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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38 人类生活难道定须宗教么?宗教又是什么?照我的解释,所谓宗教者都是从超绝人类知识处立他的根据,而以人类情志上之安慰勖勉为事者。[5]人生极不易得安稳;安之之道乃每于超绝知识处求得之;为是作用者便是宗教。人类对他果需切至何程度,只能于其作用发生后见之。我们知道人类文化上之有宗教,是各洲土各种族普遍存在的重大事实。文化每以宗教开端;文化每依宗教为中心,非有较高文化,不能形成一大民族;而其文化之统一,民族生命之久远,每都靠一个大宗教在维持。从过去历史上看是如此。这就尽足客观地取证其有自然的必要。我们又知道,宗教在人类文化上见衰势,乃由輓 近人事有下列四点变动而来:一、富于理智批评的精神,于不合理性者难容认;二、科学发达,知识取玄想迷信而代之;三、人类征服自然的威力增进,意态转强;四、生活竞争激烈,疲于对外,一切混过。然而历史上的中国人固不具此条件。于是我们不能不问:二三千年前历史上的中国人果何以独异于他族而得逃于此“自然的必要”?果何所依恃而能使宗教不光顾到中国来?此讵非怪事?谁能说中国人没有迷信,然而中国人没有一大迷信——整个系统的宗教信仰。谁能说中国人没有宗教行为;然而中国人没有一大规模的宗教行为——国家制度团体组织的宗教活动。似此零星散见的迷信,无大活动力的宗教行为,实不足以当偌大民族统一文化中心之任。(亦显然地不在此,而别有在。)以若大民族,若大地域,各方风土人情之异,语音之多隔,交通之不便所以维持树立其文化的统一者,其必有为彼一民族社会所共信共喻共涵育生息之一精神中心在;唯以此中心,而后文化推广得出,民族生命扩延得久,异族迭入而先后同化不为碍。然此中心在那样古代社会,照例必然是一个大宗教无疑的。却不谓二千年前中国人之所为乃竟不然——他并没有这样一个大宗教;讵非怪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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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40 我们为什么不说“中国没有宗教”;而说,中国“几乎没有宗教”?这是几层意思。“几乎怎样”,意即谓不是“干脆怎样”。中国如我所说,原是一种暖昧不明的文化;他就没有干脆的事。此其故,待后说明。一般人就因不明此理,总爱陷于无益的聚讼纷争;如争什么“中国是封建社会”,“中国不是封建社会”等类。其实从其“几乎是”言之,则几乎是;从其“几乎不是”以为言,则亦不是也。彼固隐然有其积极面目在;但你若不能发见其积极面目,则未有不徘徊疑惑者。或致不得已从其负面(消极方面)而强下断语,如说:“只有在与‘前资本主义的’同其意义而应用时,我们可以把中国社会的构造唤作封建制度。”[6]照此例推之,则亦可说:“从其前于科学发达而言,则中国可以说作有宗教”;岂非笑话!是否封建,有无宗教,本不干脆;倘更有意为之曲解,则更没办法矣。然你能从大端上发见其积极面目,固将知其不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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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42 替代一个大宗教,而为中国社会文化中心的,是孔子之教化。有人即以孔子之教化为宗教;这就弄乱了宗教固有的范型。孔子的教化全然不从超绝知识处立足,因此没有独断(Dogma),迷信及出世倾向;何可判为宗教?不过孔子的教化,实与世界其他伟大宗教同样的对于人生具有等量的安慰勖勉作用;他又有类似宗教的仪式;——这亦是我们只说中国几乎没有宗教,而不径直说没有宗教的一层意思。孔子之非宗教,虽有类似宗教的仪式亦非宗教,这在冯友兰先生《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一文中,说得很明。[7]这篇文全从儒家固有理论,来指点儒家所有许多礼文仪式,只是诗是艺术而不是宗教。他们一面既妙能慰安情感,极其曲尽深到;一面复极见其所为开明通达,不背理性。我们摘取他总括的几句话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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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44 近人桑载延纳(Santayana)主张宗教亦宜放弃其迷信与独断,而自比于诗。但依儒家对于其所拥护之丧礼与祭礼之解释与理论,则儒家早已将古时之宗教,修正为诗。古时所已有之丧祭礼,或为宗教的仪式,其中或包含不少之迷信与独断。但儒家以述为作,加以澄清,与之以新意义,使之由宗教而变为诗,斯乃儒家之大贡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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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46 此下他就丧葬祭各礼,一样一样指点说明,皆饶有诗或艺术的趣味,持一种“诗”的态度。他并且指说,不但祭祀祖先如此,对任何祭祀亦持此态度。儒家固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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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48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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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50 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巫然后决大事,非以为求得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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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52 儒家所为种种的礼,皆在自尽其心,成其所以为人,没有什么要求得的对象。像一般宗教所以宰制社会人心的,是靠着他的“罪”“福”观念;——尤其是从超绝于知识的另外一世界而来的罪与福,存在于另外一世界之罪与福。而孔子对人之请祷,则曰,“丘之祷也久矣”!对人之问媚奥媚灶,则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又如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其全不想借着人类对另外一世界的希望与恐怖,来支配宰制人心,是很明的。这样如何算得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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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54 现在我们可以说到本题了。中国没有一个大宗教,孔子不是宗教,都已分明;则历史上中国社会人生是靠什么维持的?这“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怎样度日过活来?这非求得一个答复不可。当那古代没有科学,知识未充富,理智未条达,征服自然的能力不大而自然的威力方凌于人类之上,谁个民族社会不靠宗教为多数人精神之所寄托而慰安,所由约束而维持?乃中国人有什么本领,能超居例外?宗教在古代是个“乘虚而入”的东西;何独于中国古代社会,宗教乃不能入?这些问题,谁若没脑筋谁可不想到;如果不是没脑筋的,他就要大大怪问不解,非得到惬心贵当的解答,不能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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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56 [1] 顾孟余先生《社会阶级论中几个根本问题》文中有云:亚洲的政治历史实在是马克思一个难题。他曾说,“这种旧者死去新者复生的,然而在形式上永远不变的自足社会,这种简单的生产机体,是了解亚洲社会永久不变的神秘的钥匙。这个很特别的亚洲社会中,不断的表演国家的兴亡朝代的更易。至于这社会的经济要素的构造,是不受政治风潮影响的”。马克思的意思,是要用亚洲的政治历史,说明经济停顿,社会亦随着停顿。这个道理,由一方面讲,固然不错;但是我们于此自然而然要提出一问题,为什么亚洲社会的经济停顿?其原因究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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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58 [2] 此问题已成国内论坛聚讼之点;多少论文和成本著作都出来了。始而是中国共产党领着国民党喊打倒封建制度的口号,而国民党有学问人如顾孟余先生便先来否认中国封建制度的存在,惹起多少辩论,乃至今则共产党如陈独秀派亦出而否认了!据说俄国干部派与反对派剧烈政争,曾以中国问题为争点;而所以争则原于对中国社会认识之不同。干部派认中国是半封建的;杜罗斯基则认封建早没,资产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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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60 [3]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三章,“中国文化的略说”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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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62 [4] 郭沫若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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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64 [5]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四章,“宗教问题之研究”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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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66 [6] E.Yarga著《中国革命的诸根本问题》一文中有此语;此语实不通。此岂非说,以其不白故谓之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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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68 [7] 冯君此文见燕京大学《燕京学报》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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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73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1707305880]
1707307374 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 中国民族精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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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76 我常常说,除非过去数千年的中国人都白活了,如其还有他的贡献,那就是认识了人类之所以为人。而恰恰相反地,自近代以至现代,欧美学术虽发达进步,远过前人,而独于此则幼稚。二十多年来我准备写《人心与人生》一书,以求教当世;书虽未成,而一年一年果然证实了我的见解。在学术发达,而人祸弥以严重之今日,西洋人已渐悟其一向皆务为物的研究,而太忽略于人。以致对于物所知道的虽多,而于人自己却所知甚少。[1]最近学者乃始转移视线,而致力乎此,似乎还谈不到什么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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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78 何以敢说他们幼稚呢?在现代亦有好多门学问讲到人;特别是心理学,应当就是专来研究人的科学。但心理学应该如何研究法,心理学到底研究些什么(对象和范围),各家各说,至今莫衷一是。这比起其他科学来,岂不证明其幼稚!然而在各执一词的学者间,其对于人的认识,却几乎一致地与中国古人不合,而颇有合于他们的古人之处。西洋自希腊以来,似乎就不见有人性善的观念;而从基督教后,更像是人生来带着罪过。现在的心理学资借于种种科学方法,资借于种种科学所得,其所见亦正是人自身含着很多势力,不一定调谐。他们说:“现在需要解释者,不是人为什么生出许多不合理的行为,而是为什么人居然亦能行为合理。”[2]此自然不可与禁欲的宗教,或把人身体认为罪恶之源的玄学,视同一例。却是他们不期而然,前后似相符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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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80 恰成一对照:中国古人却正有见于人类生命之和谐。——人自身是和谐的(所谓“无礼之礼,无声之乐”指此);人与人是和谐的(所谓“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者在此);以人为中心的整个宇宙是和谐的(所以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等等)。儒家对于宇宙人生,总不胜其赞叹;对于人总看得十分可贵;特别是他实际上对于人总是信赖,而从来不曾把人当成问题,要寻觅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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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82 此和谐之点,即清明安和之心,即理性。一切生物均限于“有对”之中,惟人类则以“有对”超进于“无对”。清明也,和谐也,皆得之于此。果然有见于此,自尔无疑。若其无见,寻求不到。盖清明不清明,和谐不和谐,都是生命自身的事。在人自见自知,自证自信,一寻求便向外去。而生命却不在外。今日科学家的方法,总无非本于生物有对态度向外寻求,止于看见生命的一些影子,而且偏于机械一面。和谐看不到,问题却看到了。其实,人绝不是不成问题。说问题都出在人身上,这话并没有错。但要晓得,问题在人,问题之解决仍在人自己,不能外求;不信赖人,又怎样?信赖神吗?信赖国家吗?或信赖……吗?西洋人如此;中国人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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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84 孔子态度平实,所以不表乐观(不倡言性善),惟处处教人用心回省(见前引录《论语》各条),即自己诉诸理性。孟子态度轩豁直抉出理性以示人。其所谓“心之官则思”,所谓“从其大体……从其小体”,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不能夺”,岂非皆明白指出心思作用要超于官体作用之上,勿为所掩蔽。其“理义悦心,刍豢悦口”之喻,及“怵隐”“恻隐”等说,更从心思作用之情的一面,直指理性之所在。最后则说,“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何等斩截了当,使人当下豁然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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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7386 日本学者五来欣造说:在儒家,我们可以看见理性的胜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不是国家权力,并且亦不是多数人民。只有将这一些(天、神、君、国、多数),当作理性之一个代名词用时,儒家才尊崇它。这话是不错的。儒家假如亦有其主义的话,推想应当就是“理性至上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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