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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当然不会是这样的。我们讲历史的人,要“通古今之变”。通变,就是不能只知变而不能通其变,若知变而不知常,即不能通矣!何况,在雅斯培所说的轴心期以前,周文王、武王、周公所开之文明,早已“郁郁乎文哉”,或如孔子所赞叹,是“尽善尽美”了。吾人能用截断众流之法去抽刀断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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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集大成的创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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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春秋战国时期的人来说,周公所代表的周文化即为其拥有之传统。他们的变,乃是在这个传统的基础上变。同理,周公也是本于夏商之传统而予以斟酌损益之。有因有革,革本于因,因出于革,又遂以革为因,因革损益,是整体滚在一块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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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传统、现在、未来,也是合在一起的。“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所谓传统,既指所因之夏礼殷礼,也指商周依本身当时之价值判断而作的损益抉择,所形成之殷礼周礼。殷礼周礼在商周被当成时代之典制,而同时也具有传统之性质。其作用则又非只用以缅怀既往,乃是用以示人以一条可往前走下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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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传统以过去为导向,过去被用来对现在施加重大影响。早已约定俗成的东西(礼俗)被当做集体决策和个人行为的重要标准。在这个意义上,传统乃是一种途径。通过它,过去在现在中生活着,从而塑造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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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不只是风俗,也不是任何信仰与实践的特定制度,而是使信仰和实践能够被组织起来的一种惯例。它内在地充满了意义,因为它含有规范的、道德的或情感的内容,因而具有约束性和控制性的特征。它所体现的,不仅是一个社会做了什么,而且体现了这个社会“应当”做什么。传统的这种道德性,为坚持它的人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和方向性。传统同时也可以区别彼此,知礼守礼的人是“自己人”,不知礼的是异文化的“他者”。对于内部人而言,传统是维系个人身份并与更广泛社会身份相联系的基本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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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种传统,完全可以“礼”这个字来概括,这是因为典章制度乃至仪式,是传统中强制性的内容,它所注入的是一套庄严的神圣性实践,其功能不仅在于维系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连续性,而且也为个体生存提供了安慰机制、为区域内的人际关系提供了信任机制。故若整体说夏文化、殷文化、周文化,就说夏礼、殷礼、周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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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若细说,周礼之因革于夏商者,也是可以辨识出来的。例如《逸周书·世俘》说“文考修商人典”,讲文王修商人之典籍或学着商人修典籍。《周书·多士》载周公说“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强调殷革夏命,载在其典册。殷的典册之多,确实是周所羡慕的。因为周人初始本无文字,当然不会有典册。故周人在文王以前之历史,皆为传说,今出周原甲骨,纪事亦不出文王以前。后来周开始使用文字了,用的即为殷人之文字。周人采用了殷人文字后,随即也吸收了殷人作典作册的文化,且发扬光大之。周公强调殷人册典之语,适可印证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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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使用、记载,以及典册化、历史化(把殷革夏命的“史实”系于典册有征的“史载”),表明周人的历史意识继承于殷而又有所增强。靠着这种历史意识,商周之革命便被解释成是沿续而非替代。周之代兴,不再是异族消灭殓覆了殷商。商与周,被解释成同一族的两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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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以契为始祖,周人以稷为始祖。但在周文王时,已祭成汤、太甲等商人先祖,周原甲骨中多有证据。为什么周人竟祀商人祖先呢?《国语·鲁语上》有个记载说:“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鲁为周公之后,故此语应即代表周人正统观点,亦即把周人的族属关系放在一个更大更长远的历史脉络中去看,于是商与周均非孤立的两个族,乃是可以上接舜与帝喾之胤的血统。舜与帝喾,按《鲁语》又都可以再往上追溯到黄帝。这样与殷商攀亲戚,起初也许是不得已的,但自文王时已如此做了,后来索性将它攀个彻底。于是从黄帝以下,喾舜夏商周遂串成一个整体的历史,周也成为这个久远传统的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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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在世系上牵联于商之先祖,周公行事也颇仿商王。例如《商书·汤诰》中谈到商有天灾,汤以自己作牺牲奉祭,向上天祷告“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意思是说若老天要降罪,就罚我一个人好了。周人在克商之后第二年,武王生病不愈,周公去祝祷,也一样,说请由我代死好了:“惟尔元孙某遘厉疟疾,若尔之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这篇祷辞,还曾封起来,藏在金缄的柜子里,那就是收入《周书》的《金縢》篇。这样的举措与祝辞,显示周公并不像后人所以为的那么人文性,其奉天翦商之际,同时也继承了商人“率民以事鬼”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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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与文王一样,都强调天、天命的德性义,说人须以德奉天。但这也只是发扬着商人的看法,《商书·咸有一德》就曾说:“惟天降灾祥,在德。”此虽伪篇,其语固不伪也。试看《汤誓》,汤对自己起兵革命的解释是:“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此与《商颂》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都可证明天命观本是商人的观念,上天降命,有德者获佑、无德者获咎。后来周人革命,当然据此而更强调之。所以像周公《多士》说“向于时夏,弗克庸帝,大淫逸有辞,惟时天罔念闻,惟废元命,降致罚,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在令后嗣王,诞丕显于天,显民祇。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不就像《汤誓》的续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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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洛诰》云:“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这个王,是成王。成王即位,建新邑,却仍用殷礼。且据郑玄注说:“伐纣以来,皆用殷之礼乐,非始成王用之也。”周公制礼作乐之后,也未立刻改变,“仍令用殷礼者,欲待明年即取告神受职,然后颁行周礼”。可见周朝对殷礼一直保持着相当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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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述种种情况下,立基于殷礼而建立起来的新制(周礼),才可能迅速被人接受。周的“革命”也才形成为一种非断裂式的继承性创新。因与革、损与益同时存在,成了中国后来文化变迁的主要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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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中国观的确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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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革命,主要是政治意义的,周公制礼作乐,才使得这个变革具有丰富的文化意涵。而这次文化变革,既因又革,既创又述,在历史观上奠定了一种特殊的模式,周公本人也因此而成为“集大成的创制者”,成了一个人物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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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有一个值得重视之处,那就是:他是“中国”概念的确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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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谈历史因革主要是在时间之流中的问题,“中国”涉及的则是空间问题。《尚书·梓材》载周公进谏武王时,即提及“中国”:“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怿先后迷民,用怿先王受命。”在此之前,《诗经·大雅·荡》中也用文王的口吻说:“咨!咨!汝殷商,汝炰休于中国,敛怨以为德。……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由乎行。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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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之前,与此相关的另一概念“四方”,早已出现于《禹贡》:“九州攸同,四隅既宅……四海会同”,“迄于四海”。四海,是说禹所规划的整个区域,到达四边海隅。隅,就是水涯。这个讲法,与《皋陶谟》说“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恰相符应,代表古人早期的天下观。整个天宇苍穹盖覆之下的大地,四边为海水所包围,王者治理之地即为此天下。四海之内,所有土地均含在内。《诗经·小雅》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即指此义。其实这是很早就有的观念。天下广有四海,包涉万邦,因此,它本身不是民族国家的讲法,而是由天、由上帝的角度说,大气磅礴,总摄四方。如《诗经》所说:“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视四方,求民之瘼。”所有四方万邦,都在上帝的眷顾与监察之下,故《召诰》云:“呜呼!天亦哀于四方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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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的注视下,所有邦国都是一样的,四方之民都是天所哀矜的。虽是小邦,也可能格外获得天眷,如周那样:“天体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大诰》)大邦也可能获得天谴,如殷那般:“皇天改大邦殷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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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万邦”这些观念下的国,也就是邦国之义。或邦等于国,如《酒诰》说“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这个国就是周邦。或邦中又分若干国,如《商颂·殷武》说“命于下国,封建厥福”,这个国就是殷邦内部的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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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周公所说的“中国”,却是相对于这些观念而说的,与它们不同。在万邦诸国之中,“中国”跟一般邦国不同,是特殊的国。中国与四方相对,所以《诗经·大雅·民劳》说:“民亦劳止,汽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从前讲四方,是天底下直抵海隅的四方各地;现在,则是中央有一国,其余才是其四方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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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为一个相对于“四方”的概念,不只是空间上一在中央,一分列四方,更在于它具价值判断。中国所代表的文化价值意义,甚且超越了空间上的意义。这在文王、周公的用法中就已明确可见。因为文王崛起西岐,若以空间疆域说,他只是西伯,其国只能是西土西方,岂宜说中国如何如何?周公说“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云云,则表明“中国”之具体内涵在于天命与德治的应和关系上。因此,“中国”乃是有德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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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来说,四方就是德义较逊之邦了。后来乃以此而形成了华夷之辨,“中国/四方”、“华夏/四夷”等区分,皆本于此。如《左传》僖公二十五年载周王赐晋侯以阳樊之地,阳樊不服,围之。苍葛呼曰:“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大学》载:“唯仁人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孟子说:“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禹疏大河……然后中国得而食也。……教以人伦。……吾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滕文公上》)中国与四夷相对,都用以代表文明昌盛之地、礼义之邦。而这个概念及夷夏之分,孟子也很清楚地将之推本于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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