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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07 今天早上的情势看起来很不妙。摩内利在黎明时分醒来,炮火的怒吼声比先前更加响亮。他爬出睡袋,到外面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会儿之后,他所属的营便收到了集合的命令。他们动身出发,一长排背负重装的士兵静默无声地爬上高地,在一片危岩上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径不停爬坡。太阳在蓝天上缓缓攀升,看起来今天会是炎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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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09 摩内利这么描述士兵脸上的表情:“在无可避免的命运面前,表现出一种平静的认命姿态。”他尽可能避免思考,设法让自己的心思专注在各种细节与实际问题上。这样的做法相当有效。他开心地注意到,自己向一名部下下达命令的时候,嗓音听起来利落又平稳。他推敲起自己的感觉:有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没有,但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乔祖埃·卡尔杜齐的一句诗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我们的时代来临了,我们必然获胜。”摩内利觉得自己已经转变成一件工具,一件良好坚韧的工具,受到一股来自体外的力量的掌控。他看见一支分队带着骡子下山。他看见榴霰弹爆炸冒出黑色和橘色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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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11 他们终于来到一座山洞前,洞口朝着战线。他们一旦走出洞口,就会置身在炮火之下。山洞的洞口狭小又拥挤,满是电话接线员与炮兵。那些人把身体紧贴在冰凉的洞壁上,以便让摩内利及其战友通过。他们以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他以及阿尔卑斯山地部队的其他成员,摩内利不禁吃了一惊,但随即努力将那些目光从脑海中甩除。可是他因此产生的念头已经在脑子里扎了根:“老天,原来真的有这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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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13 领队的上尉只说了一个词:“前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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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15 他们随即一人接一人快步冲出洞外,就像游泳池的泳客跳下跳板一样。奥军机枪开始“嗒嗒”响了起来。摩内利向前方的凹陷处一跳。他看见一个人被一大块炮弹碎片击中头部,也看见地面上满是小弹坑。他看见尸体,有些地方堆栈了好几具,于是认定那些地点必然特别危险,因此在那里必须多加小心。他在几块岩石之间寻求掩蔽,并且吸气准备下一段的冲刺。“我在片刻的懊悔中看见自己的一生从眼前闪过;不祥的预感浮了上来,随即在惊恐中受到摒除。”接着,他冲了出去,向前猛奔,听到子弹飞过的声音——“咻,咻”——终于安然通过。不过,他看到上尉躺在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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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17 他们先前已被警告过毒气的危险,于是他手忙脚乱地戴上防毒面具。过了五分钟后,他又把防毒面具脱了下来——戴着防毒面具根本无法奔跑。他们接着冲到了地面的下一个凹陷处。那里堆满了死尸,包括去年战役留下的尸体,现在只剩下骷髅与破烂衣物,还有尚有余温、还流着血的新鲜尸体——但他们都处于同一种不再受到时间影响的永恒状态了。摩内利又来到了另一个危险的段落。远方有一挺奥军机枪随时待命,只要有人胆敢通过这里就立刻开火——已有六七人死于那挺机枪的子弹之下。他看见一名士兵迟疑不前——那人的朋友刚刚中弹。那人口中说着想要回头,可是回头也一样危险。摩内利看见那个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冲下岩坡。机枪随即开火,但那人没有中弹,又跑又跳又滚地下了山坡。摩内利跟着依样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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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19 时间约是十二点,太阳高悬于天上,天气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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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21 接下来又是上坡,又得翻过一座山脊。在那里,摩内利终于抵达了他的连队应当据守的阵地。阵地?所谓的阵地只不过是一长排的焦黑岩石,以及一座岩架上的一堆堆石头。于是,他们挤在那些石头后方,动也不动,一语不发,惊恐不已,在猛烈的炮火下完全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只能消极地待在那里,但毕竟身在那里了。一个年轻士兵看见摩内利,随即站起来向他示警,并且招手要他到自己所在的掩蔽处来,却突然被弹片击中胸部而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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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23 后来,摩内利与他的营长前去找寻旅指挥所,结果发现旅指挥所设置在山上的一座洞穴里。一如往常,以沙包屏蔽的洞口内挤满了在持续不断的炮击下前来寻求掩蔽的人员。洞里人满为患,以致他们两人必须从众人的手臂、腿脚和身躯上爬过,而且那些人都毫无反应。参谋官位于洞穴后方,那里相当阴暗,而且寂静无声。摩内利和他的营长如果以为两营援兵抵达的消息会引起对方的感激甚至兴奋之情,那么他们必定不免失望。那些参谋官没有接到过他们已抵达的消息,迎接他们的姿态也是“默然冷淡”。这座阴暗冰凉的洞穴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氛,实际上不只是阴郁而已——还充满了羞辱与认命的情绪,觉得自己遭到遗弃,只能等待着无可避免的命运降临。疲惫不已的旅长对他们说:“你们可以看到,我们已经被敌军包围,他们想把我们怎么样就可以把我们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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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25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带着发动攻击的命令离开了,是那个旅长临时下达的。摩内利认为某个最高层的人士——也许是这个军的军长——可能陷入了精神崩溃,因为他们收到的指示愈来愈互相矛盾且语无伦次。不过,这还是他们收得到命令的时候,因为持续不断的炮击大约每五分钟就会把电话线炸断一次。这时候,就必须派人进入那片噪音、烟雾与飞啸的炮弹碎片当中,找出断裂处并且加以修复。电话员是奥蒂加拉山上最危险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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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27 不过,电话员不是此处这种战争矛盾现象的唯一受害者——所谓的矛盾现象,就是军队的毁灭力量已大幅增长,远远超过了将领控制以及引导部队的能力。在大型战役中,通信几乎总是不免中断,以致战场上的部队在炮弹爆炸的烟尘中盲目混战。[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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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29 黑暗降临了。空气中弥漫着三种气味:炸药的苦涩味、尸体腐烂的甜臭味,以及人类粪便的酸臭味。所有人都是就地便溺,不论蹲伏或躺卧在什么地方,只要有需要就直接拉下裤子,当着所有人面排泄。除非是不要命的傻瓜,否则这样绝对是唯一可行的做法。苦涩、甜味与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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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31 那天晚上,一支连队攻击2003号高地,结果顺利攻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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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33 三天后,奥军又夺回了那座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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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35 1917年6月30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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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37 保罗·摩内利从奥蒂加拉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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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39 他在山上撑过了五天。他们有时候会同时遭到四面八方的炮轰,有时候感觉仿佛整座山都受到了强烈的电流袭击,只觉得地面隆隆颤抖、不停跳动,还发出爆裂声与嘶嘶声。他们与死尸共存,靠着死尸维生,使用他们的弹药,食用他们的口粮,饮用他们水壶里的水,将他们堆栈在防御工事的上方阻挡子弹,站在他们身上以避免脚部冻伤。两天之后,他们就损失了一半的人员,有的死,有的伤,有的得了炮弹休克症。摩内利心想,也许会有十分之一的人员能够安然度过这段时期,因此他盼望也祈祷自己能够是其中一人。每当敌军的炮火暂停一会儿,他就随手翻阅几页他的口袋本《神曲》,借此寻求些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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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41 结果他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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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43 摩内利在日记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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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45 我茫然讶异,不敢相信自己能够获得重生,能够坐在帐篷门口的阳光下感知这新的一切。生命是一种好吃的东西,我们以健康的牙齿默默咀嚼。死者是缺乏耐心的同志,匆匆出发去执行他们自己未知的任务。至于我们,却可在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温暖抚触。我们轻轻啜饮一些令人开心的家庭回忆,然后对于自己再次能够向家乡那些可怜的老家伙说浪子即将回来而感到如释重负——这是我们在出发的那一天所不敢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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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47 1917年7月1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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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49 勒内·阿诺在努瓦永看到玛丽·黛尔娜的演出被观众喝倒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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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51 一场表演为何不该依循传统,以《马赛曲》作结?师长大感意外,也颇为不悦。剧场总监似乎有点儿难堪又有点儿紧张,赶紧解释说,他们“过去有过多次不愉快的经验,发现在士气像当前这么低的情况下,最好避免在部队面前演唱法国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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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53 法国军队里发生士兵哗变至今已有三个月,军队直到现在才算是再度能够作战——但也仅是大致算得上而已。平静的表面下仍然潜藏着紧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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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3455 对于4月底的士兵哗变情形最贴切的描述,也许就是所谓的幻灭造成的内爆。将领与政治人物将士兵哗变归咎于社会主义者的煽动、和平主义者的宣传,以及俄国革命的影响,等等。整体而言,今年春季对于法国而言是个动荡不安的时期。法国国内无疑也像俄国一样出现了对于战争的厌倦,而且就某些方面而言,这种情绪也以同样的方式呈现了出来:抗命、罢工以及示威活动。不过,促成这些现象的力量不是未来的梦想,而是当下的梦魇。此外,一股巨大的失望感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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