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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883 不过,史料中关于方腊称引《金刚经》的说法仅见于《鸡肋篇》。据多数史籍记载,方腊所居的睦州清溪县“民物繁伙,有漆楮松杉之饶,商贾辐辏。腊有漆园,造作局屡酷取之,腊怨”,遂因“花石纲之扰”而起事。起兵时方腊宣布理由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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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885 天下国家,本同一理。今有子弟耕织,终岁劳苦,少有粟帛,父兄悉取而靡荡之。稍不如意,则鞭笞酷虐,至死弗恤,于汝甘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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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887 靡荡之余,又悉举而奉之仇雠(按:指辽、夏)。仇雠赖之资,益以富贵,反见侵侮。则使子弟应之。子弟力弗能支,则谴责无所不至。然岁奉仇雠之物,初不以侵侮废也。于汝甘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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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889 今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锱铢遗。夫天生烝民,树之司牧,本以养民也。乃暴虐如是,天人之心,能无愠乎?且声色、狗马、土木、祷祠、甲兵、花石靡费之外,岁赂西北二虏银绢以百万计,皆吾东南赤子膏血也。二虏得此,益轻中国,岁岁侵扰不已,朝廷奉之不敢废,宰相以为安边之长策也。独吾民终岁勤动,妻子冻馁,求一日饱食不可得。诸君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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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891 三十年来,元老旧臣贬死殆尽,当轴者皆龌龊邪佞之徒,但知以声色土木淫蛊上心耳。朝廷大政事,一切弗恤也。在外监司、牧守,亦皆贪鄙成风,不以地方为意,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近岁花石之扰,尤所弗堪。诸君若能仗义而起,四方必闻风响应。……不然,徒死于贪吏耳(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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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893 总之按绝大多数史料,方腊作为从事商品生产的“漆园主”不满官府“造作局屡酷取之”而起事,所求者应近于今日所谓权利平等或过程平等。而过去不少论述为适应意识形态,根据不可靠之说谓方腊是“雇农”,起义为的是均贫富,即今所谓分配平等或结果平等,看来不可信。但当时方腊在用词上是否把他的主张名之曰“平等”、抑或名之曰“无平等”,则因只有《鸡肋篇》之片言数语而难以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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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895 然而,无论方腊是否称引过《金刚经》,称引时是主张还是反对“平等”,至少当时在庄季裕这样的人看来这件事总是把“平等”的问题在世俗的意义上提出来了。并且无论他赞成还是反对,这样的“平等”概念与《金刚经》的本意都相去甚远。而当时的知识界主要还是从原义理解《金刚经》之所谓“平等”的。正如明儒罗钦顺所说:“尝见《金刚经》有‘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之语,众生固然迷悟不同,其知见之体即是平等,岂容有二?”(43)亦如清儒姚际恒解释的“《金刚经》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法者,指其本性也。无有高下者,上至诸物菩萨,下至蠢动含灵,谓其皆有佛性故,故曰平等也。”(44)即《金刚经》中的upeksa作为“舍平等”、“知见平等”或“佛性平等”,原本是与反对世俗中的平等或不平等关系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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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897 但不管原义如何,当“平等”一词的涵义在中国语境中被世俗化以后,各派思想便不能不有所反应。在这方面,当时中国文字化的主流思想即儒家的两大派颇有分歧。程朱理学秉承早期儒家反对墨家“兼爱”论的立场,对“平等”明显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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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899 人与物自有差等,何必更进一层,翻孟子案,以蹈生物平等(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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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01 刘刚中问:“张子《西铭》与墨子兼爱何以异?”朱子曰:“异以理一分殊。一者一本,殊者万殊。脉络流通,真从乾坤父母源头上联贯出来,其后支分派别,井井有条,隐然子思‘尽其性’、‘尽人性’、‘尽物性’,孟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微旨,非如夷之‘爱无差等’。且理一,体也;分殊,用也。墨子兼爱,只在用上施行。如后之释氏人我平等,亲疏平等,一味慈悲。彼不知分之殊,又乌知理之一哉!”(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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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03 问:“一日静坐,见一切事平等,皆在我和气中,此是仁否?”曰:“此只是静中之工夫,只是心虚气平也。须于应事时有此气象,方好。”(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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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05 要之,理学家或者秉持传统儒家伦序等级观念而明确反对“平等”,并把“平等”看做类似墨家的思想。或者认为出世的“平等”只是“静中工夫”,并无实际意义。在理学一系的学者中,笔者所见,似乎只有苏辙不同。他解《论语》,“颇涉禅理。以‘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为有爱而无恶,亦‘冤亲平等’之见”。(48)“有爱无恶”而又“平等”,岂非“爱无差等”,这与其说是“禅理”不如说是“墨理”。在历史上与墨家有宿怨的儒者中这应当算是有点异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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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07 但深受佛学影响的陆王心学一派则不同,他们高度评价“平等”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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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09 释氏之说……宏阔胜大,其为言,深精敏妙;其为实,日用平等;其为虚,交融透彻;其为心,十方三界;其为教,宏济普度。……世之为儒学者,高未尝扣其阃奥,卑未尝涉其藩篱(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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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11 释氏理无不虚,而搬柴运水,皆见真如,坐卧行住,悉为平等,则虚者,曷尝不实(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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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13 释氏之于此体,其见甚亲,其悟甚超脱敏妙矣。……弘济普度者,此之谓济也;平等日用者,此之谓平也;圆觉昭融者,此之谓觉也(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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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15 问:“如何用力,方能得心地快乐?”罗子曰:“心地原只平等,故用力亦须轻省。……所谓乐者,只无愁是也。若以欣喜为乐,则必不可久,而不乐随之矣……”(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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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17 对比两家之说:理学家多把“平等”当做墨子式的世俗主张即“爱无差等”来反对,心学家则多在佛教本来的出世意义上肯定“平等”。相比之下,理学家对“平等”的理解更接近近代词义——但他们并不认同这种“平等”。而心学家比较认同“平等”,但这个“平等”却并非近代词义的equ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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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19 与上述两者都不同的是明代心学大师湛若水的“儒之中庸即释之平等”说。他认为:“夫儒与释不同,而吾儒之中庸,与释家之平等一也。”(53)他认同“平等”,而且是在入世的意义上。但把“平等”看做“中庸”,则仍与近代平等词义大有差别,倒是与前述把“平等”看做不优不劣的“中等”的那种世俗理解有明显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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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21 值得一提的还有黄道周对“平等”的看法。道周求贯理心二学,调和陆王、程朱,其“平等”观亦介乎二者间。其说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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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23 受天之命,便有心、有性、有意、有知。有物难格,有知难至,物理未穷,性知难致,……空是物格无物,天命以前上事,亿是因意生知,人生以后下事。屡空是天人隔照之间,屡中是物理隔照之间。譬如一事当前,有是有非,有得有失,屡空,人只说我生以来,与物平等,初无是非,初无得失。屡中,人便说某处是非,某处得失。……空亦不空,中有不中,是非得失,如天命然,一丝一毫,洞见难逃(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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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25 他视“平等”为“无是非、无得失”的“空”门,承认其价值,但亦肯定入世之“中”,不回避“某处是非,某处得失”。所谓“空亦不空,中有不中”,这里没有认“平等”本身为“中庸”,但在处理出世“平等”与入世“物理”的关系时则颇得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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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295927 总之,宋明儒家学者提到“平等”一词时,或者想到“兼爱”,或者想到中庸,或者想到空门。其中只有前者较为近似近代平等观念——然而它得到的认同也最小。这不是说当时国人就没有公平、平等这类观念,只是它们通常仍不表述为“平等”一词,而是沿用“平”、“均平”等上古时习用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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