不同。反省,是西方哲学的主要方法,体验则为我国哲学所需要及强调者。梅洛·庞蒂说:“在理智主义看来,反省就是远离及客观化感觉,使一个能看见这种分离和令此分离存在的空洞主体出现于感觉之前。”(第二部分第一章)因此他一方面批判反省,一方面指出新的思路,认为今后如云反省“就是重新发现非反省”,且只有体验之法才能真正令人重获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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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庞蒂又说:只有用体验的方法,意识与世界才没有距离。在知觉中,我们不思考物体,也不认为自己是有思维能力的人,我们属于物体,我们与身体融合在一起。这时,人就是一个“共通的感觉体”,由体验可体验到主体的统一性和客体的感觉间统一性。(第二部分第一章)这个讲法更接近中国哲学。前面谈过《易经》的咸卦,咸即感通之意。而这个卦就是由身体间的感通、主体的统一性,讲到男女、阴阳、万物之感通。后世论“仁”、论“万物与我为一”,亦皆是如此。故咸之彖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咸卦以脚趾、小腿肚、大腿股、背上肉、脸上肉、口舌来象喻天地万物,则又是梅洛·庞蒂所说“把身体的各部分当做世界的一般象征来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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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梅洛·庞蒂来解释我国身心合一的身体观、近取诸身的方法、强调体验感通的哲学,是因梅洛·庞蒂之说正是针对西方传统的反思。中西方身体观如此之不同,当梅洛·庞蒂反思西方传统、欲求改革时,自然会与中国思想颇有合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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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思想与中国仍有根本之不同。他所说的身体,无论如何说身心合一,仍是偏于身体一边的;讲知觉,也只是感官的知觉。中国人讲心,却不只是感官的作用;讲体会、体验,亦不只是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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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他从“知觉场”论知觉,故其身体是在这个“场”中的,在时间、空间、上下、深度、运动、自然世界、人的世界以及主观空间之中。这样的场,仍是具体的、有时空坐标的。中国人讲体验体会体贴或感通,则不类此,而是由气类说,如咸之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悦。”有时同声相应、同类相求,虽时地睽隔,犹能千古遥契、莫逆于心,此时这个场就会“其大无外”;有时验之于心,说某某义理“是自家体贴来的”,自得通感,此时所谓场,便又“其小无内”。故实亦无场可说,乃是气之流转、类之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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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既在体与体之间,又在身体之内。身体内部,除了血肉骨骸脏腑等西方人也讲的器官之外,中国人特别讲气,又由气血之运行而讲经脉。号称黄帝所传之医书《黄帝内经》,即言经络。此书虽晚出,但应保留了若干上古遗说。近年出土简帛也证明了战国时期已有经络之书与授受传承。我们若再考虑到古人用针、用砭石的时代之早,就更可知道这些经络血气之说绝对是渊源有自的。后世,血脉气脉又常被转用为道的传授、父祖以来的血缘、事物的关键甚至于文脉的意思。从“臣此一札正与前札血脉贯通”(彭龟年《止堂集》卷二《乞复祖宗旧制重经筵亲儒士置夜直之员疏》)的用例可以看出,“血脉”又用来指复数事物之间内容的一贯性。中国人讲读书、讲理解也都非常强调它,如:“经书正须要读,如史书要见事变之血脉,不可不熟”(《朱子语类》卷一一九),“大抵某之解经,只是顺圣贤语意,看其血脉贯通处,为之解释。不敢自以己意说道理也”(同上,卷五二)。“凡传文杂引经传,若无统纪。然文理接续,血脉贯通,深浅始终,至为精密。熟读详味,久当见之。”(《大学或问》)血脉即是气脉,故朱子又云“子孙这身在此,祖宗之气便在此,他是有个血脉贯通”(《语类》卷三),就气说脉,甚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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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以气言体恐怕是非常古老的传统,后世不只医学、不只言人体,在其他领域讲体,大抵也保留了这样的传统。例如文学史上第一篇文学批评论著《典论·论文》就说文学创作“引气不齐,虽在父兄,不可以移子弟”,又说“文之清浊有体”,创作是气的作用,而文体则为清浊之气的显现。这就是以气言体的。现在汉语中指化学意义的气,仍习惯将气与体联结成“气体”一词。适可证明中国人观念中气与体是复合互训之词,气即是体,体即是气,气结为体,气散则亡,归体太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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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 第二讲 饮食:礼文肇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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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古文明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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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明,就不能不提这个“文”字,但一般由仓颉造字讲,其实只讲了“文”的文字义。中国人的文的观念,绝不只是文字。例如《易经》说“天文”、“地文”、“人文”、“文明”,或“大人虎变,其文炳也”的“文”,就都不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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