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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34 孔子是最崇拜周公的人,思想、行事皆学周公,且时时梦见他。其以“述”为“作”亦极似周公。孔子以后,固然也有许多孔子的崇拜者推尊孔子,说“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也”——例如孟子即如此主张,但周公的地位一直不衰。唐朝以前,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学校释菜、释奠之礼,也一直并祀周孔。宋朝以后,周公之地位才下降,孔子渐渐变成至圣先师,兼“圣”与“师”之号。可是论者仍不无异议。唐朝韩愈《原道》即说学术以周公为古今变迁之一大关键:“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清朝章学诚更于此发挥之,说:“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于道体之适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备,殷因夏监,至于无可复加之际,故得藉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于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文史通义·原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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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36 我们不一定要像他们那般尊周公而抑孔子,但由他们的话,却不难让我们发现周公这个人在思想史上其实具丰富的意蕴,也有具体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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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39 如前所说,他是一位创制者。创制者依其架构性思维,成就典章制度,与学者哲人,依其抽象性思考探钩玄,颇为不同。后世一直争论不断的事功实践与理论言说之辨,即肇启于此。中国后来在思想倾向上,一直强调思想应作用于经世方面,就与周公作为人物之典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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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41 何况,周公之制度,非徒存传说而已,他还有《周礼》一书可供后人摩擎追想,以慕仿其意。许多想把经世理想落实于平治大业的人,即往往依仿《周礼》以说均田共产、王制太平。从新莽、北周、王安石、张载、颜元到孙中山、熊十力,都有其影响之迹。《周礼》一书,有人信奉,有人斥其为伪书,吵了几千年,亦即与思想应否经世、如何经世,以及对周代井田封建制度之评价,大家见解不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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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43 创制的另一个问题,是创作与“述”、“集大成”的区分。依古人之见,创作是圣人的事,具有创造性能力的,才叫圣人。中国古代那些圣人,都与创造神话有关,黄帝作车、仓颉造字、大挠作甲子,斯即所谓“作者之谓圣”。周公创制或说周公制礼作乐,就是推崇他的创造之功。但创造是无中生有、前无所承的。若说周公之事功乃集大成而来,那就不是创而是述,是“善继人之志”,以绍述、传承为主,把前人的东西予以发扬光大,使其昌明于天下。此可称为“明”,是“述者之谓明”,但不是圣。周公到底是述者还是作者?这不但涉及到周制度的性质、殷与周的关系,更牵联到后人以周公为人格典范时的角色认知问题。汉唐以前,以周公为“圣”、孔子为“师”,就是以周公为作者、孔子为述者。韩愈、章学诚以周公为集大成者,则是以他为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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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45 作与述,还关联着另一个经与史的争论。圣人创作的是经典,述者整理、传述的则是历史。所以像章学诚说周公为集大成者,就要同时说“六经皆史”。汉人今古文之争,今文家推尊孔子为汉制作,以孔子为圣人,故曰六经皆孔子所作。古文家则说周公旧法、史官旧例,孔子不过依其成例以修《春秋》等书而已。创制者可立大经大法,删述旧籍以传后世的则是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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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47 周公之圣,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韩愈他们说的,周公跟上古尧舜禹汤文武一样,都属于圣王,“皆圣人而传天子之位”。周公以后,纵或还有圣人,均只是圣,不再能是王。因此,周公是最后一位圣王的典型(为了成就这个典型,经学上还存在一个“周公称王践阼”的争论。有一派人认为周公不只是摄政辅佐,拥有实权,他还确曾践阼称王)。连孔子也只是有德而无位,故被称为“素王”,不是真已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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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49 圣王,非但是中国人的理想,也是希腊柏拉图的理想,或译为“哲人王”、“哲学家皇帝”,代表德位合一之典型。但这样的理想,其实也带来争议。争议之一,是福、德是否可以一致?为何不一?若福、德不一定能一,修德者所为何来?其德又如何施用,以造福社会?争议之二,是道德与政治权位可否结合?合一必定比不合好吗?不合,可能是政治压迫道德,也可能道德制衡着政治。合,可能成就为圣王,但也可能是王者自居为圣人。其中是非优劣,大堪推勘。争议之三,是圣王“上而为君,其事行”,学术与治事施政可以结合。不能王,只能圣,学术便仅能徒托空言,无法实践。但学术与政治可以合一吗?政治是势,是治统;学术是道,是学统。二者应合一,抑或应以学辅治,或者应道尊于势,以学抑政,都存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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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51 “周公/孔子”、“作/述”、“圣/师”、“经/史”、“经世/垂教”、“立功/立言”、“圣王/圣人”、“德位合/德位分”、“福德一/福德不一”、“治统/学统”、“势/道”等各种区分与争端,正是周公这个人在思想史上的意义。其意义在往后历史的发展中会逐渐显明,逐渐议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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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53 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 [:1707283817]
1707286054 二 “轴心期”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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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56 回到周公当时的历史情境看,周公之创制,应该如我所说,乃是以述为作的,既是创制,又是集大成的形态。黄帝以来的文明创造,到此得一综合、得一整理,损益以成就为周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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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58 但对于周公以及周文明重视不足,却是民国以来论述中国思想史、哲学史的特色。胡适的史述,以“截断众流”的方式,从老子、孔子讲起;新儒家牟宗三先生由“周文疲弊”讲起,都属此类。余英时先生则介绍一种雅斯培的观点,强调春秋战国“轴心期”(Axial Period)在精神化哲学突破上的作用。这都是把思想史真正的起点定在春秋战国时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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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60 不论“源”而截之断之,以说流变,或不说周文,仅说疲弊,其误显然。至于轴心期理论,近来虽日益流行,但恐怕更不合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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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62 所谓轴心期,在拉索尔克思(Lasaulx)和维克多·冯·施特劳斯(Victor Von Strauss)的著作中已讨论到。雅斯培更予以发挥,他认为:世界各大文明在战国同一时期内都共同经历了一场哲学的突破。在中国,孔子、老子、墨子、庄子、列子等诸子百家都出现了。印度出现了《奥义书》(Upanishads)和佛陀(Buddha),探究了怀疑主义、唯物主义、诡辩派、虚无主义等哲学之可能性。伊朗有锁罗亚斯德,巴勒斯坦有以利亚(Elijah)、以赛亚(Isaiah)、耶利米(Jeremiah)、以赛亚第二(Deutero-Isaiah),先知们纷纷涌现。希腊贤哲如云,其中有荷马、巴门尼德斯、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及许多悲剧作者。在这数个世纪内,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几乎同时在中国、印度和西方这三个互不知晓的地区发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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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64 除了跨地域共同出现大批哲人外,轴心期还有如下几个特点:(1)轴心期结束了几千年古代文明。前轴心期文化,像巴比伦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河流域文化和中国土著文化,其本身规模可能十分宏大,但却没有显示出某种觉醒的意识。与轴心期相比,古老的文化似乎罩上了面纱,人仿佛仍未真正苏醒过来。(2)任何未同轴心期获得联系的民族仍保持“原始”状态,继续过着已达几十万年的非历史生活。(3)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花。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故这个时代产生了至今仍在我们思考范围的基本范畴,创立了人类仍赖以存活的世界宗教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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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66 为什么轴心时期能有如此宏大之影响呢?雅斯培说:这个时代的特点是:三个地区的人全都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们探询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他们力求解放和拯救。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们为自己树立了最高目标。这一人性的全盘改变,可称为“精神化”。人不再封闭在自身之中。他们变得不能确定自己,因此向新的无限进行探索。“哲学家”首次出现了。人敢于依靠个人自身。中国的隐士和云游哲人、印度的苦行者、希腊的哲学家和以色列的先知,尽管其信仰、思想内容和内在气质迥然不同,但都统统属于哲学家之列。人证明自己有能力,从精神上将自己和整个宇宙进行对比。他们在自身内部发现了将他们提高到自身和世界之上的本原。这些信念和教义虽然途径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人能够在整体内不断地意识到自己而超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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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68 这个历史解释看起来有趣,但到底说明了什么呢?三大文明,除了时间上相近外,有什么相似或相同的性质吗?而所谓时间的相近,不恰好就是把孔子以前划为原始神话时代所致吗?假若我们认为殷周文明并不能视为原始蒙昧时期,春秋战国时期就不能描绘成是一个精神飞跃的时代。换言之,轴心时期云云,根本是为符合结论而制造出来的。因为之前是不自觉的蒙昧时期,所以春秋战国才有一精神性的飞跃;因为春秋战国有一场哲学的突破,故前此又必须是蒙昧原始时期。这不是自我循环论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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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70 其次,所谓精神性的飞跃或哲学的突破,指的是人的意识自觉。但,人的意识自觉,这个观念根本就是西方的,具有希腊式或现代性之特征,能用以解释中国或印度的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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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72 而且,介绍者往往不晓得雅斯培描述轴心时期的用意何在。他可不是要谈古代史,而是要利用一个“世界历史的结构”来指明人类未来应循之道路。这个道路是什么?就是西方现在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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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74 雅斯培认为,人类在轴心时期,其实就已在大同中存了小异。西方一些特殊的文化质素,即是后来可以产生现代文明的种子。现代科学技术不产生于中国印度,而产生于欧洲,即证明了:“那最终在科学中显现自己的东西,在轴心期已经作为胚胎存在了。”所以,“科学技术的根源,与日耳曼、罗马民族一起奠定。由于科学技术,这些民族完成了历史的突变,他们开始了真正世界性的、全球的人类历史。只有这些民族,才仍然能在决定人类命运方面发挥积极的作用”。(详见Karl jaspers, The Origin and Goal of History, New Har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3)也就是说,轴心期只是第一度的世界历史同一结构,未参与轴心期哲学突破的民族都落伍了,永远停留在原始阶段。而参与轴心期突破的民族,现在又皆耗尽了轴心期以来创辟的资源,如中国、印度俱已衰颓。只有欧洲,因具有“西方的特殊性”,所以才能一枝独秀。这样的文明,才能成为世界史真正的方向,为全人类发挥作用,成为普遍的。于是,世界都走向西方式,就成为再一度的世界历史同一结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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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76 此等论调,岂不荒谬?雅斯培还有其他诸般荒谬,例如他说“与西方相比,中国和印度没有正史”。就不必再谈了。论者徒摭拾其轴心期之说,却未审其立说之底蕴,竟持此以描述吾国思想史,殊欠考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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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78 而轴心期这类说法,之所以会被接受,跟“截断众流”、“周文疲弊”诸说会流行一样,又都是现代性社会历史观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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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80 现代社会的自我定位,本来就是依历史断裂观,把现代社会形容成是由传统社会变革而成的,所以与传统有着断裂的关系。传统代表蒙昧,现代则是理性、民主、科学、工业化的。所谓轴心期或截断众流云云,其实也就是这样的关系在古代的再现:文明在变革以前,甚为平庸,甚且停留在人的自我意识尚蒙昧不清的阶段;变革以后,精神自我醒觉了,遂产生了飞跃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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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86082 历史当然不会是这样的。我们讲历史的人,要“通古今之变”。通变,就是不能只知变而不能通其变,若知变而不知常,即不能通矣!何况,在雅斯培所说的轴心期以前,周文王、武王、周公所开之文明,早已“郁郁乎文哉”,或如孔子所赞叹,是“尽善尽美”了。吾人能用截断众流之法去抽刀断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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