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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着德裔得克萨斯人骨子里的冷静,尼米兹承受了这一切而未予反驳。但是其中暗含的批评必然也令他耿耿于怀,尤其是此刻他的部队正在马里亚纳群岛战役中遭受惨重伤亡,每一个小时都会有运载着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伤员的道格拉斯C-54“空中救护车”飞机降落在瓦胡岛上。在战后的一次分析中,尼米兹承认他中太平洋战区付出的人命代价比南太平洋更高,但他也提出人们“常会犯一个错误”,以为“即便盟军变招,日本人也会按兵不动”。赤道以北的战斗已经迫使敌军从南线分兵——如果他们不分兵,“西南太平洋部队就会在新几内亚地区遇到强大得多的抵抗”。[71]若真想抬杠,尼米兹也可以指出麦克阿瑟长期以来一直坚持要攻打自己战区里最坚固的日军据点拉包尔,直到参联会下令绕过这里才罢手。他还可以说仅仅比较两个战区的伤亡数字是没有意义的,真正有意义的是伤亡代价与所打下的地盘潜在战略价值的对比——夺占赤道以北那些距离日本更近的岛屿,对最终的胜利更有决定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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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8日上午,尼米兹开始发言,提出了金关于绕过吕宋直取台湾的方案。毫无疑问这是个有吸引力的方案,但看起来他提出这个方案只是走个过场。在罗斯福的仔细询问之下,尼米兹并不掩盖他对于这个方案的保留态度。莱希和麦克阿瑟都注意到他其实并不完全赞同“堤道”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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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米兹特地从两个方面认可了进攻吕宋的方案。首先,他表明自己现有的兵力能够支援吕宋作战,而若是攻打台湾,就很可能需要进一步增援。其次,根据莱希日记里的记录:“他承认战局的发展可能会凸显出攻占马尼拉区域的必要性。”[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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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即便不考虑士气、政治和心理等因素,吕宋也是攻打台湾之前的良好落脚点。而麦克阿瑟则拿出了自己自从1942年3月逃离科雷吉多尔起就反复排练过的演讲,最终一锤定音:解救“1 700万忠诚的菲律宾基督徒”是美国的责任,这是血誓。“我认为从敌人手中解救这些自己人并非仅仅是个士气问题,现在机会来了,而如果我们不去这么做,那么东方人将不会理解我们……我觉得第二次牺牲菲律宾是不可接受、不可原谅的。”[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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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阿瑟提出,越过吕宋将会成为日本煽动宣传的话柄,他们总是说白种人不会为亚洲人流血。吕宋还关押着大约7 000名美国战俘和数千盟国平民。每过一个月,都会有数百人死在战俘营里,越过这个岛屿意味着要冷血地决定让许多人命丧残酷的拘禁之下。对于越过吕宋可以使这个岛屿免于血战和毁灭的观点,麦克阿瑟不为所动:“我们曾经被刺刀指着赶出了吕宋,现在我们要用刺刀指着日本人把他们赶出去,夺回我们的尊严。”[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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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阿瑟在1942年3月逃离菲律宾后发出的声明——“我还要回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著名的言论之一。但除此之外,罗斯福总统的承诺也同样掷地有声,而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绝对不会让他忘掉这一点。1942年初,日军正横扫菲律宾,在如此危机之下,奎松总统一度考虑过要向日本人投降以换取和平。麦克阿瑟出于减轻菲律宾人民所遭受灾难的考虑,几乎就要同意这个做法。但罗斯福坚定地拒绝了。在写给奎松总统的一封信里,他恳求道:“无论现在的美国守军遭遇到了什么,我们都不会放弃努力,直到我们现在正在菲律宾以外组建的部队打回来,把最后一个侵略者从您的土地上赶出去为止。”[75]这份誓言看起来也没什么可以回旋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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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上将后来听说麦克阿瑟偏了题,没有专注讨论军事战略,便火冒三丈。他似乎觉得战略决策中民心士气或者外交政策这样更广的因素完全不是职业军人该考虑的事情。在战后的一些文字中,他抱怨说麦克阿瑟“在讨论时对太平洋上的军事问题避而不谈……反而去谈那些美国承诺要把他们从日本人手里解救出来的可怜的菲律宾人”。[76]金这么说难免有袖手旁观之嫌。如果说有哪个军事将领有权参与这方面的决策,那就只有麦克阿瑟了。从1941年12月起,甚至是从美西战争时起,人们就可以说,美国在菲律宾的荣誉、声望和可信度已然岌岌可危。从西奥多·罗斯福总统时代起,美国对菲律宾政策的主要目标就是帮助当地人建立一个能够击退入侵者的有效的民选政府。美国曾承诺菲律宾在1946年独立,这一承诺仍然有效。而对于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来说,若能成功在菲律宾实现去殖民化,便能给全世界尤其是英国人树立一个美式的标杆。在这样一场可怕的世界大战中,没有任何重要战略决策能够与其远期的政治后果或外交政策后果脱离干系。在欧洲和太平洋两个方向上,对轴心国的战争已经进入了尾声,战后新秩序已然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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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另一段常被提起、广为人知的野史,麦克阿瑟当时把罗斯福拉到一边,直截了当地警告说越过菲律宾将会危及他本次竞选。这一风传的源头是一个叫考特尼·惠特尼的人,他是一名律师,战时和战后作为预备役军官在麦克阿瑟手下任职。1956年,也就是夏威夷会议12年后,惠特尼出版了一本遍布虚构内容和伪造对白的满是马屁味的麦克阿瑟传记。在其中一章里,他让麦克阿瑟对罗斯福说:“总统先生,如果你决定绕过菲律宾,而将那里的数百万美国追随者和数千美国侨民、战俘继续置于痛苦和绝望中——我敢说美国人民会起来造反的,他们会在今年秋季的大选投票中表达出对你最大限度的愤怒。”[77]这种啰唆的教训再怎么说也是很失礼的。考虑到麦克阿瑟不久前刚刚卷入党派政治,这种话更容易被解读为一种威胁。这件事显然没有旁证,惠特尼的野史最好还是当作一个讲故事的人的捕风捉影,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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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走得更远,甚至妄称夏威夷会议上发生了一起内幕交易,说罗斯福为吕宋战役开了绿灯,以回报麦克阿瑟保证在选举前给罗斯福送几条有利头条新闻的承诺。支持这一“秘密交易”说法的人自己也承认,这种事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可以证实。[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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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真相到底如何,麦克阿瑟对罗斯福唠叨了一大堆看起来是确定无疑的了。根据麦金太尔医生的说法,罗斯福当时对他说:“给我一片阿司匹林。不对,再给我一片,我早上吃。我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谁像麦克阿瑟这样对我说过话。”[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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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日午餐后,罗斯福、莱希和尼米兹一起把麦克阿瑟送到了西卡姆机场,他的C-54专机已经在那里加足燃油准备起飞了。看起来无论他们在送行的车里说了什么,麦克阿瑟最终都是觉得自己赢了。分别时,莱希对他说:“我会一直支持你,道格拉斯。”[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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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阿瑟大步踏上飞机的舷梯时,飞行员“土佬”罗兹也跟他一起走了上去。他问上司会议开得成不成功。麦克阿瑟向周围看了一圈,确保没人旁听,随后低声答道:“是的,大获全胜。我们要开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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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打菲律宾?”罗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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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这几天还不会宣布这事,但我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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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个小时后,当这架“空中霸王”在塔拉瓦机场降落加油时,罗兹把这段对话记在了他的日记中。他说麦克阿瑟兴高采烈,“就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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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阿瑟回了澳大利亚,人们一般会觉得罗斯福应该回到怀基基别墅的床上或者“巴尔的摩号”的住舱里休息了。但实际上他在夏威夷又多待了一天半,他决心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多看看这个瓦胡岛。作为一个患有致命心脏病的人,罗斯福似乎表现出了惊人的复原力。他此前一直是这样:深度休息一段时间(就像在从本土开来的“巴尔的摩号”上那样),之后爆发出惊人的活力。“在这一段极其繁忙的时期,”布鲁恩医生在他的医学记录中记载道,“总统在活动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疲劳或者任何形式的困难。”[82]纪录片片段也确证了这一印象。他看起来憔悴而瘦弱,眼袋很深,但是在迎接成群的将领、政要和军人时却仍然显得兴高采烈、生气勃勃。周五下午,总统车队向东越过崎岖的科奥劳山脉,前往岛屿迎风一侧的卡哈纳湾海滩周围,视察一场在荒野中进行的丛林战训练。罗斯福还是坐在红色旅行车的后座上,帽子向后推过额头,举着望远镜观看持续了一个小时的实弹演习。穿着绿色军装的步兵们从铁丝网下方爬过,然后站立起来,肩并肩排成散兵线穿越一片空地,间或用机枪和火焰喷射器开火。最后他们向一个用胶合板搭建的“日本村庄”演练了协同进攻。之后,车队沿海岸公路向南,在卡内奥赫湾的海军航空站短暂停留后,继续(根据白宫日志的记录)穿过“凯卢阿、位于威玛纳诺的两栖部队基地、科科角、位于威卢比的海岸警卫队基地,以及戴蒙德角”,回到怀基基。[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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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在夏威夷最后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慰问那些刚刚从马里亚纳群岛战场撤回来的伤员了。车队开进檀香山城区,狭窄的街道旁挤满了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要靠国民警卫队才能拦住。总统的车开到陆军第147综合医院外的一个车站停了下来,医生和护士在医院大门前的台阶上站好了队。伤员们要么拄着拐杖,要么坐在轮椅上,一台照相机拍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一个急不可耐的军人举起还打着石膏的手向总统敬礼。总统在病房里巡视了一个小时,之后乘车离开,前往檀香山海军航空站——今天的檀香山国际机场——之后前往西卡姆机场,在那里,一架巨大的四引擎道格拉斯“空中救护车”刚刚落地,滑行到停机坪上。担架从飞机上被抬下来,伤员们被直接放置到了总统座车的旁边。这些刚刚从关岛撤下来的伤员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正面对着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这令他们惊喜万分。总统日志记载道:“与罗斯福不期而遇,这些孩子显得多么惊喜和兴奋。”[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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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战场的军人们中间流行着一种看法,“家里的老百姓”已经把他们忘了。与纳粹德国的战斗占据了各大报刊、无线电和新闻影片——当1944年夏季,盟军部队正涌入法国,奔向巴黎时,就更是如此了。自从战争爆发以来,他们看到罗斯福总统走遍了美国的每一个军事基地和军用设施,也看到他离开本土出现在国外各处,譬如摩洛哥、埃及和伊朗。在这一刻之前,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指望美国总统会出现在太平洋上。总统的到来告诉军人们,他们没有被忘记。这一点尤为值得一提,因为罗斯福的夏威夷之行常常被认为是他为了选举连任而进行的宣传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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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军造船厂,水兵们在道路两旁列队迎候,当车队开进视野时便一齐举手敬礼。列队的军人们接到命令,要两眼直视前方——但是当总统的座车开过的时候,许多人还是忍不住往前挪动,瞪大眼睛,想仔细看清楚。数千名造船厂工人在道路两旁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许多人还从办公楼二层和三层的窗户里探出头来。车队穿过了几个巨大的工厂车间,之后在潜艇码头短暂停留,潜艇艇员们在那里一齐立正敬礼。车队接下来开到了正停在干船坞里的战列舰“马里兰号”旁,总统在那里听取了关于其正在进行的舰体维修情况的简报,五个星期前,这艘战列舰在塞班岛外海被一枚空投鱼雷击伤。[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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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视察工作的最后一站是坐落在珍珠港以东一座山顶上的艾亚海军医院。下午3点刚过,车队开到了这里,人们早已挤在了大门前的台阶上翘首以待。医院工作人员和大概50名还能走路或者是坐在轮椅上的伤员排好队形向总统敬礼,楼上的窗户里更是挤满了争先恐后想观看这一场面的医生、护士和伤员。一排拄着拐杖的人一齐举手敬礼。和此前三天一样,总统将要坐在敞篷旅行车的后座上直接发表讲话,通信组立刻上前架起了两个麦克风。他们告诉总统,这两个麦克风一个是连接广播系统,另一个是电影摄制组的。就像两天前在舒菲尔德兵营一样,罗斯福搞不清状况的问题又一次被扩音器广播了出去:“哪个是哪个?这个还是那个?”众人不禁掩口偷笑,护士们看起来好像格外开心。坐在罗斯福身旁的尼米兹莞尔笑道:“我也从来都搞不定这些新玩意儿。”总统对听众说:“这事我做了两次,一次是在影片里,一次是在你们这些优秀的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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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接下来三分钟散漫、没有草稿的讲话来看,罗斯福事先一点都没有去考虑该说什么。他用放松、闲聊的口气和人群交谈。他说自己很高兴见到他们,他还带来了家乡亲人的问候(“至少理论上如此”)。他说到了自己和麦金太尔医生两个人当年在规划和设计艾亚医院时扮演的角色,称赞了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战场伤员救治技术取得的长足进展,还向听众保证“整个国家都为他们而感到非常非常骄傲”。[86]无论健康状况如何,总统的声音都是那样洪亮,他令人熟悉的优美音色还是那样完美无瑕。他热情地笑着,甩了甩头,推开了麦克风。人群爆发出了一阵真挚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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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迈克·赖利在把总统从车上抱下来放到轮椅上时,所有摄像机都是关闭的。当总统走进这座拥有5 000个床位的医院时,摄影师和电影摄制组是不允许跟进去的,但是有几位目击者记录下了自己看到的场景。大厅里都是在塞班岛和关岛的战斗中落下残疾的年轻人。许多人都被截了肢,或者装上了假肢,或者遭受了其他不可能完全复原的重伤。对他们来说,同样残疾的罗斯福代表了获得成功而充实的一生的可能性。麦金太尔医生回忆道,总统“坐在轮椅上穿过了每一间大厅,时不时在病床旁停下来和伤员交谈,或许是在表扬这些人,他的声音充满了热烈的情感,就好像这些受伤的陆海军士兵是他自己的儿子一样。那些灰暗、绝望的眼睛里燃起了新的光芒”。[87]在一间大厅里,麦金太尔走在总统前面,和一名“看起来已经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有了”的陆战队员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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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写满了沮丧和惆怅。但是当他望向四周,看到是谁在向他靠过来时,这个年轻人张大了嘴,脸上露出了我见过的最开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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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他叫道,“总统!”每个大厅里,每一长列病床旁都是这样的场面。这些落下残疾的人看到的并非只是美国总统,而是一个曾像他们一样被残疾打倒,继而又凭借意志的力量和不屈的精神打败了身体上的残疾,走上人生巅峰的人。一股希望的热潮在医院里瞬间涌起,你我虽不在其中,却也感同身受。[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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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金太尔、莱希和罗森曼都说自己被艾亚医院里的场面深深地感动了。总统肯定也是一样。“我从来没见过罗斯福眼里有过泪水,”罗森曼回忆道,“那天他坐着轮椅被推出医院时,他和他们的心已然在一起。”[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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