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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社会群体已做了这样的动员,那么公民团体也基于宗教和民族性之类的局部效忠而进行了联合。之所以说它们是局部性的,是因为即使是在单一宗教的国家,以信仰为基础的政治大动员,也永远是与其他宗教或世俗集团对立的团体。而民族主义的选举动员(在某些地方,例如波兰和爱尔兰,这项动员也等同于宗教的选举动员),几乎永远是多民族国家内部的自发运动。它们和政府所宣传倡导的爱国主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有时也逃避政府的控制;它们和宣称代表“国家”以对抗少数民族颠覆的政治运动(通常是右派),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参看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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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政治告解式的群众运动,其兴起却颇受罗马天主教会的阻挠。罗马天主教会是一个极端保守的团体,具有最惊人的动员和组织其信徒的能力。自从1864年的《现代错误学说汇编》和1870年的梵蒂冈大公会议起,政治、党派和选举便是罗马教会想要摒弃的悲惨的19世纪的一部分(参看《资本的年代》第十四章)。从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有些以谨慎的态度建议在某种程度上与当代思想妥协的天主教思想家,他们的备受排斥可以证明天主教会此时仍旧不接受这类思想(1907年,教皇庇护十世曾谴责“现代主义”)。除了完全反对和特别维护宗教实践、天主教教育、教会“易受政府损害以及易受政府与教会的不断冲突损害”的制度以外,在这个世俗政治的炼狱世界,天主教会还能有什么政治活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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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虽然——正如1945年后的欧洲历史将证明的——基督教政党的政治潜能很大(在意大利、法国、联邦德国和奥地利,它们脱颖而出,成为主要政党,而且除了法国以外,至今仍是主要政党),虽然这种潜能显然随每一次选举权的扩大而增加,但是教会却拒绝在它的支持之下组成天主教政党。不过,自19世纪90年代初期以来,教会也认识到了将工人阶级由无神论的社会革命争取过来的好处,以及照顾其主要支持者——小农——的必要。然而,虽然教皇对天主教徒关心社会的新政策给予祝福[1891年的新事件通谕(Encyclical Rerum Novarum)],教会对于日后将创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各基督教民主党的人士,却抱怀疑态度,并不时予以敌视。教会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这些政治人物就像“现代主义者”一样,似乎已与世俗世界不可取的趋势妥协,也因为教会对于新天主教的中间和中下阶层核心分子感到不安,这些城市和乡村的核心分子在不断扩张的经济中争取到行动空间。伟大的煽动政治家卢埃格尔(Karl Lueger,1844~1910),是在违抗奥地利神职组织的情况下,于19世纪90年代成功地创立第一个主要的基督教社会主义政党[即今日人民党(People’s Party)的前身,该党在1918年后的大半时间统治着独立的奥地利]。该政党以反犹太诉求征服了维也纳中下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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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教会通常支持各种各样的保守或复古政党,或是多民族国家内附属天主教的民族以及没有感染世俗病毒的民族主义运动,它和这些团体保持了良好关系。它通常支持任何人反对社会主义和革命。因此,真正的天主教民众运动和政党,只见于德国(它们之所以产生,是为了反抗19世纪70年代俾斯麦的反教士运动)、荷兰(该地所有的政治活动皆采取信仰组合的方式,包括基督新教的和非宗教性的组合)和比利时(早在民主化以前,天主教徒和反教士自由党员已形成了两党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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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新教的宗教政党甚至更为稀少,而在它们存在的地方,信仰的要求往往与其他口号合而为一: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如在大多不信奉国教的威尔士人中间),反民族主义[如反对爱尔兰自治而愿与英国联合的阿尔斯特(Ulster)新教徒],自由主义(如英国的自由党,当古老的辉格党贵族和重要的大企业在19世纪80年代向保守党投诚之后,不信奉国教的团体更因之得势。不信奉国教者指英格兰和威尔士非英国国教的新教徒)。而在东欧,政治活动中的宗教自然是无法脱离政治上的民族主义,包括俄国的国家民族主义。沙皇不仅是东正教领袖,而且也动员东正教徒抵制革命。至于世界上的其他伟大宗教(伊斯兰教、印度教、儒教),更别提局限于特殊群落和民族的教派,在受其影响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范围之中,并不知道有西方民主政治的存在,而西方民主政治也与它们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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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宗教具有深厚的政治潜力,那么民族认同同样是一种不可轻视而且事实上更有效的推动力。在1884年英国投票权民主化之后,爱尔兰民族主义政党赢得了该岛上所有的天主教席位。在103个议员当中,有85个形成了爱尔兰民族主义领袖巴涅尔(Charles Steward Parnell,1846~1891)背后训练有素的方阵。在任何选择以政治来表达其民族意识的地方,德国和奥地利的波兰人显然会以波兰人的立场投票,捷克人则以捷克人的立场投票。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那一半,便因这种民族划分而告瘫痪。事实上,在19世纪90年代中期的日耳曼人和捷克人的多次暴动和反暴动之后,其议会政治已完全崩溃,因为任何政府都不可能在议会中成为多数。1907年奥地利普选权的诞生,不只是对压力让步的结果,也是为了动员选民大众去投非民族政党(天主教,甚或社会主义)的票,以对抗势不两立、争吵不休的民族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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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形式的(有纪律的政党运动)政治性群众动员尚不多见。即使是在新兴的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中,德国社会民主党(German Social Democracy)的那种单一和包括一切的模式也绝不普遍(参看下一章)。不过,构成这种新现象的因素当时几乎随处可见。首先出现的是作为其基础的组织构架。理想的群众政党运动必须在一个中央组织复合体外加上一个地方组织或支部的复合体,每一组织都应有为了特殊目的而设的地方支部,并整合到一个具有较为广泛的政治目标的政党之中。因此,1914年的爱尔兰民族运动遂包括了联合爱尔兰联盟(United Irish League),这个联盟乃是为选举而组成的全国性组织,亦即在每一个议员所代表的选区当中都可见到其踪影。它组织许多选举集会,并由联盟会长出任主席。出席集会的人士不仅包括它自己的代表,也包括同业公会(工会支部的城市企业联盟)的代表、工会本身的代表、代表农民利益的土地和劳工协会(Land and Labour Association)的代表、盖尔人运动协会(Gaelic Athletic Association)的代表、类似古爱尔兰修道会(Ancient Order of Hibernians)之类的互助会代表,以及其他团体代表。(附带一提:古爱尔兰修道会乃是爱尔兰本岛和美洲移民的联系桥梁。)这是一个动员核心,是国会内外民族主义领导人士的联系环节,也构成了支持爱尔兰自治运动的选区范围。这些积极分子尽可能将自己组织到大众之中,因此在1913年时,爱尔兰为数300万的天主教人口中,已有13万联合爱尔兰联盟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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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各种新兴的群众运动都是意识形态化的。它们不只是为了支持特殊目的(如维护葡萄栽培)而组成的压力和行动团体。当然这类有组织的特殊利益团体也是成长迅速,因为民主政治的逻辑便是要求各种利害团体向理论上应对它们相当敏感的全国性政府和议会施压。但是,像德国农民协会(Bund der Landwirte,1893年成立,次年就有20万农民参加)这样的团体,却不属于任何政党,虽然它的态度显然倾向保守,而它又几乎完全为大地主所控制。1898年时,它的支持者包括分属于五个不同政党的118名德国国会议员(总数共397名)。和这种不论其势力多么强大的特殊利益团体不同,新兴的政党运动代表了整体的世界观。是其整体的世界观,而非特殊或不断改变的具体政治计划,构成了其成员和支持者的“公民宗教”。对于卢梭、涂尔干以及社会学这门新学问的其他理论家而言,公民宗教应该可使许多现代社会因之结合。不过,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它才能扮演阶段性的黏合剂。使那些新近被动员起来的群众团结一致的要素乃是:宗教、民族主义、民主政治、社会主义,以及法西斯主义的先驱意识形态,不论其运动同时也代表了什么样的实质利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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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的是,在那些具有强烈革命传统的国家,例如法国、美国,勉强也算上英国,他们以往的革命意识形态,也有助于新旧精英分子驯服至少部分的新动员起来的群众,而他们所用的策略,对北美13州的7月4日演讲者而言,是习以为常的。英国的自由主义乃是1688年光荣革命的传人,它也从不曾忘记其前辈曾为了清教徒的利益而参与1649年处死查理一世的行动。[自由党党魁罗斯伯里勋爵(Lord Rosebery),自掏腰包于1899年在英国国会前面为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立了一座雕像。]自由主义成功地维持了大众劳工党的发展,这种发展一直维持到1914年后。更有甚者,成立于1900年的英国工党(Labour Party),也这样跟随在自由党的脚步之后。法国的共和激进主义尝试以挥舞共和与革命的旗帜来对付其敌人,并吸收动员群众,它们也的确得到一些成功。“左派无敌人”和“所有好的共和党员团结一致”等口号,颇有助于将新兴的民众左派与统治第三共和国的中心人物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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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就其运作的方式而言,群众动员可说是全球性的。它们或是粉碎了古老的地方性或区域性政治体制,或将它推到不重要的地位,要不便将它整合进较为广泛的全盘性运动。总之,在民主化的国家,全国性政治活动并没有为纯区域性的党派保留多少发挥空间,即使在德国和意大利这类具有显著区域差异的国家亦然。因此,在德国,汉诺威(Hanover,至1866年方为普鲁士所兼并)的区域特征——明显的反普鲁士和对旧日威尔夫(Guelph)王朝的效忠——也只能表现为投给全国性政党的选票比例比其他地方稍少而已(85%,别处为94%~100%)。因此,信仰或种族上的少数人,或者就此而言的社会和经济上的少数群体,有时局限于特殊地理区域的这一事实,不应误导我们。与旧日资产阶级社会的选举政治相反的是,新的民众政治越来越与以地方权贵为基础的旧式地方政治无法相容。在欧洲和美洲,仍有许多地区——尤其是在伊比利亚和巴尔干半岛、意大利南部和拉丁美洲——的保护人,也就是地方上的有权有势者,可以将整批受保护者的选票“交付”给出价最高的人,甚至更大的保护人。即使在民主政治当中,“老板”也从未消失。但是,在民主政治中,由政党制造名人,或使他不致在政治上陷于孤立无助的情形,还是比相反的情形多得多。努力使自己适应民主政治的年长精英,还是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在“地方性保护政治”和民主政治之间,发展出各种折中方式。而事实上,在旧世纪的最后几十年和新世纪的最初几十年间,充满了老式“名人”和新政治操盘者、地方老板,或其他控制地方政党命运的人士的复杂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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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取代名人政治的民主政治,就其已经取得的成就而言,并没有以人民取代权势,而是以组织——亦即委员会、政党名人、少数积极分子——取代权势。这个充满矛盾的事实,不久便为实际的政治观察家注意到。他们曾指出这种委员会[或英美所称的干部会议(caucuses)]所扮演的决定性角色,甚或指出其“寡头政治的铁律”——米歇尔认为他可以从自己对德国社会民主党的研究中得出这项铁律。米歇尔也注意到新群众运动崇拜领袖人物的倾向,不过他过于重视这一点了。因为,在本书所述时期,那种自然会以某些全国性群众运动领袖为中心的崇拜,例如对格莱斯顿(自由主义元老)或倍倍尔(Bebel,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画像的崇拜,其实信念的成分远大于个人的成分。再者,当时很多群众运动并没有富有领袖气质的领导者。当巴涅尔在1891年因私生活混乱和天主教与非国教徒的道德冲突而失势时,爱尔兰人便毫不迟疑地抛弃了他。可是,没有任何领袖能像他那样激起人们对他的私人效忠,而巴涅尔神话在他死后很久还在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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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言之,对其支持者而言,政党或运动是代表他们、也为了他们而采取行动。因此,组织便很容易取代其成员和支持者,而其领袖又可轻易地支配组织。于是,有组织的群众运动绝非人人平等的共和国,但是因为它们能结合组织和群众支持,因此便拥有庞大且几乎无可置疑的地位:它们是潜在的政府。事实上,我们这个世纪的几次主要革命,都是以制度化为政权系统的政党运动取代旧体制、旧政府和旧有的统治阶级。这种潜力之所以非常可观,是因为较古老的意识形态组织显然缺乏这种力量。比方说,这个时期的西方宗教似乎已失去自行转化为神权政治的能力,而它当然也不想这么做。[这种转化的最后一个例子,或许是1848年后在犹他州建立的摩门教共和国(Mormon Commonwealth)。]胜利的教会所建立的,至少在基督教世界,是由世俗机构所经营的教士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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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推进的民主化运动其实才刚开始要改变政治。可是,它的言外之意有时已十分明确,对那些国家统治者及其所要维护的阶级而言,这些言外之意已引起了最严重的问题。其中之一是维持国家的团结乃至存在的问题,在面临民族运动的多国政治中,这个问题显然已万分急迫。在奥匈帝国,它已经是政府的中心问题,而即使是在英国,大规模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也粉碎了已确立的政治结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维持国内精英分子认为是切合实际的政策的持续推行,尤其是有关经济事务的政策。民主政治不是像商人所认为的那样,会不可避免地干预资本主义运作并导致不良后果吗?它不会威胁英国所有政党都绝对拥护的自由贸易吗?它不会威胁健全的金融和所有可敬的经济政策的根本原理吗?它不会威胁到金本位制度吗?最后一项威胁在美国似乎已迫在眉睫。19世纪90年代民粹主义的大规模动员,其最激烈的言辞便是攻击——援引其伟大的演说家布赖恩的话——将人类钉死在黄金十字架上之举。比较一般化,却也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在面临以社会革命为诉求的群众运动威胁时,该如何保卫既拥有社会的合法性,甚至其实际生存。这些威胁之所以非常危险,是因为经由鼓动选出、但又时常因无法协调的党派冲突而告分裂的议会,其效能显然不高;而不再以拥有独立财富之人为基础,反以依靠政治兴家致富之人为基础的政治制度,又无疑是腐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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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现象都是我们无法忽视的。在分权的国家,如美国,政府(也就是总统所代表的行政部门)在某种程度上是独立于民选议会的,不过也很可能因权力的制衡而瘫痪。(但是民主选举总统又会招致另一重危险。)欧洲式的代议政府,其政府(除非仍在旧式王权的保护之下)在理论上必须依靠民选议会,因此其各种问题更是难以克服。事实上,这些政府好像进出旅馆的旅行团一样来来去去——一个国会的多数党崩溃,另一个就继之主政。欧洲民主政治之母——法国——或许是这项纪录的保持者。自1875年到欧战爆发的39年间,法国一共有过52个内阁,而其中只有11个维持一年或一年以上。诚然,同样的名字往往在这些内阁中一再出现。因此,政府和政策的有效持续,便自然是掌握在常设的、非由选举产生的和隐形的官僚人员手中。至于说腐败,它也许不会超过19世纪初叶的情形:19世纪初,像英国这样的政府,也会将名副其实的“国王下面的肥缺”和赚钱的闲差分配给他们的亲戚和侍从。可是,即使它实际上没超过19世纪初叶的情形,它也表现得更为明显,因为白手起家的政客必须用种种方法兑现他们对商人或其他利益团体的支持或反对。而使这种腐败更显突出的原因在于:至少在西欧和中欧,清廉是常设的资深公务员和法官的必备操守——在法治国家,此时他们大多仍受到保护,并没有选举和赞助的顾虑(只有美国是一大例外)。[然而即便是在美国,1883年也成立了一个“文官委员会”(Civil Service Commission),为独立于政治赞助的“联邦文官体系”(Federal Civil Service)奠定了基础。但是,赞助在大多数国家仍较通常所假设的更为重要]。政治上的腐败丑闻不仅发生在对金钱转手不加掩饰的国家,如法国(1885年的威尔逊丑闻,1892~1893年的巴拿马丑闻),也发生在对金钱转手加以掩饰的国家,如英国[1913年的马可尼(Marconi)丑闻,两个白手起家的政府人物:劳合·乔治(Lloyd George)和伊萨克斯(Rufus Isaacs)——日后的最高法院院长和印度总督——均牵连在内]。[在凝聚性甚高的统治名流内部,令民主观察家和政治道德家吃惊的交易,并不罕见。曾任财政大臣的伦道夫·丘吉尔勋爵(Lord Randolph Churchill),也就是温斯顿·丘吉尔之父,欠了罗斯柴尔德大约6万英镑;罗氏对英国的金融兴趣是可想而知的。这笔债的大小,可用下列数字说明:这笔钱相当于那年英国所得税总额的0.4%。]当政府基本上可说是以用政治恩惠购买选票的办法来获得多数人的支持时,议会的不稳定当然可能与贪污有关——政治恩惠几乎无可避免地皆具有财政上的重要性。如前所云,意大利的焦利蒂便是实行这一策略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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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社会的上流人士,对于政治民主化的危险具有深切了解,而且一般而言,对大众日益增强的中心地位的危险性,也有深切了解。从事公务之人对此皆忧心忡忡。比方说法国正派言论的堡垒——《时代》(Le Temps)和《两个世界杂志》(La Revue des Deux Mondes)的编辑,在1897年出版了一本顾名思义的书——《普选权的创立:现代国家的危机》(The Organisation Of Universal Suffrage:The Crisis of the Modern State);而好学深思的保守党殖民地总督和日后的阁员米尔纳(Alfred Milner,1854~1925年),则曾在1902年私下称英国的国会为“威斯敏斯特的暴民”(that mob at Westminster)。不仅如此,19世纪80年代以后,资产阶级文化普遍的悲观主义(参看第九章和第十章),无疑反映了领袖人物被以前的追随者抛弃的感觉;呈现了高级精英挡不住平民的感觉;说出了受过教育而且富有文化修养的少数人(也就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被那些“刚从目不识丁或半野蛮状态解放出来的人”欺凌的感觉,也表达了被那股日渐汹涌的平民文明潮流淹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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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政治形势只是一步步地发展,而随着各国内部情况的不同,发展也不甚均衡。这种情形使我们不太容易对19世纪70年代以及19世纪80年代的政治做个比较通盘性的考虑,而就算做了也几乎没有意义。使无数政府和统治阶级陷于类似困境的,似乎是自19世纪80年代起在国际上突然出现的大规模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参看下一章),不过,在事过境迁的今日,我们可以看出它们并不是仅有的使政府头痛的运动。广泛地说,在大多数有限宪政和有限选举的欧洲国家,自由资产阶级在19世纪中期所拥有的政治支配力量(参看《资本的年代》第六章和第十三章),在19世纪70年代已逐渐崩溃。就算不考虑其他理由,这至少也是“大萧条”的副产品。1870年在比利时,1879年在德国和奥地利,19世纪70年代在意大利,1874年在英国,除了偶尔的短期掌权之外,自由资产阶级再也不曾支配大局。在接下来的新时期,欧洲再也没有出现同样的政治模式。不过在美国,曾经领导北方赢得内战胜利的共和党,基本上赢得了总统的连任,一直到1913年为止。只要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者像革命和“分离”之类的基本挑战可以挡在议会政治之外,政治家便可用重组那些既不想威胁政府又不想破坏社会秩序的人士的办法,来应付议会中的多数党。而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问题和挑战都是可以挡在外面的。不过,在19世纪80年代,英国突然出现了一个顽强好斗的爱尔兰民族主义集团。这个集团存心瓦解英国下议院,并在下议院中扮演关键的少数派角色。它的出现立刻改变了议会政治,以及跳着端庄的双人芭蕾的两个政党。它至少在1886年促使前辉格党中的百万贵族和自由党商人匆匆加入保守党,而这个保守并且反对爱尔兰自治的政党,日渐发展成土地财主和大商人的联合政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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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处,形势虽然更戏剧化,事实上却比较容易处理。在西班牙的王权恢复(1874年)之后,反对者的分裂(共和党为左派,王室正统派为右派)使得在1874~1897年的大半时间掌握政权的卡诺瓦斯(Cnovas,1828~1897),可以操纵政客并举行一次毫无政治意义的农村选举。在德国,互相冲突的成分相当软弱,以致俾斯麦可以在19世纪80年代从容统治;而奥匈帝国可敬的斯拉夫党派的温和作风,也有利于文雅时髦的塔弗伯爵(Count Taaffe,1879~1893年执政)。法国的右派拒绝接受共和,它是选举中永远的少数党,但由于军队没有向文人当局挑战,因而,共和政体在历经无数次的震撼危机(1877年、1885~1887年、1892~1893年以及1894~1900年的德雷福斯事件)之后,仍能屹立不堕。在意大利,梵蒂冈对世俗和反教权政府的抵制,使德普雷蒂斯(Depretis,1813~1887)可以轻易地执行将反对政府者转化为支持政府者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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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对政治体系唯一真正的挑战处于议会之外,是来自下面的反叛,但是,当时的立宪国家对此还不必太过担心;而军队,甚至在以革命宣言著称的西班牙,也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在叛变和武装士兵都不时可见的巴尔干国家和拉丁美洲,军队乃是政治体系的一部分,而非潜在的挑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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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种形势却似乎无法持久。当各个政府面对政治上显然无可妥协的势力的兴起时,他们的第一本能往往是压制。善于操纵有限选举权的政治高手俾斯麦,当他在19世纪70年代面对他视之为向“群山之外”的反动梵蒂冈效忠的有组织天主教群众时(因而有ultramontane一词,其义为“山外之人”,引申为“教皇至上论者”),竟手足无措,只好对他们展开反教权战争(所谓19世纪70年代的文化斗争)。面对社会民主党的兴起,他也只能在1879年宣布这个政党是非法的。由于回复到明目张胆的专制主义看来已不可能,事实上也不可思议(被禁的社会民主党也获准推出其候选人),因此他在这两件事的处理上都失败了。政府迟早都必须容忍新的群众运动——对社会主义者的容忍,要到1889年俾斯麦失势之后。奥地利皇帝在其首都落入具有煽动性的基督教社会党(Social Christian)之手以后,三度拒绝该党的领袖卢杰担任维也纳市长,直到1897年才接受这件已成定局的事实。1886年,比利时政府以武力镇压了工人的罢工和暴动风潮(西欧最恼人的风潮),并将社会主义者逮捕入狱,不论他们是否牵涉骚乱。可是七年之后,在一次有效的总罢工推动下,比利时政府只得承认某种普遍的选举权。意大利政府在1893年打击西西里的小农,1898年打击米兰制造了工人,可是,在米兰制造了50具尸体以后,政府改变了方向。广泛地说,19世纪90年代这个社会主义酿成群众运动的10年,代表了一个转换点。一个新的政治战略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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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几代读者,可能会奇怪当时为什么没有任何政府认真考虑抛弃立宪和议会政体。因为1918年以后,自由立宪政体和代议民主政治的确在许多阵线上退却,虽然1945年后又再度恢复。然而在本书所述时期,情况却非如此。甚至在沙皇统治下的俄国,1905年革命的失败也未导致整个选举和议会的废除。不像1849年(参看《资本的年代》第一章),即使是俾斯麦在他掌权末期玩弄暂停或废止宪法的构想,德国也不曾就此走向复古。资产阶级社会对于何去何从可能曾感到焦虑,但它仍然很有自信,因为全球经济汹涌向前的好景,是激不起悲观主义的。甚至在政治上持温和看法的人(除非他们有相反的外交和财政利害关系),也盼望俄国发生革命。人们普遍以为,俄国革命会将欧洲文明的污点转化为正派的资产阶级自由国家。而在俄国内部,1905年革命不像1917年的十月革命,它的确曾得到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热心支持。在无政府主义者盛行暗杀的19世纪90年代,各国政府都保持了相当的冷静,当时共有两位君主、两名总统和一名首相遭到暗杀。[意大利的翁贝托一世(King Umberto)、奥地利的伊丽莎白女王、法国的卡诺总统(Sadi Carnot)、美国的麦金莱总统和西班牙的卡诺瓦斯首相。]1900年后,在西班牙和部分拉丁美洲以外的地区,已没有人真的为无政府主义感到困扰。法国警察早已准备了一长串公认可能对国家安全有危害的黑名单,其中主要是无政府主义和无政府工团主义的革命分子和反军国主义的颠覆分子。可是,1914年战争爆发之际,法国内政部长甚至懒得去拘捕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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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说(不像1917年之后的几十年间)就整体而言,资产阶级社会尚未立即感受到严重的威胁,那么19世纪的价值观和历史期望,也还没有受到严重损伤。人们仍普遍认为文明的行为、法治和自由的制度惯例,都将继续其长期的进步。当时残留下来的野蛮行为还很不少,尤其(据“高尚人士”所深信)是在下层社会和有幸被白人殖民的“未开化”民族之中。甚至在欧洲,也还有像俄国和奥斯曼这样的国家,其理性之烛明灭不定或根本尚未点燃。可是,从那些震撼全国和国际舆论的丑闻,正可看出处在和平时期的资产阶级世界,对教化的期望有多高:德雷福斯事件是源自拒绝查究一件审判有失公正的事情;1909年的费瑞(Ferrer)丑闻,是由于处决了一名被误控在巴塞罗那领导暴动风潮的西班牙教育家;1913年的札本(Zabern)事件,则是由于20个示威者在一个阿尔萨斯市镇被德国军队关了一夜。在20世纪晚期的今天,我们只能以世风日下的喟叹回顾本书所述时期:在今天世上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的屠杀,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眼中,却是土耳其人和部落民族的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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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当统治阶级尽一切力量去限制舆论和选民大众,限制后者对其本身和国家利益以及重要政策的形成和延续发挥影响力的同时,他们也选择了新的战略。他们针对的主要目标,是1890年左右突然以群众现象出现的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参看下一章)。而其结果是,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比民族主义运动容易对付——民族主义运动在这个时期已经出现,或者说已经登上台面,并进入一个好战、自治论和分离主义的新阶段(参看第六章)。至于天主教徒,除非他们与某种自治论的民族主义认同,否则也很容易整合,因为他们在社会上是保守的(即使像卢杰这种比较少见的基督教社会主义人士亦然),而通常只要能保护天主教的特殊利益,他们便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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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爱好和平的斯堪的纳维亚,只要雇主在放弃以暴力手段对付罢工,进而与工会取得和解的态度上,远不及政治人物的表现,那么要将劳工运动纳入制度化的政治赛局当中,便是一件困难的事。大企业日益强大的力量尤其不肯屈服。在大多数国家,尤其是美国和德国,1914年前雇主这个阶级始终未与工会和好。甚至在英国这个工会早在原则上(而往往也在实际上)被接受的国家,19世纪90年代仍可见到雇主们对工会进行反攻,尽管政府官员采取和解的政策,而自由党领袖也一再向选民保证并极力争取劳工选票,但仍然无济于事。就政治层面而言,问题也很困难。新的劳工党派和依附于1889年第二国际的党派一样,拒绝与全国性的资产阶级政府和制度妥协;不过,他们对地方政府的妥协性便高得多(非革命性或非马克思主义的劳工政治活动便没有这样的问题)。但是,到了1900年,显而易见,温和改革派已在所有的社会主义群众运动中出现;事实上,甚至在马克思主义者当中,温和改革派也找到其理论家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伯氏主张:这个运动本身就是一切,其最终目的毫无意义。他主张修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要求,曾在1897年后的社会主义世界,引起了耻辱、迫害和热烈辩论。与此同时,群众选举制的政治(甚至最马克思主义式的政党也热烈予以拥护,因为它让他们的群众以最大的可见度增长)也只能安静地将这些政党整合进它的体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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