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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红楼梦》描写宝黛爱情故事进程的极特殊的笔墨。宝玉烦闷得已经到了不胜其情的地步,袭人让他出去逛逛,他竟然撒娇地说:“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而林黛玉呢,更是情不自禁,躺在床上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西厢记》崔莺莺思念张生的唱词,成了她寄托情思的咏叹调,而且一边说一边伸懒腰。不仅心理,连身体的动作都充满慵懒悱恻、情思绵绵的意味。此情此景,宝玉全都看在眼里,“不觉心内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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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宝玉掀帘子进来,正准备向自己所爱的人表达爱意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本来宝玉的突然到来,黛玉是欣悦而幸福的,所以尽管因“忘情”而脸红,却“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等着宝玉去触碰她的身体。然而当宝玉才要搬她的身子时,两个奶娘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林黛玉此时却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显然是怕宝玉误听而离开自己。接着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此时的黛玉,“星眼微扬,香腮带赤”,不论情态还是言语,都有调情的意味。所以宝玉“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追问她刚才念了一句什么词。恰好紫鹃此时进来,宝玉脱口说道:“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也借用《西厢记》的词语来回应黛玉。可以说,对宝黛两方情态的描写,已到了“千钧一发”的边缘,只要黛玉稍作呼应,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但黛玉守住了自己,逼使宝玉和她一起把情的庄重和情的轻慢区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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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是有名的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我们看到了黛玉的孤苦无依和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哀。她为没有人理解自己的处境和追求而愁绪满怀。她觉得宝玉也未必是自己的真知己了。她追寻的是更高的带有终极意味的爱情,而不是世俗世界的男女情事。她由花的开落想到了女儿的青春与死亡。她下定决心,即使死了也要保持自己“洁来洁去”的品质。林黛玉的爱情世界在与花的对话中,升华为凄美绚丽的诗篇。宝玉听了《葬花词》,“不觉恸倒山坡”,不知自己“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甚至连斯处、斯园、斯花、斯柳的存在意义,也感到怀疑了。他产生了“逃大造,出尘网”的感觉。这说明在黛玉纯洁的爱情理想的感召之下,宝玉在不可思议的人间纯美面前,他的爱情境界也得到了升华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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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第三方介入的爱情不是立体的爱情。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不仅有第三方存在,而且有“第四方”存在。薛宝钗作为《红楼》爱情故事的“一方”,她的条件是太优越了,力量是太强大了。她有金钱,有母亲和弟弟。林黛玉则一无所有。论容貌,林黛玉的美是超群的。王熙凤说所有的丫鬟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但王夫人眼里的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读者可以想象黛玉的眼睛是何等动人的美丽。黛玉的身材也超乎寻常的美,“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一句已思过半矣。但宝钗也美不让人。明显的是,她雪白丰腴的身体,透露出一种性感的美。所以宝玉第一次看到,就惊呆了。她又善于养护自己的身体,吃冷香丸,可以增加体内热量,避免衣服穿得臃肿。陈寅恪先生考证,宝钗此举和欧洲贵妇为同一取义。相比之下黛玉的物质支撑条件是太差了。她不仅不能养护自己的身体,而且时时在毁损自己的身体。更重要也更具威慑力的还有一宗,就是宝钗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锁,以爱情的象征物为炫耀,论证只有她和宝玉才是天生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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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所蒙受的压力有多大可以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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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黛爱情故事的“第四方因素”是否存在,研究者多予忽略。我持肯定的态度。这“第四方”不是别人,乃是地位、身份和美貌与钗黛具有同等竞争力的史湘云。宝玉本身并没有对湘云有任何特殊的瞩意,只不过他们很亲近,愿意一起说话玩耍,一起淘气。然而林黛玉还是有些不放心。主要由于史湘云脖子上带着一个金麒麟。宝钗的一把金锁,已经让黛玉不胜其烦了,现在隔些时就来贾家住一段时间的湘云,也显眼地带着一个金饰物。清虚观打醮,宝玉从张道士的贺物中选了一件金麒麟,黛玉已大不以为然。所以第三十一回湘云来到贾府,和宝玉刚见面,黛玉就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而当大家说了一阵话之后,宝玉赞湘云:“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立即冷笑说:“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俨然是步步紧逼、咬住不放的姿态。书中对黛玉这方面的心理活动,第三十二回还专门有一段细致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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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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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是黛玉心里的所思所想,“作者”曹雪芹“看到”之后,直接告诉我们的,没有办法不让我们相信。因此宝玉的态度姑且无论,至少黛玉心里,是把史湘云当作她和宝玉爱情的“第四方因素”看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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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湘云呢?跟宝玉格外亲近不说,对钗黛也有所轩轾。她对袭人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袭人表示认同湘云的评论,并补充例证,称赞宝姑娘“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对黛玉则多有微词,责怪黛玉不做针线:“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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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如此议论黛玉,让在场的宝玉颇感难堪。恰好这时贾政叫他去会贾雨村,就越发不自在了。湘云于是劝慰:“还是这个性情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立即不客气地回答:“姑娘请到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安慰湘云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袭人又拿宝钗和黛玉对比,说幸亏是宝姑娘,如果是林姑娘遇到这种情况,不知要哭闹到怎样地步呢。袭人不解地说:“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赌气不理他,他得赔多少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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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接过话头,斩钉截铁:“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钗、黛、云三人在这个敏感问题上,宝玉心中把他们划开了界限。本来心性上宝玉对湘云有格外的好感,但一说出“混账话”,他的亲近感难免有所减低。史湘云希望宝玉去会贾雨村,说“主雅客来勤”。宝玉也觉大不入耳,说:“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宝玉说自己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我们细思话语中的滋味,如果我说,他可能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湘云未免有一点“俗”,应不算曲解宝玉的原意。那么对钗、黛、云三人,宝玉似乎觉得黛玉热,宝钗冷,湘云俗。是否如此?俟之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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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宝玉和湘云、袭人的对话,林黛玉全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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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知道自己遇到的是真知己。宝玉对她感情的坚定性已无可怀疑。但是,男女之间的爱情,由相悦、相知到相爱,是极其复杂的心理体验过程。当事的一方总是要不停地追问:这是真的吗?难道我有这样幸运吗?爱情会如此容易地到来吗?难道他不爱别人只是爱我吗?我是他的唯一吗?是不是我错会了他的用意?等等。而在中国传统社会,作这样发问的常常是女方。光是自己单方面的追问和确定还不算数,还需要对方的表白、承诺和发誓。黛玉的经常誓言是,如果得不到爱情,还不如死了。宝玉的誓言是:“你死了,我做和尚。”爱情需要表白。知道了,意识到了,感受到了,还不行;还需要对方说出来,说明确,亲自告诉自己。这就是恋爱双方的“交心”。也就是说,男女相爱单是情感的交流还不够,还要有心的交换与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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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写的就是爱情的这一心理过程。贾宝玉用天音般的誓言向黛玉宣布:“你放心!”这三个字,黛玉听了如轰雷掣电一般的震撼,“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地望着”宝玉。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地望着黛玉”。爱情的交流电把男女当事人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固定在一起,溶解在一起,语言失却了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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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宝、黛的爱情,已经有了一点现代自由恋爱的意味,他们是在未经双方亲长同意和允许的情况下,自己本能地追寻爱情,是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发生的爱情。但他们又是在中国传统社会框架内发生的爱情,是18世纪中期亦即清朝中叶的世家大族里面的爱情。所以爱情表白的方式带有十足的中国文化的特点。宝玉的表白是三个字:“你放心!”这比西方恋爱男女常说的“我爱你”,内涵要丰富得多也深刻得多。它包含着决心、誓言、宣示、信任、责任诸多内容。“我爱你”,是一方对另一方情感趋向的单一表达;“你放心”,是对双方溶解在一起的爱的情感的概括。“我爱你”的情感分量比较轻泛,“你放心”的情感分量凝重而深挚。“我爱你”可能是刹那间的情感流露,“你放心”是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终生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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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06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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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与传统(增订版) 《国学与红学》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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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是我的旧营生,国学是我近年关注的问题,把两方面的文章拢在一处面对读者,一要感谢新浪网,二要感谢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于丹被新浪网评为年度文化人物,年终网络盛典主事者邀为担任颁奖嘉宾,并帮助开博。于是我便把旧日研究《红楼梦》的文字化整为零,弃长就短,有的则变换标题,增加叙论情趣,一小篇一小篇地置于我的博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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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也是如此。21世纪来临之后,国学渐热,而且热得盖不容锅。学术文化界反应不一,赞成者、鼓吹者、反对者、鄙夷者、不明所以者,例皆有之。我近二十年的研究,侧重学术思想史和中国传统文化,1988年创办中国文化研究所,又创办《中国文化》杂志,阐扬传统,回归“六经”,友接四方,不遗余力。可是,当国学如此大热起来,眼见人人谈国学,不懂国学者也谈国学,未免稍感迟疑。于是便翻阅史料,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发誓把现代国学的来龙去脉弄个明白,以厘清国学与传统文化,国学与国学大师,国学与国故、国粹这些语词的区别和联系。以此在2006年秋天写了两万多字的《论国学》长文,先分三期连载于《21世纪经济报道》,后刊载于同年年底出版的《中国文化》杂志。然意犹未尽,两年后的2008年夏天,又写了更长的《国学辨义》,主要对国学的学理义涵作了分疏。此两论国学的文章,也因时因景,就简删繁,在博客上陆续做了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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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文章的博客分类我叫“国学心语”,红学的叫“情问红楼”。当然我的博客文不止国学、红学两项,另外还有“经典别谈”、“大师风采”、“师友学记”、“人生小语”、“文化时空”五个类分。不意竟引来了网络爱好者的兴趣,留言、纸条、评论、收藏、转载,不一而足。三年不到,点击率已有一百八十万之多,其中有一篇谈“小升初”的文章,点击近十万,留言逾千条。让我充分领略到了网络魅力的奇观。从前我一向提倡“为己之学”,主张文章得失,存乎一心,学问之道,难望知音。因此颇不以学问的多所交流为然。现在看到网民的回应如此热烈,始悟和读者交流互动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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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的博客严守学术法则,不猎声闻,不作妄语,网友留言一般都作正面解读。不同看法的商榷讨论不是没有,恶评攻毁则少之又少。还有幸结识了“会心客”等一些具有卓识的学术之友。对我的谈红文,“会心客”先生常有细密的评骘,文到评亦到。虽然他是“拥薛派”,我是“疑薛派”,观点固异,相互尊重、“了解之同情”未尝稍减。2008年9月30日,他将自己经过深入研究的《钗黛和好及其文化意义》一文,一段一段地贴于我的《宝钗和黛玉“和解”的心理秘密》博文之后,且留言加以说明:“我发此文的目的,是向梦溪师和博友请教,也是为坚守自己的学术立场而呼吁。情怀切切,湘水荡荡,毕生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为己任的梦溪师,却对坚守中华传统文化的宝钗误会一何深也。”可谓苦口婆心,情真词切,苟非木石,岂能无所动。于是我写了一则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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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外出数日,今得读贵客之长文。谢谢贵客对红楼,对雪芹,对钗黛,对中华文化之诚笃。我想尊文的分析,理则似可以站住,且对古今之伦理、学理、世情通作一体诠解,所谓“理一分殊”者也。我于钗黛,是少年青年时的宿见,至今未改悔。盖心性以情为体,任可任之,也不愿曲以待人。如果作为恋情对象,宁可被黛玉累死,也不愿接受宝钗的事事妥帖。他凡事都要用书里的“理”提着,我会感到很累。情与理与礼的关系,真是一篇大文章。谢谢会心,看贵客的留言,我感到高兴。因为贵客情真,不像宝姐姐,把情藏起来,让人们摸不着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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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又写了几段比较整齐的韵语(不敢称诗),题作《答会心客论薛宝钗》,单独发一博文。“会心客”先生则以长诗作答。这些已收入本书之中,愿意得到更多《红楼》爱好者的切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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