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7300552e+09
1707300552 这里姑举一例。河东君刚住进钱牧斋的我闻室后,情绪一度不是很快活,写了一首《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其中有“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的句子,流露出“向来”既如是,“此去”从可知之意,对牧斋能否成为真知己也表示怀疑。而且这首诗与陈子龙的《梦中新柳》用韵相同,“柳花”的典故又出自陈子龙的《满庭芳》词,大有对旧日情人的不胜怀恋之意。钱牧斋的学眼慧识,当然一看便知,于是作《河东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诗中直接援引陈子龙“新柳”的典故,来化解河东君的“愁端”。两人之诗作牵涉的古典、今典及心理活动,极为繁复曲折。陈寅恪先生通过层层释证,把彼此“词锋针对,思旨印证之微妙”,诠释得如闻如见。尔后写道:“河东君此诗虽止五十六字,其辞藻之佳,结构之密,读者所尽见,不待赘论。至情感之丰富,思想之委婉,则不独为东山酬和集中之上乘,即明末文士之诗,亦罕有其比。故特标出之,未知当世评泊韵语之专家,究以鄙说为何如也。”(陈著《柳如是别传》中册,三联版,页570—571)可以说完全实现了陈寅恪先生自己悬置的“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的学术目标。同时不难想象,当其释证钱柳因缘诗作之时,如果不是具有“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也断乎人不得此种情境。史笔和诗心在《柳如是别传》里得到完美的融合。
1707300553
1707300554
1707300555 《柳如是别传》的阅读魅力,还来源于著者在诠释古典时,往往绾合着今情。钱牧斋和朱鹤龄因笺注杜诗而发生抵牾,在牧斋晚年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但因此没有被列入庄廷所修《明史》的“参阅”名单,而避免了被那次震动全国的文字大狱的牵连。发生在康熙二年的庄氏“明史案”,牵连面极广,被逮捕收监的人士,包括组织者和编撰者及其家属、作序者及其家属、列名的“参阅”者及其家属,还有当地的州府推官、训导、学政、廪生、库吏,甚至还包括刻匠、印工、店家、读者等,计有两千余众。五月五日端午节在杭州行刑,绞死十多人,凌迟七十余人,砍头一百余人,一千余名死者的家属则被装上钉死的木船,运往山东、河北,然后徒步押解黑龙江,病弱者惨死途中,余下的沦为边官的妻妾奴仆。同样笺注过杜诗并与牧斋关系致密的潘力田,就因列入“参阅”名单而被处死。最有资格列名却终于没有列名的钱牧斋,得以逃此浩劫,纯属偶然的幸运。
1707300556
1707300557 陈寅恪先生在详细考订了此事的原委脉络之后写道:“今日观之,牧斋与长孺虽争无谓之闲气,非老皈空门之所应为,终亦由此得免于庄案之牵累。否则河东君又有如在黄毓祺案时,代死从死之请矣。天下事前后因果,往往有出于意料之外者。钱、朱注杜公案,斯其一证也。”(陈著《柳如是别传》下册,三联版,页1032)这样一些诠释和考证,大都包含有著者己身的遭际和现实的感喟在内。说来并不奇怪,因为《别传》原不是寻常的研究著作,其撰写旨趣之一便是“温旧梦,寄遐思”,所以书前题诗中才有“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的句子。而置于卷首、意在彰显著书旨趣的《咏红豆》一诗,尤可见出《别传》之撰写有作者直接现实寄托的深涵。
1707300558
1707300559 《咏红豆》五、六两句最值得注意:“纵回杨爱千斤笑,终剩归庄万古愁。”通过笺释钱柳因缘诗,为传主洗却烦冤,柳如是(原名杨爱)地下有知,自然会高兴,但归庄之愁却不能稍解。归庄字玄恭,是钱牧斋的朋友、门生,对牧斋降清深致不满,后来钱氏夫妇参与复明活动,他们成为同志。所以当牧斋八十岁寿辰,尽管预先声明谢绝任何人前来祝寿,归玄恭还是送来一副寿联:“居东海之滨,如南山之寿。”并有一篇新颖别致的祝词。《茶余客话》的作者阮葵生不知道归和钱的特殊关系,说寿联“无耻丧心,必蒙叟自为”,不免误解。陈寅恪先生在《别传》前面第二首题诗《题牧斋初学集并序》的一条长注里,特地对此事的首尾经过作了说明,并进而指出:“鄙意恒轩(归庄号恒轩——笔者注)此联,固用《诗经》、《孟子》成语,但实从庾子山《哀江南赋》‘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脱胎而来。其所注意在‘秦庭’、‘周粟’,暗寓惋惜之深旨,与牧斋降清,以著书修史自解之情事最为切合。”
1707300560
1707300561 如是,则《柳如是别传》之撰写,也许尚有不便明言的更深一层的关切与寄托?这已经越出了本文的范围,兹不具。
1707300562
1707300563 (载1998年3月7日《文汇读书周报》,1999年4月21日《人民政协报》)
1707300564
1707300565
1707300566
1707300567
1707300568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1707299534]
1707300569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陈寅恪的为学境界和人格精神
1707300570
1707300571 陈寅恪先生的学术观念和研究方法,以及平生治学累积的重大创获,与他的为学境界和人格精神是一致的,可以说互为表里,内外无间。现代学者中,很少有像陈寅恪先生的著作那样,里面蕴含着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和人格力量,有时你甚至会感到这种力量过于滞重,仿佛不是每一篇文章,或每一句话,而是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力。已故复旦大学蒋天枢教授在撰写《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稿竟志感时说:
1707300572
1707300573 先生一生,大节巍然,操持峻洁,自少至老始终如一,有非视衣食若父母者所能喻。甲辰夏师赠枢序文,有“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醇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实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等语。复以“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者相诏示。先生之情于斯可见。先生对于历史文化,爱护之若性命。早岁游历欧美各国时,仍潜心旧籍,孜孜不辍,经史多能闇诵。其见闻之广远逾前辈张文襄;顾其论学实与南皮同调。《观堂先生挽词》所谓“中西体用资循诱”者是也。(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页188)
1707300574
1707300575 这是寅老信任的弟子对陈寅恪先生一生学术精神和为学境界的极准确的概括。甲辰夏赠序事,指1964年夏天,蒋天枢教授赴广州问疾,陈寅恪先生以《赠蒋秉南序》一文相赠。面对纷扰之寰宇,回顾数十年来的身世遭际,自知有可告慰者。因此特标举欧阳修“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之大义,以期对当时的人心世道和学术风气有所匡正。
1707300576
1707300577
1707300578 如果说陈寅恪先生在少年时期,当“海内尚称安”、“朝野尚称苟安”之际,就“怀辛有索靖之忧”、“知其将变”,那么在“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饱尝流离之苦之后,以七十五岁高龄“栖身岭表”,且“失明膑足”,是否由当时世道的“浇漓”及“治道学术”的失去规则,已意识到中国将有什么变化,因而以“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告慰友朋,并标举“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与弟子共相策勉?笔者对此虽不敢论定,但距寅恪先生《赠蒋秉南序》的撰写仅两年,便是1966年的夏天,华夏圣土之巨变奇劫,已震惊于世了。
1707300579
1707300580 越三年,即1969年的10月7日(旧历己酉年八月二十六日乙卯)晨五时半,一代大史学家陈寅恪先生在广州中山大学病逝,终年八十整岁。那么,《赠蒋秉南序》中的“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等语,当是自作之谶,不意竟得到验证。而寅恪先生逝后仅一个月零十四天,即1969年11月21日,其发妻唐晓莹先生也溘然长逝。同年夏天寅恪先生曾预作挽联:“涕泣对牛衣,冊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见《诗集》,页190)下联的“废残难豹隐”句,固然是慨叹自身失明膑足仍逃不过劫难,同时也含有虽经劫难气节仍不或衰的意思。
1707300581
1707300582 请看1953年所作的《咏黄藤手杖》诗:
1707300583
1707300584 陈君有短策,日夕不可少。
1707300585
1707300586 登床始释手,重把已天晓。
1707300587
1707300588 晴和体差健,拄步庭园绕。
1707300589
1707300590 岁久汗痕斑,染泪似湘篠。
1707300591
1707300592 忆昔走滇南,黄虬助非小。
1707300593
1707300594 时方遭国难,神瘁形愈槁。
1707300595
1707300596 携持偶登临,聊复豁怀抱。
1707300597
1707300598 摩挲劲节间,烦忧为一扫。
1707300599
1707300600 无何目失明,更视若至宝。
1707300601
[ 上一页 ]  [ :1.70730055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