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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47 时间慢慢过去。站台上的人群仍持续发出谈笑声。不过,到了晚上十一点,家人与朋友已开始对等待感到厌倦,逐渐三三两两地怀着低落的情绪离去。到了凌晨一点之后,站台上就只剩下身穿制服的军人了。火车驶入车站,于是他们纷纷上了车。就在火车开动之前,警察突然冒了出来,开始搜查车厢里是否有逃兵,但那些人全都事先接到警告,所以立刻从火车的另一侧爬了出去,一直躲到警察离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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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49 凌晨两点,火车驶出滑铁卢车站,目的地是普利茅斯,运兵船“纽拉利亚”号在那里等候着他们。那艘船将载运他们一路前往东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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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51 1915年4月中旬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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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53 劳拉·德·图尔切诺维奇在苏瓦乌基看见一名士兵在吃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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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55 橙子事件对她的心情造成了严重影响。这点不免有些令人意外,毕竟她早已见过了那么多的事物。不过,她近几个月的遭遇也许能够解释她的反应——每个人的忍耐都有其限度。她不断忙着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不只是因为她真心想要帮忙,也是刻意借此抑制内心的恐慌:“我忙得没有一刻空闲,否则我一定会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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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57 自从德军二度占领苏瓦乌基以来,至今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月。劳拉和她的子女就这么被困在属于敌军这一侧的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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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59 最糟的事情是斑疹伤寒。当初在敌军进袭的时候,他们之所以无法逃亡,就是因为五岁的双胞胎兄弟当中有一人罹患了斑疹伤寒,而且另一名兄弟也在不久之后受到感染。劳拉差点失去了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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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61 我像机器一样——夜不能寐地照料我的小病儿——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可怜——我心爱的儿子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们从未停止说话——只是声音变得愈来愈虚弱——每一夜都是与死神的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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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63 在这些充满了焦虑的观察与等待的漫长日夜里,劳拉有一天无意间瞥见“一个疯狂、苍白而陌生的妇女”,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看见的是自己,是墙上镜子里的倒影。经过三个星期的奋斗,那对双胞胎兄弟终于在不抱期望的情况下逐渐康复,结果她六岁大的女儿却又染上了同样的病,于是所有的担忧以及令人精疲力竭的焦虑又再度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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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65 不过,现在积雪已逐渐消融。春天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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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67 粮食短缺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折磨。她在战争爆发之初囤积的存粮已几乎没了,大部分不是被德军士兵窃走,就是被他们的军官没收充公。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大堆面粉、一些果酱、马卡龙(又大又硬)、茶叶和少数几颗精心藏匿的马铃薯。(她有个藏匿粮食的地方没有被德国人发现——一张沙发的内部。)所幸她还有一点儿钱,但尽管如此,她和她的仆人却不一定买得到东西。买东西必须靠运气,有时候买得到黑面包,有时候买不到;有时候买得到牛奶,有时候也买不到。木柴更是偶尔才买得到,所以屋子里经常冷得令人难以忍受。马铃薯与鸡蛋都已涨到了天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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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69 她买到五只活鸡的那天是充满喜悦的一天。现在,那五只鸡被关在原本的图书室里,不是栖息在肮脏的书架上,就是搔抓着地板,书本下尽是它们的排泄物。不过,劳拉已经不在乎了。书对她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书仿佛属于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消失于去年8月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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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71 在劳拉眼中,这些问题始源于两大灾祸:一是这整个的战争,一是德军的占领。他们一家人随时都处于紧急状态下,他们的私生活就和他们的行动能力一样备受约束。德军士兵随时可以闯入他们家中,声称自己前来执行某项任务,摆出一副威吓或霸道的模样。此外,由于他们的宅第高大宏伟,因此对德军军官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不是想到这里住宿,就是想把这里当成举办宴会的场所。屋里有个房间被改装成临时斑疹伤寒医院,其他部分则被德军指挥部征用。[21]劳拉和她的子女以及仆人只能住在两间逼仄的房间里,而且严禁进入房子里德军设置有电话总机与电报的地方。现在,屋子里有一团团的电话线通向屋外,屋顶上也架着一根高高的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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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73 这座城镇也改变了。街道清理工作已经彻底停摆,到处都是垃圾与污秽。街道上满是废弃的家具以及其他物品。前线咫尺之遥,因此他们随时都听得到炮响。道路上来来去去的都是德军的补给马车与汽车,有时候德军步兵也会行军而过,每次几乎总是唱着歌。她对他们的歌声深感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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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75 劳拉忍不住痛恨德国人。他们是她的敌人,而且还占据了她的家,导致她的生活充满黑暗与焦虑。不过,德国人并非全都一模一样,其中有些人颇具同情心,甚至对他们伸出了热心的援手。不过,他们许多人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高傲、优越、自信甚至偶尔残暴的姿态。她曾经好几次见过俄国战俘遭到虐待。德国的宣传声称他们要解救俄国人民,让平民百姓摆脱俄国政府的桎梏,但这些宣传没什么效果,顶多只有当地的犹太人也许稍微听得进去,因为德军的占领似乎让他们得以摆脱旧政权的专制统治与根深蒂固的反犹太态度。[22]她在德军占领部队当中见到的这种一会儿热心一会儿残暴的行为,就某种程度而言其实反映了德国官方的政策。当前的这种混乱状态虽是由战争造成的,德国人却以其高傲心态将这种现象解读为东欧既有的气质,是当地多种民族及语言混杂一气所造成的结果。因此,东部战线的最高指挥部推行了一项充满野心而且包罗广泛的计划。这项计划的目的一方面在于对占领地区取得完全控制,另一方面在于拯救当地居民摆脱他们的劣根性,方法是为他们灌输德国人的纪律、秩序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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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77 炮声在远处隆隆作响,劳拉和其他人都满心希望俄军能够击退德军,前来解救他们。(他们通常分辨得出德俄双方的炮声,因为俄军发射大炮都有一种特殊的节奏:一——二——三——四——停顿,一——二——三——四——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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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79 她经常幻想自己的丈夫斯坦尼斯劳就在俄军战线那边,距离他们相当近,说不定只有十公里而已,而且德军阵线一旦被击破,他就会再次站在她面前。不过,她大部分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和她的子女困在一种荒谬的而且毫无慰藉的悬宕状态之中。纽约距离她非常非常遥远。孩子们有达西——他们的那条小白狗——可以陪着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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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81 也许就是这整个荒谬的情势导致她对那颗橙子产生了这么强烈的反应。她在街道上看见一个寻常的士兵拿着一颗看起来汁水饱满的橙子,举到嘴边咬了一口。她惊骇地盯着他看。她几乎愿意不惜一切和那个士兵换取那颗橙子,把那颗橙子带回家给孩子吃。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最令她感到愤恨不平的是那个士兵的姿态——他吃那颗橙子的模样是那么邋遢。那人大口咬着那颗美丽、圆润、带有异国色彩又充满光泽的橙子,“仿佛那是在苏瓦乌基每天都吃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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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83 风从西方吹来,劳拉在空气中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去年冬季的死者被人草草埋葬之后所散发出来的尸臭。据传那样的尸体多达好几万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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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85 1915年4月15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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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87 威利·科庞在德帕内市郊看见一架齐柏林飞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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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89 飞艇巨大的椭圆形机身以宏伟的姿态几乎悄无声息地在夜空中飞行而过。那是一幅可怕但令人难忘的景象,几乎令人不禁心生敬仰。那虽是敌军的飞艇,但这点在当下并不重要。单是看着那架飞艇飞过,就重新激起了威利·科庞从小就想要成为飞行员的渴望——说来奇怪,这位比利时榴弹兵当初也就是在此地第一次感受到这股渴望,现在,他几乎就站在曾经欲望升起的地方,看见那架德国齐柏林飞艇越过德帕内,飞往了英吉利海峡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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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91 当时他才五岁,在沙丘之间看着他的第一个风筝飘在风中。事后,他觉得那个纸做的风筝“具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以一种难以抗拒又无可解释的方式吸引着我飞向那无尽的苍穹”。风筝的细线在风中拉紧,发出了歌唱般的声音,令他不禁因为兴奋而颤抖——但也带有些微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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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93 威利·科庞是比利时陆军部队里的一名士兵,在去年8月德军入侵之后,比利时目前已损失了大半的军力。德军踏上了这个中立国的国土,这也正是英国参战的借口。[24]现在,他所身处的地方,是比利时国内尚未被德军占领的区域,这里遍布战壕,该区域从英吉利海峡沿岸的尼乌波特一路延伸至法国边界的伊普尔与梅西讷。他的父母与兄弟姐妹都在前线另一侧的布鲁塞尔。动员令在去年8月发布之后,他被分派到第二手榴弹兵团第三营第三连,兵籍号码为49800。接着,他们便一直待在动员区域。他觉得这种无所事事的等待极为“难受”,以致“终于宣战之后,不禁让人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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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9595 祖国遭遇外侮,家乡被他人霸占,这无疑就是最深刻的动员令。德军在去年8月犯下的暴行(迪南、昂代讷与塔米讷的屠杀事件[25]以及鲁汶的劫掠,等等),虽然一再被协约国大肆宣传,而且内容被大量加油添醋,以致原本的暴行逐渐被掩盖于一团受到高度渲染的陈腔滥调之下,但科庞对那些事件却根本连提都不提。也许他和许多人一样,都认为那些暴行只不过是政府因宣传需要而捏造出来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更加具体的个人苦难早已取代了那些二手传播的恐怖故事。或者刺激冒险对于他来说已经胜过一切。毕竟,他才二十二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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