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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静地走进房间,我立刻注意到,他居然是独自一人!没有烦人的助手,也没有过度谨慎的公关专员来防止他掉进别人设的陷阱。他就是欧内斯特·J.金,美国海军上将,他可能有一点紧张,因为要把命运交到不太熟悉的人手里。然而他已经做足了准备,带着权威的、指示的姿态,一切都是如此自然,毫无做作。伟人们或许会享受号角齐鸣的礼遇,但他们并不需要靠此来获得身边人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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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利带着将军在屋里走了一圈,向他逐个介绍在座的通讯员。他和每个人都握了手,握得很快而且很紧,他会复述对方的名字,同时还满含热情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但是不难想象,假如不是在这种合适的环境下,这对眼睛就会变得如同用战列舰装甲钢打造的那般冷酷。[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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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完后,宾主落座——金坐在屋角的一把安乐椅上,记者们在他周围大致围成一个圈。啤酒装在一个盛满冰块的洗手盆里,大家都是拿起瓶子直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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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开始即兴发言。在最初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记者们都没有打断他。他按照时间顺序完整讲述了这场世界大战,从1941年时他所面对的将护航船队送过大西洋的问题说起,继而是空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初期的危机、中途岛大捷,以及当下瓜岛战事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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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们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一个字。宏观战略和复杂的后勤突然在他们面前清晰起来。金对于战争重大问题的专业总结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知识培训——而当他转向具体问题时,则又展现出了对细节,包括对技术数据惊人的了解。他喝了第二瓶啤酒,接着是第三瓶;他每隔15分钟左右就会点燃一支烟。在记者们看来,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在讲述海军所犯的错误时也同样直言不讳,完全不像是为了自保而隐藏了什么的样子。“他告诉我们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常常还有即将会发生什么,”有人回忆道,“他说的坏消息和好消息一样详尽,许多时候还会一边介绍什么事情做得不好,一边介绍哪些策略、武器或者二者的结合取得了成功。从头到尾,他都是完全放松的,而且总是很耐心,欢迎大家插话提问,他的回答也直白而轻松。”[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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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问题都是关于瓜达尔卡纳尔岛及其周边形势的,美国在那里的空战和海战中遭到了沉重的损失。美国能否守住这个岛屿?或者是否有必要进行战术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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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坚守。”金说道。他说所罗门群岛的战斗残酷而艰难,并承认美国海军遭到了惨重损失。但是在那里狠狠打一仗的理由也很充分。日本人也同样困难,而且他们无法轻易弥补所遭受的损失。当地地理条件也对盟军有利,因为日本在那附近没有航空兵基地。金解释了海军如何以及为何做出公布损失的决定,并且提醒记者们,日军宣布的战果通常会夸张10倍以上。他提到“公牛”哈尔西最近刚被任命为南太平洋司令,还预告了即将于下个星期打响的大规模海战。[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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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正在承担失去舰队的风险?”专栏作家沃尔特·李普曼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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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金答道。[76]会谈持续了3个小时,金离开之前和每一位记者握了手。有些记者会后留了下来继续讨论,其他人则匆忙离开,他们要把自己能够记住的所有讨论内容写下来。他们对自己的好运气感到惊讶,觉得自己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理解比之前深刻多了。有人回忆道:“金首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没有沉湎于自己的一厢情愿,也没有对那些头痛的难题视而不见,希望它们能自己消失。”[77]对于海军延迟发布军舰战沉的消息引发的争议,记者们接受了金的解释,并觉得他和海军受到了不公正的污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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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金意外的是,他自己也很享受这个晚上的每时每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向自己讲述整个战争的来龙去脉;这甚至也帮他自己厘清了一些思路。第二天早晨他一来到办公室,就给“内利”布尔打电话,问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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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的亚历山德里亚秘密媒体简报会一直持续到了战争结束,平均下来大约是每6个星期开一次。后来还有更多的通讯员获邀参加,数量最终接近30人。这些记者笑称自己是“阿灵顿游击队员”,他们还像正式的秘密行动一样给金安了个代号——“瘦子”。当诺克斯部长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由衷地给予了赞许,虽然金将军事先没有打招呼就擅自办了此事,对部长的权威似有侵犯。而且,金说出来的那些秘密,最终也从未在报纸上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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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很快意识到自己获得了华盛顿媒体圈的一股善意。这笔资产看不见摸不着,但金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它的价值。国会议员马斯曾经在国会和媒体上大肆宣称美军最高指挥层内部不和,同时推动立法把各军种合并入一个统一的指挥架构。金相信现有的参谋长联席会议(简称参联会)形式已经足够顺畅,军种合并应当推迟到战争结束后再说。于是金小心地约见了几个“阿灵顿游击队员”。不到24小时,全美各大报刊便充满了声讨马斯言论的文章和社论,对金却只字未提。不久后,在罗斯福总统和国会领袖的支持下,军种合并的事情被束之高阁,留待战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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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金刚刚到达华盛顿时,曾决心不和媒体发生任何瓜葛。而到了珍珠港事件即将满一周年之时,他已经能够如同华盛顿那些老练的幕后玩家那样暗中操控媒体了。猛一看,这似乎是个突然的逆转,但是若深想,就会发现这其实毫不意外,因为没人会误以为欧内斯特·J.金是个不善学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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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麦克阿瑟将军设在澳大利亚布里斯班的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部里,新闻处的负责人是“皮克”勒格朗德·迪勒上校,他是个职业陆军军官,后来正是在此新闻处处长任上官至准将。迪勒是“巴丹帮”的元老,他们是麦克阿瑟最忠实的部下,战争爆发前就在菲律宾服役,1942年3月又和麦克阿瑟一起从科雷吉多尔出逃。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的新闻工作从来不缺人手:迪勒下辖的官兵数量最后超过了100人,里面不乏校级军官,其中许多人到战争结束时都晋升为上校。在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司令部里,尼米兹和他的幕僚们对于从本土汹涌而来的记者们感到很头疼,迪勒却恰恰相反,他对记者们持“越多越好”的态度,而且总是乐于签发更多的媒体许可证。在布里斯班,获得认证的记者、摄影师和无线电广播员最终超过了40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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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勒和他的团队将通讯员们视为尊贵的客人。他们对所有问题都是有问必答,提供了最先进的通信和广播设施,在记者们即将奔赴前线时还会好好招待他们。他们会安排记者们直接面见麦克阿瑟本人,虽然那都是在精心安排的新闻发布会上。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部几乎每天一份的新闻公报都是由迪勒撰写初稿,再交给麦克阿瑟审核,常常还会被他重写。通讯员们很快发现,没有任何或明或暗的批评能够逃过迪勒的红铅笔,而另一方面,他们的赞扬和吹捧越多,就越能得到独家消息或其他令人羡慕的特殊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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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界给迪勒和他团队的配合力度打了高分。和夏威夷的情况截然相反,新的报道提交给麦克阿瑟的新闻处之后,会在24小时内得到阅读、审核、批准,并传回美国国内,发表到报刊上时还是热乎的。这种新鲜出炉的新闻更容易登上头版头条,而来自尼米兹战区的那些相对过时的新闻就只好敬陪末座。就这样,1942年到1943年间,美国公众中形成了一个普遍的印象,就是太平洋上的大部分仗都是麦克阿瑟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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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阿瑟比二战美军其他将帅更能理解视觉印象的重要性。他时刻关注自己的衣着和装饰,也就是反对者们口中他的“道具”——旧巴巴的菲律宾元帅软顶帽,整洁的飞行皮夹克,飞行太阳镜,还有他那看起来越来越大的玉米芯烟斗。他对自己头顶上的秃斑十分介意,如果不得不拍摄免冠照片,他就会找没人的地方花点时间,把头顶上的头发从一边梳到另一边,在双耳5厘米以上的地方留出完美的直发——今天人们常说的“遮秃发型”(combover)。这些照片和媒体文稿一样,也是迪勒的审查对象——麦克阿瑟登出来的大部分战时照片都是从下往上拍的,这样能让他看起来显得更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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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斯班的宣传机器常常给人一种错误的印象,仿佛麦克阿瑟是在亲自率领部队冲锋陷阵。作为战区总司令,麦克阿瑟的角色并不是亲自上战场打仗,而且他在“一战”中已经表现出了他的英勇,无须再去证明什么。然而在前线拼杀的将士们从未在战场上见过麦克阿瑟,却听美国报纸上说他正在一线和将士们同甘共苦,这就难免令他们愤愤不平了。1942年10月,他飞往新几内亚岛东南部的盟军基地莫尔斯比港做了短暂的视察,布里斯班的战争通讯员们就报道说麦克阿瑟视察了新几内亚北部沿海布纳附近的战场。这样的报道都被西南太平洋战区的审查官审查通过了。有一张麦克阿瑟在澳大利亚罗克汉普顿观看部队演习的照片,发表到了媒体上就被误写成了“视察前线”。有一段记录麦克阿瑟坐在吉普车后排,在泥泞的林间小道上颠簸开进的新闻短片,解说员告诉观众,将军正乘车前往前线阵地。但实际上,在他整个视察期间,他和最近的日军部队之间始终隔着一座密林覆盖的大山。[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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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明目张胆的胡编乱造令第8集团军司令罗伯特·L.艾克尔伯格十分愤怒,他认为西南太平洋战区的新闻处是在滥用自己的战时新闻审查权来放纵麦克阿瑟个人的虚荣心。艾克尔伯格将军体验到了艾森豪威尔和其他同僚此前已经吃过的亏——如果一位下级军官想要和麦克阿瑟共事,那么他最好不要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艾克尔伯格在几份关于布纳战役的媒体报道上露了脸讲了话,于是便被召回布里斯班,被麦克阿瑟一顿臭骂:“你知不知道我明天就能把你降成上校,让你滚回家去?”[80]艾克尔伯格知道厉害了,他在战争余下的过程中对媒体一律拒之门外。有一次,他对一位来访的公共关系官员说:“我宁愿你往我口袋里放一条毒蛇,也不希望你去宣传我。”[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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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一开始,麦克阿瑟就一直坚持发布他自己的新闻公报,华盛顿要他低调一些,他也置若罔闻。马歇尔将军和史汀生部长都不喜欢布里斯班发出的这些哗众取宠的声明,于是他们开始质疑麦克阿瑟所宣称的战果的准确性。对于西南太平洋战区的宣传机器来说,真相常常是可以被牺牲的。他们的战报写得天花乱坠,以便看起来显得更精彩和戏剧性,许多时候他们不仅舞文弄墨,甚至会随意捏造“事实”。有些时候,关于敌方损失的数据完全是胡编乱造的。不仅如此,许多西南太平洋战区的公报看起来并不怎么掩饰对海军或者尼米兹战区作战行动的贬损。最臭名昭著的一次发生在1943年3月。当时麦克阿瑟对新几内亚以北海岸外的日本运兵船队发动了一场成功的空袭,史称俾斯麦海海战。此战,乔治·C.肯尼中将第5航空队的轰炸机群采用了一种被称为“跳弹轰炸”的新的低空轰炸战术,击沉了12艘敌军舰船,包括8艘运输船和4艘护航驱逐舰。P-38战斗机群击落了大约20架在船队上空掩护的日军战斗机,赶走了其余20来架。这些运输船搭载了大约8 000名日军,其中至少3 000人被炸死或淹死。(准确数字从来都没有被统计出来过,有不少人趴在碎片上游到了附近的岸边,或者被小艇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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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杰出表现是美国陆军航空队一次战术上的突破,此前他们一直为怎样命中海上航行的舰船而苦恼不已。但是,西南太平洋战区随后发布的公报却极尽夸大之能事:12艘运输船、3艘轻巡洋舰和7艘驱逐舰被击沉,102架日军飞机“目视确认已被摧毁”。不仅如此,公报声称船队搭载了大约1.5万名日军,“全部被消灭”。[82]在同期发布给媒体的另一份声明中,麦克阿瑟似乎光从这一场战斗中就得出了一个实际上还遥遥无期的结论,说空中力量已经从根本上压倒了制海权,也就是说陆军航空队已经赢得了和海军之间持续已久的那场论战。他宣称,未来的制海权将由陆基航空兵而不是海上力量来决定:“盟军的海军部队完全可以打出自己的精彩,但是西太平洋上战争的胜负将由对空地联合部队的合理运用来决定。”[83]此话令海军将领们大吃一惊,于是他们找到马歇尔和史汀生,要他们把自己的人管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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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阿瑟和肯尼的牛皮吹得太大了,根本架不住深究。当飞行员的作战报告和对海上救起的俘虏进行审讯的结果显示,他们宣称的击沉数比整个日军船队的规模还要大时,他们开始想办法澄清。但是,当马歇尔将军把订正后的战果评估发到布里斯班,要求西南太平洋战区发布一份修订公报时,麦克阿瑟爆发了。他向后方发了一份长得令人不敢相信的有线电报,列出了他宣称击沉的22艘舰船中21艘的名称,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战果统计已经得到了缴获的日方文件和俘虏审讯记录的充分证实,并要求华盛顿方面修改统计数字,与自己先前发出的报告保持一致。他还说,他已准备好为自己公布的战果做辩护,“无论在官方内部还是通过公开的形式”。不仅如此,如果战争部执意要公开文件“质疑我作战报告的真实性”,那就要告诉他这幕后的黑手是谁,“这样我就会采取适当的措施,包括在环境允许时收拾这个应该负责的人”。[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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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麦克阿瑟在媒体公报上的这些瞎吹乱捧既无价值也没必要,因为在1943—1944年,他在军事上取得的成就是实打实的。他沿着新几内亚海岸推进,在新不列颠岛登陆,向洛斯内格罗斯-马努斯岛发动了大胆的两栖突袭,在新几内亚北部沿岸长距离跃进至荷兰迪亚——所有这些行动的计划和执行都很完善。肯尼的轰炸机确实将一支重要的日军船队大部歼灭;他们真的首创了一种全新的致命战术以击沉海上航行的舰船,而这种打法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麦克阿瑟的部队有充分的理由毫无顾虑地为自己的成就而自豪,他在南太平洋的反攻本来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这些公报带来的争议反而是在给这场胜利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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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批评让麦克阿瑟在世人眼中成了一个沉醉在自我幻想中的自大狂,但是他这种大张旗鼓的宣传工作自有其目的。他是在给自己的国内政治影响力下注。迪勒后来说,麦克阿瑟将军“是努力在自己所处的层级上最大限度地为太平洋战区和我们的部队争取援助,因此他尝试把故事讲得更加精彩,这样人们就会出于同情而支持他”。[85]在麦克阿瑟眼里,他这是在与华盛顿的一众敌人坚持斗争。他最大的敌人是罗斯福。他很熟悉,但又十分瞧不起这个人。他不止一次对拥趸们说,总统在战争爆发之初就“背叛”了自己,没有派部队到菲律宾去解救他。他对于把太平洋分割成两个独立的战区,并把北边部分交给尼米兹指挥很不满。他觉得海军就是罗斯福总统的狗腿子——这倒也不算全错——他对所有海军军官都不怎么信任,觉得他们都是间谍或者是搞破坏的。但是,麦克阿瑟对新闻媒体的影响力给陆军带来的麻烦比海军更甚。马歇尔、史汀生和华盛顿的其他陆军高层想尽了办法让西南太平洋战区守规矩。麦克阿瑟总是在抗命犯上的边缘反复试探,常常或明或暗地威胁说要让大众给自己的事情评评理,而任何内部的矛盾捅到报纸和国会都可能会引发巨大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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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阿瑟发自内心地相信战争部辜负了他在菲律宾的军队。他愤怒地控诉那些身份不明的坏东西——“他们”——“他们”操控了军队,暗地里密谋削弱他。“他们”把“欧洲优先”作为盟国全球战略的基石,他痛恨这个政策,总是宣称这是个历史的谬误。“他们”拒绝向他提供遏制日本在南太平洋的进攻和发动反击所需的部队。“他们”是一群坐办公室的官僚,“政治将军”,这些人妒忌他的公众声望,因此想尽办法打压他。“他们”把持着华盛顿,而他却在距离权力中心半个地球远的澳大利亚。自从1935年离开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华盛顿和美国本土;在罗斯福1941年7月任命他为远东美军总司令之前,他甚至已经从美国陆军退役,转而当上菲律宾军队的元帅。长时间的两地分离,令他在政治上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因此他必须用尽所需的手段来让华盛顿感受到他的影响力。只有这样,他才有希望获得他需要的部队、武器、军舰和飞机去打赢太平洋战争,并且是根据他自己的计划表去打赢。他必须在“他们”自己的游戏里打垮“他们”——他在华盛顿的敌手,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比对手更能得到美国人民的欢迎。[86]他想要统治整场战争,想要把尼米兹的部队纳入自己麾下;这既然做不到,他就想要让自己的战区得到盟军在太平洋上的绝大部分资源。他想要让自己的战略主张压倒海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乃至同盟国的主张,这意味着他应当首先尽快解放菲律宾群岛(尤其是北边的主岛吕宋岛)。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不容许菲律宾被绕过,让位于那些能够更直接通往日本本土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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