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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40 在长达十六天的斗折蛇行的欧洲旅程后,那些来自弗赖贝格集中营的苟延残喘的人,终于抵达毛特豪森市镇和毛特豪森集中营。在人群当中,有佩莉斯嘉及其出生十七天的女儿哈娜,有拉海尔及其出生九天的儿子马克,以及挺着大肚子的安嘉。三位母亲尚未认识,每时每刻都为生存而孤军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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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42 就在90124次列车结束漫长旅程抵达毛特豪森火车站几分钟后,就有人熟练地打开插销,封闭的车厢门也被拉开。此前几天,车厢里已有许多人死去。那些还活着的人,要么因为受到惊吓而呆若木鸡,要么因为射进封闭车厢的强光而头昏目眩。她们就像野生动物,两眼圆睁,精神错乱。她们还没有喘过气来,就被党卫队看守拽出车厢,三三两两地被推到专门修建的卸货站台上,这里距离波光粼粼的多瑙河不过几百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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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44 与多瑙河北岸的美丽景色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映入安嘉眼帘的是一堵高墙,墙上写着巨大的黑体字,那是这处“通行所”的地名:MAUTHAUSEN(毛特豪森)。死板冰冷的字体,不仅对她昭示着1945年4月29日星期天那个冰冷春夜的真面目,而且足以引发她的第一轮宫缩。此时此刻,就算是郝思嘉的乐观主义也救不了她。明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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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46 安嘉说:“从我看见那行我不愿看见的大字时起,我就开始疼痛了。我甚至不能转移注意力,疼痛就是疼痛。那就是事实……我如此害怕,以至于我都开始分娩了。毛特豪森与奥斯维辛就是一回事。毒气室、甄别囚犯,简而言之,就是一座灭绝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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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48 丽萨·米科娃也有同感。“我们看见车站的名字,知道这就跟奥斯维辛差不多。我们说:‘好吧。反正都一样,这里就是终点。’我们面面相觑,我们自惭形秽,就像皮包骨头的骷髅。满身污秽,满身虱子。我们看上去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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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50 安嘉勇敢地面对那痛到浑身撕裂的宫缩。她因为又怕又痛而全身瘫痪,但她努力不让别人发现她快要分娩,她抓住车厢门,喘息了一会儿。将近九个月前,在1944年8月那个无精打采的夏天,她的所有亲人都已化作比克瑙灭绝营的一缕青烟,她与贝恩德还在泰雷津那迷人的小房间里彼此安慰。两人勇敢地决定再要一个孩子,代替四个月前夭折的、让两人伤心欲绝的达恩。怀上第二个孩子才几个星期,贝恩德·纳坦就被送去东边了。安嘉不知道贝恩德是否还活着,她尽力保存一线希望,但经历过在比克瑙的日子,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也意味着,她所拥有的一切,只剩下这个她极力掩饰的婴儿。面对每时每刻如影随形的危险,这个婴儿依然顽强生存,就连安嘉也感到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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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52 安嘉曾经不敢想象在弗赖贝格工厂分娩的后果。她也尽力不在露天运煤车厢里分娩。如果她知道,在同一趟列车上,已经有两位母亲及其婴儿完成了上述壮举,她肯定会感到吃惊和自卑的。现在轮到她了,她唯一能够想象的就是,她将要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很可能会被直接扔进毒气室,孩子的母亲也必将同时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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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54 安嘉捂着肚子、喘着粗气,设法从肮脏的车厢里爬下来,周围都是残忍粗暴的看守。安嘉站立不稳,跌倒在垃圾堆上。她与其他太过虚弱、无力走动的人被拖到一旁,她蜷缩着身体,依稀感觉到一架农用马车正在向前行进。她眼看着重病者和垂死者被扔上马车,马车上堆满了人的躯干和四肢,而她被扔在最上面。安嘉说:“那些能够走动的人则向着要塞行进。他们把所有重病者和垂死者拽下火车,装上马车,因为营地在毛特豪森上方的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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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56 随着农用马车嘎嘎作响、摇摇晃晃地向前行进,安嘉浑身发热、晕头转向地置身于满是汗臭的躯体之间,她朝山下回望,只看到摄人心魄的瑰丽景色。尽管她与那么多气味难闻的、因为斑疹伤寒而奄奄一息的妇女挤在一起,尽管她在满身污秽、满身害虫的环境中羊水破裂,她还是禁不住惊奇地张望周围的景色。“我就像一头饿狼,体重只剩下35公斤,我也不知道山顶有什么在等着我……我仿佛无忧无虑,我爱这乡间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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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58 大约在傍晚8点,太阳正在没入山谷,安嘉半躺半坐,陶醉于这迷人的景色,她已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黑暗车厢里超过两个星期了。“阳光点点闪烁,寒冷开始袭来,但这春夜多么美丽啊。我们正在上山,我留意到山下的多瑙河,以及开始带有绿意的(田野)……我想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也许这是我在世界上见到的最后一点儿美好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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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60 尽管如此,当马车在盘山路上走了2.5公里后,安嘉的宫缩更加严重了,上奥地利那风景如画的景色,包括教堂、城堡以及远处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都无法再转移她的注意力。她的可怕处境让她喘不过气来。安嘉说:“马车又臭又脏,而我就像跟一群动物待在一起,她们没有毛发,衣衫褴褛。马车上都是垂死的妇女,虱子成千上万,到处爬行。可怜的妇女们不省人事,靠在我身上,躺在我腿上。我努力坐起来,我的孩子开始降生了。我只担心一件事情,担心孩子活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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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62 当她们靠近毛特豪森集中营的时候,安嘉隐约看见,前方是巨大的石头堡垒,巨石彼此堆叠,由里面那些不幸的囚犯垒砌而成。安嘉的婴儿开始从她的两腿之间破腹而出,她抬头看见高大的木门,以及那些怒目圆睁的花岗岩瞭望塔,瞭望塔如同鹰的双眼怒视远方,最远处可以看见阿尔卑斯山。在那堵高墙之内,她想必是插翼难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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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67 毛特豪森集中营的大门,安嘉的孩子就出生在这座集中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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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69 安嘉知道自己需要帮助,她突然发现在马车旁边缓慢行走的俄国囚犯医生,对方曾经在弗赖贝格医务室里与毛特纳洛娃医生共事。“我请求她帮助我,但她只是摆摆手、耸耸肩,然后就走开了。她甚至看都没看我,或者说句:‘对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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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71 安嘉努力控制自己,极力避免在那里分娩,就在大门附近,安嘉被推下马车,莫名其妙地被扔进了一辆露天的木头板车,“就像那种运煤板车”。板车里挤满从马车上下来的妇女,此外还塞进了几个明显已经发疯的妇女,安嘉被吓得目瞪口呆。安嘉因为疼痛而紧闭双眼,她感觉到板车在移动,正离开那几道地狱般的大门,慢慢驶向球场边上的医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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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73 随着婴儿继续破腹而出,安嘉忍不住发出尖叫,但她很快噤若寒蝉,因为党卫队员正在走近。那里至少有一名看守在板车旁边一路押送,还有另一名看守靠人力推动和刹停板车。那名最靠近安嘉的看守说:“你就叫吧。”但安嘉永远不知道,这句话是同情还是挖苦。安嘉因为疼痛而全身抽搐,她也确信这是这辈子的最后几分钟,她干脆放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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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75 安嘉说:“在此期间,我只想到我的母亲伊达,她不会为我感到遗憾,而会对我说:‘你怎么敢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孩子!我的意思是在板车上……在你三个星期没有洗澡之后?’……她将会极力反对!”太阳下山的时候,就在伊达·考德洛娃极力反对的地狱般的环境中,安嘉终于分娩了。新生的婴儿伴着大量血污和黏液,从安嘉的身体里滑落,与上次生下达恩时漫长的分娩过程不同,这次分娩迅速得让人意外,但这个婴儿非常非常小。“突然之间,我的婴儿就在那里了,就这样出来了!”这个小小婴儿不呼吸也不活动。“在大约七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婴儿一动不动,甚至不会哭……我努力坐起来,还有其他妇女横躺在我身上,婴儿就在那里,那场景真是,难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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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77 片刻之后,板车停在医务室门前,有人找来一位囚犯医生,安嘉很久后才发现,那位医生曾经是贝尔格莱德一家医院的妇产科主任。“他跑出来剪断脐带,拍打婴儿的屁股(让婴儿哭出声来并开始呼吸),一切都还好。婴儿开始哭了……医生告诉我:‘是个男孩。’有人用纸包裹住婴儿,突然之间,我感到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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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79 安嘉私底下曾经更想要个小女孩,但她还是把这个奇迹般降临的婴儿放在摇篮里,并且决定将他取名为马丁。她向别人询问时间和日期,决心记住她的孩子正是出生于1945年4月29日晚上8点30分。安嘉被送进了医务室,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被扶上床铺,并且可以独自享用这个床铺。尽管医务室里弥漫着粪便的恶臭,而且环境也远远说不上干净,但她知道其他囚犯甚至还没有如此的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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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81 安嘉那蜷缩着的孩子长着一头黑发,平躺在她胸前,就像去年达恩出生时那样。这个婴儿如此瘦小,本来应该被放进保温箱的,但安嘉紧紧贴着孩子,成为“世界上最好的保温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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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83 安嘉说:“我很高兴,我做到了,就在那样的环境中。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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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85 拉海尔及其婴儿马克就没有那么快乐了。她们被装在类似的满载垂死者的马车里,直接从车站驶向营地大门,那扇大门仿佛张开的血盆大口,等待着她们到来。她们刚刚穿过那扇有去无回的大门,就被拽下马车,被推进衣衫褴褛的队伍,并且被告知,到那个长方形点名广场去等待。广场用正方形大石手工铺砌而成,大石之间填塞了许多细小的花岗岩碎石。就在她们周围,整个营区明显陷入严重的混乱。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浓烟,大量文件被扔进焚尸炉烧成灰烬,同时被焚毁的还有最近被毒死的囚犯的尸体。德军士兵挥舞纸张四处乱跑,仿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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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87 来自弗赖贝格的妇女们并不知道,在之前的几个月,这座集中营的人口规模已经扩大了两倍,因为有大量撤回来的囚犯通过死亡行军源源不断地涌入。集中营的状况完全无法处理了。食物已经耗尽,疾病已经失控,甚至用帐篷搭建的临时营房也不够用。据估计,战争打到这个阶段,在毛特豪森及其附属集中营,每天都有800名囚犯死去,尽管有大量新来者进入,但在之前那个月,囚犯总数反而减少了2万人。德军看守不想留下任何罪证,尤其是在4月23日后,丘吉尔、斯大林、杜鲁门下令大量空投以各种语言写就的传单,上面写着“毫不留情地追踪和惩处”任何虐待囚犯的罪犯。上述事实,以及苏联红军和美国军队即将会师,意味着世人即将发现过去六年在这片奥地利风景区所发生的一切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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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1989 列车上的妇女构成集中营指挥官的另一个棘手问题。不过,一旦他们做出如何处置新来者的决定,拉海尔及其可怜的同伴们就只能勉强撑起疲惫的身体,每50人一组徒步前进,她们被告知,将要进行淋浴。拉海尔把马克藏在肮脏的衣服下面,她如此虚弱,仅仅知道将要进行淋浴,但她去过奥斯维辛,记得所谓的淋浴意味着什么。毛特豪森有一间16平方米的毒气室被伪装成淋浴室,从建成之日起已为集中营里数以千计的人实行了“安乐死”。集中营的记录显示,战争最后几个星期里,有1400名囚犯在毒气室里被毒死。4月28日,也就是在来自弗赖贝格的列车抵达之前一天,就有33名奥地利共产党员作为“国家公敌”而被处决,同时被处决的还有5名波兰人、4名克罗地亚人以及1名拥有英国国籍的奥地利人。尽管集中营里的红十字会官员已在谈判中提出,要撤走数百名来自法国以及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国的囚犯,但处决还是被提前执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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