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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22 中国旧俗,彼此见面各自拱手相揖,是谦敬的意思。今亦渐行相互握手礼,则学于西洋。虽是有相亲之意,然实欧洲人沿其故俗相斗以后彼此和解的表示。表示不复操兵相向了。盖斗争一词,今不过引申其义而用之;真的决斗之风在西洋百余年前还颇有的。如甄克斯《社会通诠》中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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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24 当夫宗法社会,民之所恃而无恐者,以有人种故,有族姓故,有乡社故,有行社(同业公会)故。凡此皆以族类聚而相保者也。顾其所以相保者,不外挟有众之势力,得以报复仇冤,有若血斗之事,此于群道之所以治安未足也。 (中略)此其为俗,终宗法之世沿用之;直至社会转为国家,犹不尽革。虽立刑宪,不能绝也。(中略)讼狱两造相持不下,得请一斗为决;虽或曲胜直败,无后言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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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26 因为理必从容讲论而后明,一动武即不讲理。此以在中国本来有理之一造,一动武,旁观者,便不直其所为。像这个“曲胜直败无后言”。痛快是痛快,未免将理性抛在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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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28 尤可注意者,如会议上之表决,如议员之选举,在今日西洋渐以理性出之者,原亦从哄斗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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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0 古之民不识从众之义也。有一议,十人之中为七人之所合,古不以是为可用也。此自今观之,若甚怪者。然事在历史固无可疑。(中略)古之人无从众之说矣,然未尝无门户党人也。党人者何?一众之人利益相合,而共为所事者也。闻者将日,既有党人,其争于外者无论己;假有同气之争,非有三占从二之术其何以定之乎?曰,出占探丸均非所用。一议未决,考于旧章;旧章不足,乃为调停。调停不能,唯有战耳。胜者得之,负者噤若。故古众人之于议也,设非尽同,必出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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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2 凡初民所以决疑定争者,大抵皆出于斗;则选举之争亦犹是耳。斗而胜,则胜家簇拥其所举者,以贡之于有司。有司受之,书其各以传之于国会。今日报章每及议院之选举,所用之成语皆沿于古初,其争选也,无殊其战也。此非仅借喻而已,盖古之事实,流传于文字间也。(中略)故其始出于实斗,浸假乃各为斗,而一党之人胜焉。虽然,何党?曰使他物而平等也,则必党之最众者。此计数多寡以为胜负之所由也。而出占(Vote;今译投票。——编者注)之法,亦从之以始。其始之出占,非若今之书名投匦也。众各呼其所举者之名,为哗噪。所众举者,其声洪以闻:所寡举者,其声微以溺。此其以众蚀寡之道也。其法之粗如此。使举者异,而众寡之数略均,又无以辨也。于是效战阵之行列,而料简其人数,此亦古法也。今日国会选举所不敢以此法行者,恐民将由今之文,而反古之质也。故雍容揖让之术行焉,则出占(投票)是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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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4 吾党由是而知从众之制,所谓以少数服从多数者,其始乃武健忿争之事,而非出于礼让为国之思。使常决于战斗,则战者才力之高下,将者指挥之巧拙,皆将有胜负之异效。唯用从众之制,前之事皆可不计。易而易知,简而易从。是以其法大行,用以排难解纷,至于今不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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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6 这于温文尔雅的中国人,窃恐二三千年前(周孔时)早已不会如此。而原书所述,似不过其二百年前的西洋。此不独其理性之启,后于中国甚远,抑所以启之之路亦不同。中国是自内而外的,他们是自外而内的;关系非常重要,容后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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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38 往者陈独秀先生论东西民族性根本之差异[11],头一条便举出“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又总括地说“欧罗巴之全部文明史无一字非鲜血所书”;自有其道着处。但这个血初时不过是欧罗巴人的血,后来则转而延及五大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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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40 到了近代国家,其武力用于对外,内部秩序或者比中国还要好。但实斗虽无,假名为斗者却常见于社会,如劳资两方之闭厂与罢工,其著者也。杀人流血之凶,固已不见;其不决于理而决于力,依然未见大改于前。Might is Right的话,“有力者就是有理”,殆为西洋人所承受而不以为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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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42 (二)中国社会秩序自尔维持,恒若无假外力;西洋社会反是。旧日中国社会秩序之维持,第一不是靠教会的宗教,第二不是靠国家的法律,而主要在其社会自有之礼俗(下章论之)。世称中国文明,印度文明,西洋文明为世界三大文化系统,各有其特异之点。在印度,最使人诧异者为其宗教之偏畸发达,什么都笼罩在宗教之下。在西洋,最惊人的是其征服自然的科学技术。若中国,则其大可异处即此社会秩序自自然然能维持是已。反之,在西洋则出于强力所制。所以辜鸿铭先生尝讥西洋社会不是靠僧侣拿上帝来威吓人,便是靠军警拿法律来拘管人[12],而西洋人自己亦说“中国国家就靠着这千千万万知足安分的人民维持,而西欧的国家没有不是靠武力来维持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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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44 尤其在西洋中世纪,人们全在强制干涉下过活,理性窒息了,不得活动。近代以来,自由著于法律,宗教退处无权,政治思潮经济思潮恰亦同时倾向放任,不主张干涉,一切固不同于前。此时从其社会生活之秩序条理上看去,且优于中国;然核其实,只是势力均恒之结果。[14]与其说为理性之活动,毋宁说为一种习惯之养成。尤其站在理性立场,否认权势之理性自觉,总少看见。即如服从多数,虽比较近理;然多数所决未必即理之所在。且有时多数亦只是一种权势而害于理,亦说不定。中国人数千年在事实上固无法不在权势下过活,在意识上则不承认权势,孟子书中表示得甚明白。此中曲折,容后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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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49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1707305878]
1707307250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九 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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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52 孙中山先生晚年讲演,尝以王道霸道分别中西文化;我们同意这说法。更申言之,王道的内容就是理性;而霸道内容则利与力也。中国人以其理性觉醒,故耻言利,耻言力。反之,西洋人尚利尚力,征见其理性还没有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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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54 欧洲宗教家所以建立其不磨之信仰者,即在其宗教之热狂与不容忍精神,攻击他人,坚信他人皆非而我独是。故曰“基督教不以建立其自身之祭坛为满足,必进于破毁异教之祭坛”。教徒信一宗教为真,必以其余宗教为假。由此宗教上之嫉忌(religious intolerance)致有遍于全欧历千余年之教祸。中国人因理性反省,便无此偏见,且因反省而抑制冲动,无此隘量与暴气。罗素常叹“中国之宽容,恐非未至中国之欧洲人所及料;吾人今自以为宽容,不过较之吾祖先为宽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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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56 中国因讲理而抽象理解力大进,不复沾滞于各宗教之特殊名象仪式关系等,而理会其道理。所以每有人想把各方宗教融合沟通的,如昔之沟通儒释道,近来之混一佛孔道耶回。他们每喜说“教虽不同,其理则一”。此固不免笼统可笑,然正见其是直接地信理,间接地信教。他们认真说来不是教徒;他们的态度和行动正好与欧洲人的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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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58 在中国,人心之最高倾向唯在理。所以说“理直气壮”,“师曲为老”,“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他勇于服善,并最有服善的雅量。虽然无论那个民族于其不相习的道理都不易接受,中国亦何能独外;然而恐怕没有再比中国人接受这样快,冲突扦格这样少的。——因为他脑中的障蔽最少。有时一道理,在外国始倡之而未遽得到普遍的势力,中国不费力地就接受了,或出于外国之前(如妇女受教育机会参政机会即其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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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60 理是最能打动中国人心的东西,中国人之革命率以趋赴真理之态度出之;其革命势力之造成,乃全在知识分子对于一道理之确信与热诚的鼓荡。它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必然性,却含有道德的意味。此关系中国革命性质问题甚大,别有文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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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62 录自《文化杂志》,3卷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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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64 1943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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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66 [1] 这是1942年春在桂林所撰《中国文化要义》六章中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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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68 [2] 杜威博士应北京大学哲学研究会之欢迎,讲词中特致此意,当时张申府君拟译为“天人合一”,似亦未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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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270 [3] 此理柏格森Bergson哲学中言之透辟,可参看《创化论》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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