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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七 中国民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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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族精神在何处?我可以回答,就在富于理性。它表见在两点上:一为“向上之心强”;又一为“相与之情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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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心即是不甘于错误的心,知耻的心,嫌恶懒散而喜振作的心,好善服善的心,要求社会生活合理的心,……总之于人生利害得丧之外更有向上一念的便是。我们总称之曰“人生向上”。前说儒家完全信赖人类自己,就为他深见这是人类生命中本有的一极强要求。孟子于此指点最透,而称之曰“义”,曰“理”。后来“理”“欲”之争,“义”“利”之辨,延数千年未已,为中国思想史上之所特有,无非为辨明这个。这个心在古中国人亦许早已昭露,所以才产生儒家。而经过儒家一力信赖启发,更开出来中国人好讲理之风,是非观念独明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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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理是无穷尽的,人的向上心,亦是无止境的。儒家认为人生的意义价值就要在这里求。外是而求之,无有也已;不此之求,奚择于禽兽?所以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见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又说,“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于此见出他的心事和其致力所在,既非宗教天国,亦不是现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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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意义价值,在不断自觉地向上实践他所看到的理,故义理高于一切,而为其准绳。俗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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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理讲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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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亦大不过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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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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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此者甚多,皆见其已成中国人之普遍信念。由他看出,学问就应当是讲求这个的,舍是无学问;所谓教育就应当是教导这个的,舍是无教育;乃至政治亦不能舍是。其所以寓政治于伦理,合法律于道德,即根于此而来。他不承认“欲望本位”的人生,却又完全不是禁欲。在西洋不是走向禁欲主义(如中古),便翻过来拥护欲望(如近代以来)。中国恰又是中间独立的自成一条路,不落那两极端。——此无他,只为发见了理性而向上心强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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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相与之间,是有情的。以孟子所举“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之例来说,只要见了便是相与,便发生相关切之情,而不禁地奔去援以一手。此情出于情理,不同于高等动物里所表见的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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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宇宙,于任何事物均可发生兴趣行为而无所限。反之,物类则极其有限。限于什么?限于与其本能有关系之事物。人是打破了这有限的关系,而得一大解放的。一面他能以平视泛观周及一切——即理智;一面他的生命廓然与物同体而情无所不到——即理性。理性就是从本能中解放出来的感情;而动物的情爱,却发于其本能。——此一问题容俟《人心与人生》一书中论之,此不能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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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相与之间,就有了伦理关系。伦者,伦偶;正指人们彼此之相与。人一生下来,便有与他相关系的人(父母兄弟等);人生将始终在与人相关系中而生活(不能离社会)。故伦理关系,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亲切相关之情,发乎天伦骨肉;乃至一切相与之人,随其相与之深浅久暂,莫不自然有其情。因情而有义。父义当慈,子义当孝;兄之义友,弟之义恭。夫妇,朋友,乃至一切相与之人,莫不自然互有其应尽之义。如前所举,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之人,便有奔去援手之义是也。伦理关系即是情谊关系,亦即相互间的一种义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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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团(如国家)生活中,每课其分子以义务;即是硬性的,机械的,不容你不履行的。这却没有那样硬,那样呆板。因为这里的义务全从情谊而有,在乎各自主观之认识。恩深则义重,情疏则义亦薄。虽对他人而负责,却是自课的,不是他课的。虽有时不免舆论的监督制裁,那是旁观者打抱不平的心理而已。此认识与自课,为理性之事。旁观不平,亦理性之争。这与前说之义理,原同一个义理;但我们为便于指点,别称之曰“伦理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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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特别重伦理情谊;中国社会构成,即建筑于伦理之上。我们后面还要再讲,此不多说。总结上面的话,“向上之心强”“相与之情厚”是中国人数千年所表见的民族精神。归总起来,只是富于理性。他只是这一点长处,再没有旁的(尽你列举再多,要不过这里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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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八 西洋人短于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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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许多中国人富于理性的话,旁人或要问:难道西洋人没有理性吗?真的!我可以指证西洋人之短于理性给读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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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中古以来的西洋人生,大体上知有罪福不知有是非,知有教诫不知有理义。罗素在他著的《中国之问题》中,曾深深叹异中国人没有“罪”(Sin)的观念。又说:在中国“宗教上的怀疑”,并不引起其相当的“道德上的怀疑”,有如欧洲所习见者。[5]中国人向来是要凭良心讲理的。凡我们之有所不敢为者,自恧于不合理,知其非也。西洋人则惧于触犯神和教诫,当成是一种“罪”。这个分别很大。一是诉诸自己理性而判别之,主张之;一是以宗教教条替代自己理性而茫无判别,茫无主张。因其理性未经启发,或反遭抑塞,所以不信宗教的人将是任意胡为没有道理的人。直待中国社会文化传播过去(十七八世纪),他们中间具有反宗教精神的人,发现了无宗教而人生依然有道德,无宗教而社会依然有条理秩序之实例,乃大欢喜。——这不是过去的西洋人,短于理性之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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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近代以来到现在,诚然不同过去,宗教似一面变质复一面失势,而西洋人生乃转入一新风气。此一新风气是什么?即“自我中心,欲望本位”是也。此一转变,在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曾引证群书,特加指点,读者最好参看。[6]简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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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这时的人,有了“我”,就要为“我”而向前要求。他就要向着世界要求种种东西以自奉享。本来“我”与所处的宇宙自然,是浑然未分的;这时节被打成两截,而“我”与外面世界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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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由是,这时的人对于自然界,取对待征服利用的态度,从而产生了灿烂的物质文明。乃至对人亦差不多取如是态度,而在其社会中逐渐开出了“自由”“平等”“德谟克拉西”。若对着野蛮或半开化人,更视同自然界一部分,不当是人;则由如是态度,而产生了非美亚澳各洲的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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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其内容,只是欲望盛,而心思力量向外用,发达了理智。此其关键,就在宗教禁欲主义锢蔽太甚的反动,转而逐求现世幸福。从他们“神圣底不知足”(divine discontent)一句话,其精神亦殊可见。[7]于是其替代宗教而指导人生的哲学思想,总充满了功利派气息,如所谓乐利主义,幸福主义,人本主义,工具主义,末后的实用主义等皆是。其必要确立个人自由,保障个人权利,正为划清彼此欲望活动的分限,而各得其活动范围。讲经济,则从欲望以出发。讲法律,则以权益为本位。论到政治,则不过求公(一国一地方)私(一人)欲望的满足。若模仿前面的句法,我们便可说:近代以来的西洋人生,大体上知有利害不知有是非,知有欲望不知有理义。——仍然是短于理性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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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害观念和罪福观念,是一脉下来的;变而未变,总缺乏向上一着。自我中心,则与伦理情谊其势相背,容后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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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讲理与斗力,为理性启发抑理性未启之分判。相尚以力,则理隐;相尚以理,则力隐。二者至不相容。然在西洋,力居显位;贯乎中近古代以至于今,此种情势尚未见大改。何以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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