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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28 不过他绝不是随意而为,他的文献学根底使他“游谈有根”。我们看他的《论语》解读,可以得到许多说得明白的知识。当然他不是对《论语》作纯哲学化的阐释。他喜欢跟今天的语境联系起来,有时忍不住说些“怪话”。我认为可以理解,在中国的解释传统里叫做“古典今情”。陈寅恪先生常常讲“古典”和“今典”,我曾说他的著作里面还有“近典”。所谓“近典”就是在解读古代典籍的过程中有作者某些现实感受添加进去。不过陈寅恪不用白俗俚语,李零则俗语和土语都不避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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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30 李零的学术目标是把孔子由圣人还原为“人”,这个努力是值得的,而且也符合孔子在世时的真实情形。孔子时代的孔子,不仅没有成为圣人,而且还是一个失意的人,所以我说李零解读的是《论语》里面的孔子。但在后来中国传统社会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孔子就不是一般的“人”了。李零说孔子是一个符号,是的。但孔子不是单一的符号。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孔子,是一个符号。思想家、教育家、万世师表、文化教主,也是孔子代表的符号,而且也是真实不虚的符号。后者对中国文化的传承来说,对文教传统的接续而言,我认为具有永恒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后世的人们尊孔子为圣人,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任何时期的人都需要受教育,都需要修炼自己的德行。我觉得李零忽略了“圣者”的抽象文化符号的价值。去年围绕电视剧《施琅大将军》有讨论,李泽厚讲了一句话,他引用康德,说道德理性具有绝对价值。我个人非常赞赏这个观点。如果这一点不能肯定下来,思想文化史研究的当代意义就变得空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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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32 还有,孔子开启了一个传统,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就是为王者师的传统,尽管是一个很吊诡的知识分子的理想。至少在理论的假定上,知识分子可以成为“无冕之王”,为了这个理想可以“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固然不必说这个假定是向王权的一种挑战,但师尊和道统确曾给挑战王权者以精神支撑的论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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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34 当然,从这本书的价值来讲,他把过去比较固定的孔子形象给打破了,这种打破当然不能简单地跟以前的“批孔”相比,因为他不是简单的扬弃、否定、推翻,而是拆解、剖析、还原,亦即解构与重构。只要看看书后面的总结之二《什么是真君子,孔子如是说》,就明白李零的良苦用心。他从“修行”、“习礼”、“治学”、“施教”、“干禄”、“闻达”、“富贵”七个方面讲述孔子的道德遗产和学术遗产,不乏真知灼见。他欣赏《子罕》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句名言,说这是《论语》中最精彩的话。并且“古典今情”地发为感慨:“知识分子,有种没种,全看这一条。”从学术思想来讲,作者有理由采取这样的方法解读《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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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36 如果从思想传承这个角度来讲,这本书对儒家思想的权威地位不无一定的挑战性,但他并没有完全否定孔子。这本书也可能是鉴于当前的《论语》热,鉴于于丹讲《论语》的心得,所以在这种背景下,他愿意调动自己的资源,发出一种不一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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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38 这要从宋儒谈起。儒家思想经历了不同的阶段,孔子、孟子时期是先秦的儒家,到汉代,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逐渐形成儒家一统的局面。但汉代的儒家喜欢解读经典,所以汉代的经学非常发达。发达的结果,是派系纷纭,“碎义逃难”(班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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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40 大变化是在宋朝,出现了周敦颐、张载、程颢和程颐、朱熹等大儒,他们以承继孔孟思想为己任,但他们也改变了先秦儒家的本原思想。主要是他们的学说体系中掺进了佛学特别是禅宗,以及道教和道家的思想,实现了宋代的思想大合流。因此思想史上宋儒是被称作“新儒家”的。所谓“新”者,是指和先秦、两汉的儒家有所不同。当然形式上也有区别,朱熹的哲学已经建立了一个真正的“理学”的体系,而先秦诸子的思想,是不以构建体系为目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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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42 到了明朝,王阳明认为朱熹的“理学”构造未免太复杂,提出:“圣人之学,心学也。”其实与朱熹同时的陆九渊也批评朱熹“支离”,主张“心”就是“理”。甚至有不容易回答的“尧舜读何书”的诘难。但陆王“心学”,仍不失为儒家思想的新支脉,虽然对儒学的解释具有反叛性。问题是晚清以后,西潮汹涌澎湃,社会大转型,儒家思想作为传统社会的核心价值发生了危机。皇帝没有了,家族解体了,“三纲五常”所代表的纲常伦理便失去了存在的依据。所以我把晚清到现在的百年中国,看作是文化传统的解构与重建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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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44 现在人们说的“新儒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出现的。本来宋儒已经是新的儒家了,但哈佛大学的杜维明教授把儒学分为“三期”,一为先秦,二为宋代,三是五四以来致力于儒学复兴的当代学人。早一些的有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被称为“新儒家”的“三圣”,后来有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等。唐、牟的书很多,可以说建立了当代新儒家的体系。但体系化的结果,前进和突破也困难了。因此有很多争论,余英时先生的《钱穆与新儒家》一文最值得认真看。李泽厚不赞成“儒学三期说”,提出应分四期,先秦一期,汉代是二期,宋是三期,当代是四期。这些不去管他,我的看法,当代的“新儒家”,学理上其实也不是那么纯粹,梁、熊、马都和佛学有纠缠,唐、牟则参照了康德、黑格尔的哲学。杜维明推动当代儒学最力,是开放的儒学,主张儒学与世界各种文明对话,而且也不坚执儒家一家之说来看传统,讨论问题主张与现代性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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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46 除此之外,大陆的中青年里面,我看不出有谁可以称作“新儒家”的。有的只是一种主张,一个看法,一些观点,不便以“家”相许。蒋庆是我的好友,他守持儒家是诚实的,但他性喜王学,其内心的批判传统的精神并未减弱。有人说持新儒家观点的学人批评李零比较强烈,我没有看到具体的文章。我觉得争论的应该是学理。传统文化绝对不是只有儒学一家,传统文化是多元、多流的,不能把国学跟儒学完全等同起来,也不能把国学和传统文化完全等同起来。国学研究什么?国学是研究中国的固有学术,固有学术怎么可能光是儒家思想?能不研究老子、庄子代表的道家思想吗?能不研究道教吗?能不研究佛学吗?马一浮主张国学是“六艺之学”,“六艺”也不是儒学一家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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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48 真正的学者绝不是一家一派的代言人。中国文化确实博大,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也是精深的,各家各派都为我们所敬仰,都是我们今天可以用的资源。佛教思想也了不起,如果你觉得基督教的思想还不能完全跟中国文化协调起来,那么在确立信仰的重建问题上,能离开佛教吗?陈寅恪就说过,儒家学说的影响主要在制度法律和公私生活方面,关于思想学说反而不如佛、道二教。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只坚执儒家一个系派,显然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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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50 我们有丰富的传统文化,而且也有过对传统文化只采取单一向度的否定的时候,然而这一切都不能作为我们过分倚重传统文化的理由。实际上,我们的文化是存在断层的,就总体的学问累积来讲,近一百年来,近五十年来,都出现过这样那样的断层。改革开放到今天,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基本上还是一个恢复记忆、整合知识、重建传统的时期。因此,就学科建设来讲,与其说已经取得了许多真实的成绩,不如说是刚刚开始建设。但传统并不是可以依赖的直接力量,传统需要转化,经过重新阐释才能成为与现代性相关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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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52 中国传统学术思想能够和今天的学科建设相衔接的,主要是文史之学为代表的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我们不得不重新起步。比如中国现在连续发展的速度,中国经济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但不仅国外的经济学家搞不懂中国经济,国内的经济学家也没有对我们自己的经济范例作出清晰系统的阐释。我们的当代社会科学,在一些领域是失语的。自然科学因为有国家的大力投入,情况要好些,但属于自己的原创的发明创造还是少之又少。而这些只能靠科学技术的革命,而不是靠传统文化就能够解决的。这种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自满自足,以为好像我们以前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是好的。这种背景之下讲国学也好,讲传统文化也好,一方面是一种需要,因为我们有一个假设,大家以前比较分歧,现在一致了,就是我们的文化传统和现代性是不矛盾的,如果没有传统的参与,现代性的方向是不明确的。另一方面传统需要重建,也需要变异和改造。而重建传统的过程,如果没有异质文化的参照,不大胆移植和嫁接世界各国的文化,我们的现代化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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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54 所以最近我提出,“传统不能割断”和“世界不能脱离”,这两条五百年以来的经验,需要不偏废地记取。清代的大问题,就是长期只知有中国,不知有世界。康、乾时期的基本国力本来是相当可观的,问题出在闭关锁国,脱离了世界,结果导致近代中国的难堪的落后。我个人近二十多年一直致力于传统文化的研究,现仍在继续。但我不愿意看到,在讲国学讲传统文化的时候,只有一种声音,变成只知有中,不知有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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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56 在重建传统的今天,经典的阅读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对于青年人,他们认知传统,有时可以通过看实物来获得,但比这些更方便的是,通过文本经典的阅读,去了解中国的古文化和古文明。文本经典是中国文化的典范,它里边包含着中国文化的众多信息。这些年中小学的教学内容增加了古典的含量,这是很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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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58 不过,有一个问题仍然需要我们注意。当我们讲文本经典的时候,作为国学这个概念所辐射的文本经典,不应该包括小说。当年胡适和梁启超都开过国学书目,胡适的书目里把《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都包括进去了,而梁启超的书目根本不包括这些小说。严格来讲,小说算不得国学的经典,国学经典有其特殊的含义,这一点须严格区别开来。真正的国学经典,主要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连诗词都不包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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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60 但是,在今天来讲,有些不同,当代人没有那么深厚的古代文化根基,也没有那么多的知识积累,阅读真正国学原典的条件还不够成熟。《论语》、《孟子》比较好读,可以从《语》、《孟》入手,进入“六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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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62 (载2007年6月11日《21世纪经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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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67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1707299553]
1707301268 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庄子与现代和后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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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70 庄子其人其书其学,在中国思想史、学术史、文学史上是一个极特殊的景观,甚至可以说是个异数。抉发人心世道的说理文章,文辞竟然这样优美,想象力如此丰富,意象这般瑰丽,先秦诸子中,找不到第二家。也许只有屈原的《离骚》差可比并,但《离骚》是韵文,《庄子》是散文,文体不同。鲁迅称《史记》为“无韵之《离骚》”,《庄子》应该是真正的无韵之《离骚》。恰好庄子和屈原都是楚人,庄、骚的华丽繁复的文体,反映出我国古代长江文化区域和黄河文化区域不同的文化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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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73 中国传统学问讲求考据、义理、辞章,庄子已开学人辞章优美的先河。史学家陈寅恪论《再生缘》的文体曾说:“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此论用来解庄,恰切至极。庄子辞章之美,来源于思想的自由。庄子所追求的是自由无碍、自然无恃的人生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齐物论》),这种烦恼人生,庄子最不能接受。“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齐物论》),这种不能自主的被动人生,也为庄子所厌弃。他把因不能自由生活所引起的种种人生困境,给定一个名称,叫做“天刑”。他的正面主张,是“乘物以游心”(《人间世》),即顺应自然律,保持心灵的自由。这种境界的最高表现,是“无己”、“无功”、“无名”(《逍遥游》)。但“三无”之中,“无己”最重要,所以庄子又称“无己”为“吾丧我”(《齐物论》)。而做到这一点,也就解决了人生的最大最后一个问题——生死问题。“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我生者,乃所以善我死也”(《大宗师》),“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天下篇》),从而进入庄子的最高人生理想境界——“至人”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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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75 庄子和老子都是道家的代表人物。但我的看法,庄子并不是老子衣钵的承继者,而是另辟天地,自立宗旨,于道家的哲学有独立建树。老子和庄子,同样都是道家的创辟人物,他们试图解决的宇宙人生的根本问题互有不同。老子解决的是“天人”问题,庄子解决的是“人我”问题。而孔子,则解决的是“人人”问题。“人人”关系,受制于社会变迁,所以儒学多变,大家知道的,儒学有三期或四期之分,也许四期的说法,不无道理。汉代的董仲舒倡“天人合一”之说,是不是也含有弥补先秦儒学主要解决“人人”问题而忽略“天人”问题的不足之处?儒家当然也讲天,但孔子讲的天,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格神在,不纯是自然之天。庄子之天,则纯乎自然之天。道,孔子、老子、庄子都讲,但孔子重人道,名言是“天道远,人道迩”。老、庄重天道。老、庄的道,也有区别。老之道,很有点像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庄之道,则像康德的“自在之物”。道是高度抽象的绝对,无论康德、黑格尔、老子、庄子,都是如此。但康德、黑格尔的绝对是死的,老、庄的绝对是活的。老子的命题:“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这一命题停留在“天法道”的阶段,就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或者康德的“自在之物”没有区别,但后面还有“道法自然”一句。庄、老之道,因自然而活,因自然而获得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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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1277 庄学本乎自然,其学说建立在大千世界千变万化的基础上,不求永恒,只述相对,反而使自己的哲学意涵具恒在意义。儒家一意求永恒,守“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律条,反而常常发生危机。最大的危机在晚清。危机之根源,在儒学的依托物是社会的经济与政治结构。老之学是超离于社会的经济政治结构之上的绝对律令,无需随社会结构的变化而变化。庄之学不仅超离社会,还超离个人,因此也无需随时趋变。儒学在诠释中获得生命。老学和庄学不必诠释就可以流传。晚清以还社会结构的变化,造成传统儒学价值的崩塌,以传薪续命为己任的新儒家,故有“花果飘零”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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