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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42 第三,中国文化不依宗教做中心。——前说非有较高的文化不能形成一大民族,而此一大民族文化统一,每有赖一大宗教;中国独不然。中国以偌大民族,偌大地域,各方风土人情之异,语言之多隔,交通之不便,所以树立其文化之统一者,自必有为此一民族社会所共信共喻共涵生息之一精神中心在。唯以此中心,而后文化推广得出,民族生命扩延得久,异族迭入而先后同化不为碍。此中心在别处每为一大宗教者,在这里却谁都知道是孔子以来的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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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48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六 儒家非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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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50 自孔子以来之儒家,是一学派,非一宗教,然其在社会上之势力却等于一大宗教。故英国罗素B.Russell尝以此为中国文化最大特色之一。[4]至于后世崇奉太过,不免有迹近宗教者,其去孔子时固已两千年之遥矣。美国桑戴克Lyum Thorrdike著《世界文化史》,[5]以外国人论中国事,见解却甚明利。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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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52 孔子绝不自称为神所使,或得神启示。而且相反地,“子不语怪、力、乱、神”。故孔子没后,弟子亦未奉之为神也。孔子不似佛之忽然大觉,但“学而不厌”,“过则勿惮改”。孔子绝无避世之意,而周游列国求有所遇,以行其改革思想。(这对于宗教出世说,他为世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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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54 孔子之言,贯注人身有如光透过玻璃,使人立地省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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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56 此因其恰合人生之故,绝非以感情引人,或以宗教神秘动人,或以损己利人者示人。(宗教家恒牺牲一己以救世。)孔子标“恕”字为格言,释之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对于以德报怨,则曰“何以报德”?对于“其父攘羊,而子证之”以为宜者,则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是浅近平易,曲尽人情的理性,显然与宗教家感情激越陈义太高者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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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58 此外他又引录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几则话,惜欠说明。要知世间最动摇人感情的事,莫过所亲爱者之死,或自己的死亡。而在这里,恰又为人类知识所不及。一面人们最易于此接受宗教,一面宗教最易于此建立。所以宗教总脱不开生死鬼神这一套。孔子偏偏全副精神用在现有世界(现有世界就是我们知识中的世界),而不谈这一套。此为儒家非宗教的大证据。随着生死鬼神这一套而来的,是其罪福观念。罪福为超绝知识之另一世界所主宰,并且罪福之大者犹不在现世。于是祈祷禳祓及修道,乃为必不可少的宗教行为。而孔子对人之请祷,则曰,“丘之祷也久矣”。对人媚奥媚灶之问,则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又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试问:这如何算得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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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60 然孔子之积极面目尚待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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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66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七 儒家独具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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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68 儒家独具之精神就在他相信人有理性,而完全信赖人类自己。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什么事该作,什么事不该作,从理性上原自明白。万一不明白,试想一想看,终可明白。因此孔子没有独断的标准给人,而要人自己反省。例如宰我嫌三年丧太久,似乎一周年亦可以了。孔子绝不直斥其非,和婉地问他“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他答曰“安”。便说“汝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汝安,则为之!”说明理由,仍让他自己判断。又如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孔子亦只婉叹地说“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指出彼此观点,不作断案。儒家极重礼,却可如此随意拿来讨论改作。各大宗教亦莫不各有其礼,而往往因末节一点出入引起凶争惨祸;其固执不通,可骇亦复可笑。此无他,宗教上固是奉行神的教诫,不出于人的制作,其标准为外在的,呆定的,绝对的;而儒家之礼则是人行其自己应行之事,斟酌于人情之所宜,标准不在外而在内,不是呆定的而是活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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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70 孔子未尝排斥或批评宗教(这是在当时不免为愚笨之举的),但他实在是宗教最有力的对头敌人,因他专从启发人类理性上作工夫。中国经书在世界一切所有各古代经典中,具有谁莫与比的开明气息,最少不近理的神话。或者为原来就不多,或因为孔子的删订。这样就使得中国人头脑少许多障蔽。到了《论语》,则当时之务为理性的启发,完全可见。他总是指点人回头看自己,指点人去理会事情而在自家身上用力,唤起人的自省与自求。恰恰与宗教之教人舍其自信而信他,弃其自力而靠他力者相反。此在人类心理的发育开展上,明明有高下之分。既进于开明之后,要再退下来甚难。宗教在中国于是再无可能。这好比太阳底下不用灯;——其后中国虽礼崩乐亡,而总不翻回去请出一个宗教来。有灯亦不亮;——散碎的宗教迷信不绝于社会间,而总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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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76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八 儒家礼乐颇具宗教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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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78 俗常以为孔子的教化实支配了二三千年的中国人生;其实孔子的教化久已不得而见,现在所存留者不过是些孔子的语言道理,其影响到人生的势力是很勉强的。必将全副生活事实安排妥当而美化,如儒家礼乐者,才得直接影响到整个生命,而彻底换一新人生。真正中国人生之开辟,其必前乎孔子,而周公当为其有力之成功者。周公并没有道理给人,而给人以整个的人生,自非礼乐,谁能以道理替换得那宗教?自非礼乐,谁能以道理扭转过那古代野蛮的人生?孔子只是对于周公及其以前的制作,大有所悟之人;于是这一分遗产就由他承受了。而礼之崩,乐之亡,便已于此时渐渐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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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80 替代宗教的周孔礼乐,其中有沿袭于古代宗教的,如祀祖祭大之类是。其所以到底不是宗教,盖因其精神已变。冯友兰先生曾有一篇《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说得颇明白。这篇文全从儒家固有理论,来指点其所有许多礼文仪式,只是诗,只是艺术,而不是宗教。这些礼文一面既妙能慰安情感,极其曲尽深到;一面复极见其所为开明通达,不背理性。他有总括的几句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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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82 近人桑戴延纳Santayana主张宗教亦宜放弃其迷信与独断,而自比于诗。但依儒家对于其所拥护之丧礼与祭礼之解释与理论,则儒家早已将古时之宗教,修正为诗。古时所有之丧祭礼,或为宗教的仪式,其中包含不少之迷信与独断。但儒家以述为作,加以澄清,与之以新意义,使之由宗教变而为诗,斯乃儒家之大贡献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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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84 于是他就丧、葬、祭各种,一一指证说明,皆饶有诗或艺术的趣味,持一种诗的态度。不但祭祀祖先如此,对任何祭祀亦持此态度。儒家固自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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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86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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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88 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求得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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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6790 大抵这些礼文,或引发崇高之情,或绵永笃旧之情,使人自尽其心而涵厚其德,务郑重其事而妥安其志。人生如此,乃安稳牢韧而有味,却并非要求得什么。外人见其行径同于宗教,即误认作宗教;那是于“敬鬼神而远之”,只看见其“敬”,没有注意其“远”。论其功用,胜过宗教,而无宗教之弊。亦正唯其极邻近宗教,乃排斥了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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