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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尔·德·诺加莱斯已经听闻了一些谣言,也亲耳聆听了当地人的担忧并且亲眼看到了证据(难民、烧毁的教堂,还有路旁成堆的亚美尼亚人尸体,其中许多都残缺不全)。在前往凡城途中的一座小镇里,他看见一群暴民追捕杀害了镇上所有的亚美尼亚人——只有七个人因为他拔枪干预而被救了下来。[33]这件事令他深感不快。凡城的状况则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形势简明。他是奥斯曼军队的军官,职责是镇压武装暴动,而且动作要快,要赶在科图尔代佩的俄军大举压境之前完成。不过,德·诺加莱斯其实并不喜欢亚美尼亚人:他虽然赞赏他们对基督教的虔诚信仰,却觉得他们整体上是个狡猾、贪婪又忘恩负义的民族。(他对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也同样没什么好感。另一方面,他则是相当喜欢土耳其人,认为土耳其人是“东方绅士”。此外,他也尊敬库尔德族人,尽管他觉得他们并不可靠:他称他们为“一个年轻而且精力充沛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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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凡城的任务并不容易。亚美尼亚人心知这场战役的胜败攸关他们的性命,因此以孤注一掷的疯狂勇气固守着这座城市。另一方面,德·诺加莱斯的部队里有许多志愿兵都缺乏纪律和经验,又过于顽固任性,因此就一定程度上而言,在真正的战斗中根本派不上用场。更糟的是,凡城的旧城区简直是一片迷宫,充斥着市集、狭窄巷道与泥墙房屋,不但难以深入,也无法侦察。因此,拿下这座城市的重任主要都交给了奥斯曼炮兵。那些大炮其实多是古董——都是发射圆形炮弹的古老前膛炮。[34]不过,德·诺加莱斯发现这些简陋的炮弹对于城里那些房屋的破坏效果反倒胜过现代炮弹,因为现代炮弹的冲力太大,只会直接射穿泥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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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以这种方式闯入了凡城迷宫般的街道与巷弄,一区一区地前进,一栋房屋接着一栋房屋地搜查,“头发烧焦,脸上满是黑灰,耳朵也都快被身畔的机枪与步枪声响给震聋了”。每当有一栋房屋被炸成废墟,守在里面的亚美尼亚人也丧生之后,他们就会对瓦砾堆放火,避免亚美尼亚人在天黑之后借着夜色的掩护回来。他们放火冒出的浓烟,日日夜夜都弥漫于城市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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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诺加莱斯在东防区骑马前进的途中,发现了一门野战炮被埋在一栋刚倒塌的建筑物底下。他跳下马,拔出佩枪,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救回了那门炮。他身边的一个下士被子弹击中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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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他已身在堡垒的胸墙上。透过望远镜,他观看着己方的军队针对城市外围一座亚美尼亚武装村落发动攻击。站在他身边的是该省总督杰夫代特贝伊,一位四十几岁的绅士,喜欢谈论文学,穿着打扮全然依照巴黎的最新时尚,晚上享用丰盛的晚餐之时,还喜欢打上白色领带,并且在纽扣孔里插一朵鲜花。换句话说,从外表看来他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不过,由于他和君士坦丁堡的统治者关系紧密,行事又残酷无情,因此他是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实际上,他代表了这个新世纪的一种新式人物:巧嘴滑舌、思想顽固,他们衣着光鲜地坐在办公桌前就完成了一场屠杀行为。德·诺加莱斯站在那名总督身旁,看着部队攻打村庄的过程。他目睹三百名库尔德族骑兵截断了亚美尼亚人的逃亡路径。他目睹库尔德族人用刀宰杀幸存者。突然间,子弹划过德·诺加莱斯与总督身边的空气。那是几个爬上旧城区的圣保罗大教堂顶端的亚美尼亚人所开的枪。至今为止,交战双方都对那个古老的礼拜场所心怀敬重,但现在总督却在惊吓之余立刻下令将那座大教堂夷为平地。部队随即奉命行事,他们以圆形炮弹轰击了长达两个小时,那高高耸立的古老圆顶才终于崩塌下来。这时候,已经有几个亚美尼亚狙击手爬上了大清真寺的尖塔。这一次,总督不禁有所犹豫,没有立刻下令开火。不过,德·诺加莱斯倒是毫不迟疑,只对他说:“战争就是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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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德·诺加莱斯告诉我们,“凡城里两座最大的圣殿就在一天里双双遭到摧毁。这两座圣殿在过去将近九百年间一直是名气远播的历史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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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也是威廉·亨利·道金斯在加里波利上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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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凌晨三点半就醒了过来,洗了个热水澡。船上的灯都熄灭了,船正朝着东北方前进。他们在太阳探出海平面之际下锚。周围满是其他船只的影子,前方则是加里波利半岛的长形轮廓——看起来有如水彩画般的模糊形状。吃完早餐之后,他们便准备下船。这时候,战舰上的大炮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道金斯与他的部下先转驳到一艘驱逐舰上,来到距离海岸较近的地方,然后再搭上由汽艇拖行的木制登陆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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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黎明的天空,撼动天地的爆炸声。他看到他的一个部下成了第一名伤员。他看见榴霰弹爆炸之后洒下的子弹打在水面上,形成千百个小喷泉。他看见海岸逐渐接近。他跳下船,发现海水深及大腿。他听见海岸上那座陡坡上方传来步枪声。这是一片岩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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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他所有的部下都已站在岸上,刺刀也已就位。道金斯在日记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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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海滩上等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将军[35]和参谋人员从我们身旁经过。将军看起来心情相当愉快,这是个好征兆。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连队的其他人都上岸了。接着,我和一支巡逻队沿着海滩往南找水。我们在一间土耳其小屋附近找到了一个小池子,那间小屋旁四处散落着住户的财物。我们爬过一座高坡,又下到一条深沟里,但我们后方的步兵高喊着要我们回去。我们派出一支队伍在那间小屋旁挖井,另外一支队伍在同一座山谷中挖一口管井,还有一支队伍则是负责改善海滩上的一个小水源。划过我们头顶的子弹纷纷落在小屋附近的深沟里。前方高地上的步兵不断惊慌地大喊着说我们遭到了攻击。这还用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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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军的攻势持续不休。道金斯和他的部下趁着一波波榴霰弹之间的空档来回奔波,挖掘、钻孔、铺设水管。他有两个部下受了伤,一人伤在手肘,一人伤在肩膀。一枚榴霰弹的雷管击中他的靴子,但没有伤到他。当天晚上,他听见海岸后方的高地上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真是美妙的声音”:那是土耳其部队的反攻。[36]这一整天不断有伤兵从高地上被送回来。他看见一名显然因为遭到炮火惊吓而头脑不清的上校,竟然下令对己方部队占据的高地开火。道金斯帮忙从一艘运输驳船上卸下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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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晚上九点左右“精疲力竭”地睡着了,但一个小时后就被一个少校叫醒,那个少校对他说目前情势非常危急。在接下来的一整夜里,道金斯一再帮忙为前线遭到猛烈炮火攻击的步兵提供增援与弹药。双方的交火持续了一整夜。道金斯在凌晨三点半左右再次躺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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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4月27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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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和妹妹前往布达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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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包厢里坐满了人。他仔细打量一个个上下车的旅客。一位来自维也纳的男子“什么都知道,对什么都有意见,习惯旅行,身材高挑,金黄色胡须,两腿交叉”;一个来自布拉格日日科夫城区的年轻女孩“贫血,什么话都不说,身体发育不完全”;一位波兰中尉和他的女朋友“在窗户边交头接耳。她面色苍白,一点儿都不年轻了,双颊凹陷,手经常放在被裙子包得又小又紧的屁股上,烟抽得很凶”;两个匈牙利犹太人,其中一人的肩膀“像枕头一般,让另一个人靠着睡”;一位匈牙利军官“熟睡着,脸孔空洞而丑陋,嘴巴张开,鼻子很有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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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驶过之处,尽是一片春景。弗朗茨·卡夫卡和妹妹爱莉一起前往布达佩斯,拜访刚到那里的妹夫(通常,他部署在喀尔巴阡山脉的军团中)。卡夫卡此行是充当护花使者以提供协助。包厢内又坐进了一个人:一位壮硕、多话、来自德累斯顿的大婶,脸长得神似俾斯麦,正勤奋地阅读报纸。[当天的报纸标题:“俄属波兰即将出现重大攻势”;“维也纳市政府将为穷困的居民采购马铃薯”;“布科维纳发生激战”;“英国十万名邮局职员威胁罢工”;“德军在伊普尔运河展开攻势”,“悲剧性的自杀行为”[37]。今日部队的官方伤病人员名单(第389期)共51页,姓名以双字段编排,采用细字印刷。]卡夫卡在日记里写道,这位大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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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直口快。正是我觉得最不喜欢的。我总是安静,无话可说;在我的思绪中,战争根本掀不起丝毫波澜,在这群人中,更是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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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几个月里,情况不怎么好。写作或多或少陷入停顿;更糟的是,他被迫搬到朗格巷16号的二手出租房内,隔音糟透了。(对声音极为敏感的他,为此使用欧帕克蜡丸耳塞,这种耳塞把蜡用羊毛包覆起来,是有附着性的小东西,然而帮助有限。)与菲丽丝·鲍尔的重新联系让他们于今年1月底在边境小镇博登巴赫有次不太愉快的重逢。他大量阅读斯特林堡的作品。战争步步逼进。有时,他甚至认真考虑志愿从军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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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走走停停。卡夫卡继续保持安全距离,打量站台上与刚上车的旅客。他们不断收到自相矛盾的、因为“禁止民用交通”而关闭路线的通告,以及各种改道与误点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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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就是蒂萨河与博德罗格河,河水洋溢着春之生命力。滨水的美景,野鸭。种植着用来做多凯酒的葡萄的山坡。接近布达佩斯,犁得平整的田野中间,突然出现半圆状的堡垒、缠着铁丝网的拒马、细心挖掘的战壕,都已颇为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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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了。旅馆肮脏又破旧。床头小桌上还有前一晚房客留下的烟灰,也没铺上新床单。卡夫卡拜会过两个不同的政府机关,想取得搭乘军用火车的通行证,不过未能如愿。这和他出示的身份证件脱不了关系,他沮丧地回到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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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周围的房子就如一个村子,有个乱糟糟没人管理的广场。这里有科苏特的雕像,放着吉卜赛音乐的咖啡馆,糖果店,一家雅致的鞋店,卖报的小贩尖声叫卖《东方报》[38]。一名独臂士兵装腔作势,昂首阔步地走着;一张描绘德军胜利的破旧、粗糙的宣传海报。在二十四小时内,我每次经过该处,总有一堆人驻足观望这张海报。符合波普尔说的情况。郊外倒比较干净。夜晚的咖啡厅,只有平民还会来光顾;他们是乌依海依的居民,都只是平凡人,看起来却像是外来的异族。他们有点儿怀疑,倒不是因为战争本身,而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战争。一位随军牧师独自坐着,读着报。今早,那位年轻、俊美的德军士兵来到民宿。他点了好多东西,吸着一根厚重的雪茄,随后奋笔疾书。他的眼神犀利、严厉,却还带着青少年的稚气;宽阔、四方的脸庞,胡须刮得很干净。随后,背着行囊,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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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5月1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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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萝伦丝·法姆伯勒在戈尔利采听见前线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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