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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81 另一个结论正好相反。在1895~1905年间瓦解的自然世界观,其立足点不是事实,而是对于宇宙的先验假设。这个假设部分立足于17世纪的机械模型,部分立足于甚至更古老的感官直觉和逻辑。将相对论应用在电动力学(electrodynamics)或者任何其他事物之上,其困难都不比应用在古典力学上更大。自伽利略起,古典力学的地位已被视为理所当然。关于两个牛顿定律都适用的体系(如两列火车),物理学只能说:它们是相对的移动,而非有一个处于绝对的“静止”。以太之所以被发明,是因为大家所接受的宇宙机械模型需要像它这样的东西;也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绝对移动和绝对静止之间竟没有任何区别,在直觉上是不可思议的。正是它的发明使得相对论无法延伸到电动力学或一般的物理学定律。简言之,使这场物理学革命如此富有革命性的,不是新事实的发现(虽然确乎有一些事实的发现),而是物理学家的不情愿重新考虑其典范。照例,愿意承认国王没穿衣服的,绝非那些复杂世故的聪明人,他们花了大量时间去发明理论,以便解释这些衣服为什么既华丽又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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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83 这两个结论都是正确的,但是第二个结论对历史学家来说要比第一个有用得多,因为第一个结论无法充分解释为什么物理学会发生革命。旧日的典范通常不会(那时也不曾)抑制研究的进行,或抑制那些似乎不但与事实符合而且在知识上也相当丰硕的理论的形成。它们只会产生一些如今回顾起来认为不必要和复杂得不恰当的理论(如以太的情形)。相反,物理学上的革命分子——主要属于“理论物理学”,这门学问当时尚未在数学和实验室仪器之间取得被承认的特有领域——基本上并没有什么意愿去廓清介于观察与理论之间的矛盾之处。他们自有一套想法,有时甚至是为纯粹哲学或形而上学的成见所感动,例如普朗克所追寻的“绝对”。这些想法驱使他们在教师的反对之下进入物理界,教师们认为,物理学中只剩下一些小角落有待整理;这些想法也激励他们进入别人认为没有趣味的那部分物理学。普朗克的量子论(quantum,1900年宣布),代表了新物理学的第一项公开突破。然而在他晚年所写的自传中,最令人惊奇的却是他的孤立感、被误解感和几乎近于失败的感觉。这些感觉似乎始终不曾离开他。然而,在其本国或国际上,很少有几个物理学家比他在世时享有更大的荣誉。1875年,普氏完成其学位论文,此后25年间,年轻的普氏想要让他敬仰的资深物理学家了解、回应、甚至只是阅读他的著作却徒劳无功(这些物理学家有的日后终于同意了他的理论),在他看来,其著作的确定性是毋庸置疑的。他之所以会有上述感觉,大半便是由于这个事实。我们可以从回顾中看到,科学家们已逐渐认识到其领域中未解决的问题,并着手尝试解决,有的路走对了,大半却走错了。但是事实上,如科学史家提示我们的:至少从库恩(Thomas Kuhn)的时候起(1962年),这已不是科学革命的运作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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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85 那么,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个时期的数学和物理学转型?对于历史学家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再者,对于那些不把焦点放在理论学家专门性辩论上的历史学家来说,这个问题不仅关系到宇宙科学形象的改变,也牵涉这项改变与其同时代事物的关系。知识的形成并不是自发的。不论科学和其所在社会之间的关系性质如何,它与其发生的那个特殊历史时机之间的关系性质又如何,这种关系总是存在的。科学家所认识到的问题、他们所用的方法、那些他们认为一般而言尚令人满意或在特殊情形下够用的理论、他们用来解决这些理论的构想和模型,上述这些问题直到今天仍是那些生活与实验室或书房只有部分关系的男男女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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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87 这些关系之中,有的非常单纯,几乎一眼即可看出。细菌学和免疫学的发展原动力,大部分是来自帝国主义,因为各大帝国提供了征服热带疾病的强烈诱因,因为像疟疾和黄热症这样的热带疾病,抑制了白人在殖民地区的活动。因而在英国首相张伯伦(Joseph Chamberlain)和1902年诺贝尔医学奖得主罗斯爵士(Sir Ronald Ross)之间,便产生了直接关联。民族主义的作用也绝不可忽视。1906年,德国官方力促瓦塞尔曼(Wassermann)加紧研究梅毒测试(该研究为血清学的发展提供了诱因),因为他们认为法国人在这项研究上进展超前而急欲迎头赶上。科学和社会之间的这种直接关联,有些是出于政府或企业的资助与压力;有些较为重要的科学成果则是在工业技术的需求刺激下产生的。虽然忽视这类直接关联是不明智的,但是仅以这类关联进行分析,却也无法令人满意,尤其是在1873~1914年间。如果我们撇开化学和医学不谈,那么,科学与其实际用途之间的关系绝非密切。因而在19世纪80~90年代,德国的技术学院经常抱怨说其数学家不肯只教授工程师所需要的数学,而到了1897年,工程教授更与数学教授公开交战。大多数的德国工程师虽然受到美国进步的启示而在19世纪90年代设置了工艺实验室,但实际上却与当时的科学没有密切接触。相反,工业也抱怨各大学对它的问题不感兴趣,只专心于本身的研究,不过即使是其本身的研究也进展得相当缓慢。在1882年以前不让他儿子上技术学院的克虏伯,一直到19世纪90年代中期才对(与化学截然不同的)物理发生兴趣。简言之,大学、技术学院、工业和政府之间,并没有协调彼此的兴趣和工作。政府所资助的研究机构的确正在出现,但是它们还谈不上先进。虽然基础研究以前也曾得到过私人资助,可是主要的协调机构威廉皇帝学会[Kaiser—Wilhelm—Gesellschaft,今天的普朗克学会(Max—Planck—Gesellschaft)],一直要到1911年才告成立。再者,虽然各政府无疑已开始委托进行甚至督促它们认为重要的研究工作,但是我们还不能说政府已成为基础研究的主要委托者,除了贝尔(Bell)实验室外,工业亦然。再者,除了医学以外,此时只有化学已充分整合了研究与应用,然而化学在本书所论时期根本没有发生基本或革命性的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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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89 在当时的工业经济中,有许多技术性的发展。电力可以任意取得,真空排气机和正确的度量仪器也被发明出来。如果没有这些发展,上述的变化是不可能的。但是,任何解释中的必要因素,其本身并不是充分的解释。我们必须继续寻找。我们能够借着分析科学家的社会和政治成见,来了解传统科学的危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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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91 这些成见,显然主宰了社会科学。而且,即使是在那些似乎与社会和社会问题直接有关的自然科学中,社会和政治因素往往也非常重要。在本书所论时期,这种情形相当明显。在生物学直接和社会人接触的那些领域,以及在所有那些可以和“进化”的概念及达尔文这个越来越政治化的姓名扯得上关系的领域,社会和政治因素都很重要。两者都带有高度的意识形态力量。19世纪时,种族歧视的重要性说多大便有多大。就种族歧视来说,生物学对于理论上主张人类平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来说是必要的,因为它将可见的人类不平等,由责备社会转而责备“自然”(参看《资本的年代》第十四章第二节)。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他们生而低下。因此,生物学不仅可能是政治右派的科学,也可能是那些怀疑科学、理性和进步者的科学。很少有思想家比哲学家尼采更怀疑19世纪中叶的真理,包括科学在内。可是他自己的著作,尤其是他最雄心壮志的《权力意志》(The Will to Po—wer),却可视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衍生物。该书的论点是以“物竞天择”为根据,在天择的演进下,注定会产生一个“超人”新种族。它将支配较愚笨的人,正如人类在自然界支配和利用牲畜一样。而生物学和意识形态之间的联系,在“优生学”和“遗传学”这门新科学之间的相互作用上尤其明显。遗传学大约在1900年左右出现,不久之后(1905年)由贝特森(William Bateson)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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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93 优生学比遗传学早得多。它指的是将农业和畜牧业常用的选择繁殖法运用在人类身上。其名称出现在1883年。它基本上是一项政治性运动,几乎完全局限于资产阶级或中产阶级分子。他们力促政府采取正面或负面的行动,去改良人类的遗传条件。极端的优生学家相信,如要改良人类和社会情况,只有对人种做遗传上的改良,即集中全力鼓励优良的种系[通常认为是资产阶级或像“北欧人”(Nordic)那种肤色适宜的种族],而淘汰不喜欢的种系(一般认为是穷人、殖民地人民和不受欢迎的陌生人)。相对温和些的优生学家,则为社会改革、教育和一般环境的改良留下一些余地。不过,优生学虽然可以变成一门法西斯主义或种族歧视的伪科学,并在希特勒手下成为有意识的种族绝灭,可是,在1914年前,它并不特属于中产阶级政治的任何一支,反倒是与当时暗含优生学意义的种族理论相似。在这项运动盛行的国家中,优生学的理论可见于自由主义者、社会改革者、费边派社会主义者,以及其他左翼派别的意识形态激烈辩论中。(节育运动与这些优生学的主张息息相关。)不过在遗传与环境的战斗中,或者套用皮尔森(Karl Pearson)的话,在“天性”与“教养”的战斗中,左派不可能独钟遗传。于是,在这段时期,医学界显然对遗传学缺乏兴趣。因为当时医学的伟大胜利是建立在环境上面,一方面借着治疗微生物疾病的新方法[这些治疗方法始于巴斯德和科赫(Koch)的时代,并促成细菌学这门新科学的诞生],一方面则通过公共卫生的改良。皮尔森认为:把150万镑花在鼓励健康的繁衍上,胜于在每一个镇区为消灭肺结核病兴建一所疗养院。可是,医生和社会改革家都不大愿意相信他的话。而他们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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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95 使优生学“科学化”的,正是1900年后遗传学的兴起。遗传学似乎表示:环境可以根除遗传的影响,而大多数或所有的特征,都由一个单一的基因所决定,即可以用孟德尔学说的方法选育人类。虽然有些科学家投身遗传研究,是由于“种族文化至上的影响所致”[比如高尔顿爵士(Sir Francis Galton)和皮尔森],我们却不能据此认为遗传学是出自优生学的偏见。另一方面,在1900~1914年间,遗传学和优生学之间的关系显然是密切的。虽然1914年前至少在德国和美国,科学和带有种族歧视的伪科学之间的分野绝不清楚,可是英国和美国的杰出科学家均与这个运动有关。不过在战争期间,这种情形却使得严谨的遗传学家离开专心致志的优生学家的组织。无论如何,遗传学中的“政治”因素是相当明显的。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缪勒(H.J.Muller)于1918年宣布:“我从来没有对抽象观念的遗传学感兴趣,我对遗传学的兴趣始终是源自它和人类的基本关系——人的特点与其自我改进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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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97 如果我们必须从对社会问题的迫切关注这个脉络来看待遗传学的发展(优生学声称它能对这些问题提供生物学的解决办法,有时还可替代作为社会主义方案),遗传学所符合的演化理论,也有其政治上的重要性。近年来,“社会生物学”的发展也再度使我们注意这件事。“物竞天择”这个理论,从一开始便与社会问题结下了不解之缘,“物竞天择”的关键模型“生存竞争”,当初便是从社会科学中得来的[马尔萨斯(Malthus)]。19世纪末20世纪初,观察家们注意到“达尔文主义中的危机”。这个危机造成了各式各样的臆测——所谓的“生机论”(vitalism)、“新拉马克主义”(neo Lamarckism,1901年时的称谓)等等。这场危机不仅是出于对已成为19世纪80年代的正统生物学的达尔文主义说法的科学性的质疑,也是对其较广泛的意义存疑。从社会民主党员对达尔文学说的明显热衷,便可看出它的影响绝不仅限于科学性的。另一方面,虽然在欧洲具有支配性的政治达尔文主义认为它有助于加强马克思的看法,即自然和社会的演化过程与人类的意志和意识无关,而每一位社会主义者也都知道它终将造成什么样的结果;然而在美国,“社会达尔文主义”却强调自由竞争,并将它奉为自然的基本定律,认为最适应环境的人(如成功的商人)终将战胜不适应的人(如穷人)。对于低下种族和民族的征服,或敌对国家之间的交战,也可以说明乃至保障适者生存的说法[德国的贝恩哈迪将军(General Bernhardi),在他1913年的著作《德国和下一次战争》(Germany and the Next War)中,便曾如此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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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499 这类社会论题也进入到科学家自身的辩论之中。因此,在遗传学早期,孟德尔派学者(在美国和实验主义者当中最具影响力)便和所谓的生物统计学家(biometricians,在英国和数学统计学家当中较受强调),展开了一场难以休止的争论。孟德尔长期为人所忽视的遗传律研究,1900年在三个国家同时分别被发现,而且,不管生物统计学如何反对,它已成为现代遗传学的基础。不过有人说,20世纪的最初10年被生物学家硬塞进其麝香豌豆报告中的遗传因子理论,是1865年时孟德尔在他修道院的菜圃中不曾想到的。对于这个论题,科学史家曾提出好几个理由,而其中一组理由显然具有清楚的政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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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01 经过大幅度修改的“达尔文主义”能恢复其作为科学正统理论的地位,主要得归功于孟德尔遗传学和下述新发明的携手合作,即将不可预测和不连续的遗传学“跃进”、变种或反常现象,引进“达尔文主义”当中。这些变异大多无生存或生育能力,但偶尔可带来演化上的好处,物竞天择便建立在其基础上。雨果·德弗里斯(Hugo De Vries)将它们称为“突变”(mutations)。德弗里斯是好几个在同一时代重新发现孟德尔遗传规律的学者之一,他曾受到英国最主要的孟德尔派学者贝特森的影响,贝氏对变异方面的研究(1894年),特别注意物种原始的突变性。但是连贯和突变不只限于植物育种。生物统计学大师皮尔森,甚至在对生物学发生兴趣以前便拒绝接受突变理论,因为他认为:“没有任何一个可永久有助于社会任一阶级的伟大重建工作,是由革命达成的……人类的进步,像自然一样,从不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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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03 皮尔森的主要反对者贝特森,绝不是一名革命分子。如果这位不同寻常的人的看法有任何清楚的特色,那便是他嫌恶现存社会(不包括剑桥大学,他希望剑桥大学不要有任何改革,除了可招收女生入学之外,一切保持原状),厌恨工业资本主义和“污秽的小商人利益”,以及他对封建过去的怀念。简言之,对于皮尔森和贝特森来说,物种变异是一个科学问题,但也是一个意识形态问题。在特殊的科学理论和特殊的政治态度之间画上等号是无意义的,而事实上也往往是不可能的,尤其在像“演化”这样的领域——这个领域适用于各式各样不同的意识形态比喻。用科学家的社会阶级来分析它们也是无意义的。在这个时期,几乎所有这方面的科学家在定义上都属于有职业的中产阶级。不过,在生物学这样的领域,政治、意识形态和科学是分不开的,因为它们之间的关系太过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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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05 虽然理论物理学家,甚至数学家也都是人,但是在他们身上,这样的关系却不太明显。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政治影响可以硬塞进他们的辩论之中,但是意义不大。帝国主义和大众劳工运动可能有助于说明生物学的发展,但是简直不可能有助于符号逻辑和量子论的发展。1875~1914年间,研究之外的世界大事并没有直接干涉他们的工作。这种情形和1914年以后或18世纪末19世纪初不一样。在这个时期,知识界的革命不能和外在世界的革命相提并论。可是,令每一位历史学家惊奇的是:科学世界观在这段时期的革命性转变,已成为更一般性和戏剧性趋势的一部分,即放弃长久以来为人所接受的价值观、真理、看待世界的角度,以及在概念上组织世界的方式。普朗克的量子论、孟德尔的重新被发现、胡塞尔(Husserl)的《逻辑研究》(Logische Untersuchungen)、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Interpretation of Dreams)和塞尚的《静物和洋葱》(Still Life with Onions),这些都发生在1900年。我们也可随机选择奥斯特瓦尔德(Ostwald)的《无机化学》(Inorganic Chemistry)、普契尼的《托斯卡》(Tosca)、柯莱特第一本描写克劳丁(Claudine)的小说,或罗斯丹(Rostand)的《雏鹰》(L.Aiglon)作为新世纪的开始。但是,在若干领域中的戏剧性创新,却是万分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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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07 上面我们已经提到过这项转变的线索。它是负面而非正面的,因为它未能以相等的替换物取代一个被视为有条有理、可能包罗万象的科学世界观,在这个世界观中,理性与直觉是不冲突的。如前所述,理论家本人也感到困扰和迷惑。普朗克和爱因斯坦都不愿意放弃那个合理、因果律和决定论的宇宙,虽然这个宇宙为他们的工作带来极大麻烦。普朗克和列宁同样对马赫的新实证主义(neopositivism)怀有敌意。相反,马赫虽然是19世纪末自然宇宙体系的少数几个怀疑者之一,日后却也对相对论持同样的怀疑态度。如前所述,数学家的小圈子曾为数学真理是否可以超越形式而发生争执,进而走向分裂。布劳威尔认为,至少自然数字和时间是“真”的。真实的情形是,理论家发现他们正面对着无法化解的矛盾,因为甚至连符号逻辑学家致力克服的那些“疑题”(也就是“矛盾”的委婉说法),也没有令人满意地解决,如罗素日后承认的,即使是他和怀特海(Whitehead)辛苦半天的《数学原理》(Principia Mathematica,1910~1913年)一书,也未能予以解决。最容易的解决办法,是退回到新实证主义——它将成为20世纪最有望被大家接受的科学哲学。19世纪晚期出现的新实证主义倾向[其代表人物有迪昂(Duhem)、马赫、皮尔森以及化学家奥斯特瓦尔德],不可以和新科学革命发生以前主宰自然和社会科学的那种实证主义混为一谈。那个实证主义认为它可以找到有条理的世界观。这个世界观即将受到真实理论的挑战,即受到用科学方法发现的自然“事实”的挑战。而这些与神学和形而上学随便臆测判然有别的“可靠”科学,将为法律、政治、道德和宗教提供坚实的基础。简单地说,也就是为人类赖以结合和构筑希望的方式提供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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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09 像胡塞尔这样的非科学批评家指出:19世纪下半期,现代人的整体世界观完全由实证科学所决定,并被它们造成的“繁荣”所蒙蔽,这意味着当时的人正冷漠地避开真正与人性有关的决定性问题。新实证主义将注意力集中于实证科学本身的概念性缺点上。有些科学理论现在看起来已不够用,它们似乎也被视为“一种语言的束缚和定义的曲解”,而有些图示的模型(如撞球式原子)又无法令人满意。在面临这样的理论和模型时,他们选择两种互为关联的方法来解决这个困难。一方面,他们提议在不带感情的经验主义乃至唯实论的基础上重建科学;另一方面,他们则主张将科学的基础严格地加以公式化和定理化。如此一来,便可在不影响到科学实际运作的情况下,将人们的诠释从“真实世界”中剥离开来,即剔除掉那些有关内部一致性和命题实用的不同“真理”。如彭加勒所云:科学的理论“既不真也不假”,只是有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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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11 有人指出,19世纪末叶新实证主义的兴起有助于科学革命的产生,因为它容许物理概念在没有先验宇宙观、因果律和自然律的干扰下进行转型。不论爱因斯坦对马赫如何推崇,这种说法显然都过分高估了科学哲学家,也过分低估了当时公认的科学普遍危机——新实证主义的不可知论和数学、物理学的再思考,只是这个危机的某些方面而已。如果我们想从历史的脉络中观察这项转型,我们就必须把它视为这项普遍危机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要在这项危机的诸多方面找出一个共同特性,一个程度不等地影响到几乎所有思想活动特性,那么答案必然是:19世纪70年代以后,它们全都要面对“进步”始料未及、不可预测和往往无法理解的结果。说得更精确点,便是要面对进步所导致的各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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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13 我们可以拿“资本的年代”最骄傲的事物来做比喻。人类修筑的铁路,可望将旅客带到他们从不知道也尚未去过的目的地,虽然旅客对这些目的地一无所知、全无体验,但他们却不曾怀疑这些地方的存在和性质。正如凡尔纳(Jules Verne)笔下的月球旅客,他们既不怀疑这个卫星的存在,也不怀疑到了那儿之后他们将会看到和将会发现的事物。根据外推法,他们可以预测20世纪必定是19世纪中叶更进步、更辉煌的版本。(不过,热力学第二定律却预言宇宙最后将冰冻而死,因而为维多利亚时代的悲观主义提供了基础。)可是,当人类火车稳稳驰向未来之际,旅客在放眼窗外时,看到的却是一派出乎意料、充满迷惑而且令人烦恼的景色,这真是车票上指明前往的地方吗?他们是不是上错了火车?更糟糕的是:他们上对了火车,只是火车却不知为何要将他们载向他们既不想要又不喜欢的方向。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噩梦般的形势是如何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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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15 1875年以后的几十年间,知识史上充满的不仅是期望变为失望之感(如一位幡然醒悟的法国人的玩笑话:“当我们还有一位皇帝时,共和国是多么美好。”),更是期望适得其反之感。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这种逆转的感觉同样困扰着这个时代的思想家和实践者(参看第四章);文化的领域也不例外。在文化的领域,自19世纪80年代起,它产生了一个描写现代文明衰亡的资产阶级文学形式,这种形式的规模虽小,却也兴盛了一阵子。日后的犹太复国主义者诺尔道(Max Nordau)所著的《退化》(Degeneration)一书便是一个好例子——狂热得恰到好处的好例子。尼采以其能言善辩、充满威吓的口吻预告了这场即将来临的灾难,虽然他没有清楚地说明这场灾祸的确切性质。尼采比任何人都更善于表达这种期望的危机,他借着一连串充满空幻直觉、未明真理的诗歌和预言警语,来传述这种危机感,虽然这种方式与他奉行的理性主义哲学讨论方式互相矛盾。自1890年起,他的中产阶级(男性)追随者人数便不断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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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17 照尼采看来,19世纪80年代前卫艺术的颓废、悲观和虚无主义,不仅仅是一种时髦。它们是“我们伟大的价值观和理想的必然结果”。他认为,是自然科学造成它自己的内部崩溃,塑造出它自己的敌人,一种反科学。19世纪政治经济所接受的思想方式,足以导出极端的怀疑论。这个时代的文化,正受到其自身产物的威胁。民主政治产生了社会主义;平庸造成了天才的不幸覆没;软弱造成了力量。这正是优生学家所弹的调子,只不过他们的论调比较平淡并带有实证主义的味道。在这种情形下,全盘考虑这些价值观和理想以及它们所属的概念体系,不是非常重要的事吗?因为无论如何,“对所有价值观念的重新评估”已经在进行之中。当19世纪行将结束之际,这类反思已比比皆是。唯一坚守19世纪对科学、理性和进步信仰的严肃思想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不受这种对当下充满幻灭感的影响,是因为它展望未来的“民众”胜利。而这些“民众”的兴起,正在中产阶级思想家中造成极大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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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19 打破已确立的解释规范的科学发展,其本身便是这种期望转型和倒逆过程的一部分。在这个阶段,这种过程可出现在任何男女身上,出现在他们面对当下并拿它和自己或父母的期望相比较时。我们能否假定,在这种气氛中,思想家会比其他时候更易于质疑既有的知识方法,更容易去思索,至少是去考虑当时仍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和19世纪早期不同,这种反映在心智产物上的革命,当时并非正在进行,而是正在被期待。它们隐含在资产阶级世界的危机之中,这个世界已不能再以其旧日的方式去了解。以全新的角度看待大千世界,进而改变个人的展望,不仅是比较轻松的,也是绝大多数人一生中必须以这种或那种方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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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21 然而,这种知识上的危机感,完全是一个少数人的现象。在接受过科学教育的知识分子当中,这种危机感只局限于直接牵涉到19世纪世界观崩溃的少数人,而非所有人都深切感受到。当时牵涉其中的人数非常少,因为即使是在科学教育已戏剧性发展的地方——例如德国,1880~1910年间,德国研究科学的学生人数增加了八倍,他们仍是以千计而非以万计。而绝大多数的理工科学生,在学成之后不是进入工业界,便是投身于相当刻板的教学工作。他们不大会为宇宙形象的崩溃而发愁。(1907~1910年间,英国科学专业1/3的毕业生,都出任小学教师。)在专业科学家中人数比例最高的化学家,当时尚处于新科学革命的边缘。直接感受到思想震撼的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而这两种人的数目尚未快速增长。1910年时,德国和英国物理学会的会员加起来大约700人,而英国和德国化学学会的会员人数,加起来是前者的10倍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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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23 再者,即使是就它最广泛的定义来说,现代科学仍是一个集中于少数地区的团体。新诺贝尔奖得主的分布,说明现代科学的主要成就仍然集中于传统上科学进步的地区,也就是中欧和西北欧。在最初的76名诺贝尔科学奖得主中,除了10名以外,其余皆来自德国、英国、法国、斯堪的纳维亚、低地国、奥匈帝国和瑞士。只有3名来自地中海区域,2名来自俄国,3名来自迅速成长但尚属次要的美国科学界。欧洲以外地区的科学和数学成就,主要是来自在英国进行的研究工作,这类成就有的非常重要,例如新西兰物理学家卢瑟福(Ernst Rutherford)的情形。事实上,科学团体的地理集中度更高。在所有的诺贝尔奖得主中,60%以上来自德国、英国和法国的科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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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25 同样,尝试发展19世纪自由主义替代品的西方知识分子,即欢迎尼采和非理性主义的资产阶级知识青年,人数也不多。他们的代言人只有几十个,而他们的公众基本上是属于受过大学教育的新一代。除美国之外,这些教育精英还是极少数。1913年时,在比利时和荷兰总数1 300万~1 400万的人口中,只有1.4万名学生。在斯堪的纳维亚(减去芬兰)几乎1 100万的人口中,只有1.14万名学生。即使是在教育发达的德国,其6 500万人口中,也只有7.7万名学生。当新闻记者谈到“1914年的那一代”时,他们所指的通常是坐满一个咖啡桌四围的年轻人,在替他们结识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的一群朋友说话,或者是剑桥大学或海德堡大学某些自命为思想潮流领导者的少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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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77527 然而这个事实,不应使我们低估新思想的影响,因为数字不能说明知识上的影响。获选进入小规模剑桥讨论会的总人数(这些人一般称为“使徒”),在189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间只有37人。但是这些人中,却有哲学家罗素、摩尔(C.E.Moore)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未来的经济学家凯恩斯、数学家哈代,以及好几个在英国文学界极负盛名的人物。在俄国的知识圈,1908年时,物理学和哲学革命已经造成极大的影响,以至于列宁认为他不得不提笔写一本大书来反驳马赫,他认为马赫对于布尔什维克党员的政治影响既严重又有害,这本书的书名是“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Materialism and Empiriocriticism)。不论我们对列宁的科学判断有何想法,他对于政治实况的评估却是高度实际的。再者,在一个(如克劳斯这位新闻界的讽刺家兼敌人所云)已经由现代媒体塑造的世界中,重大知识改变的扭曲而通俗化的概念,不用多久便会渗透到广大的公众之中。1914年时,爱因斯坦的名字只限于这位伟大物理学家自己的家中,根本不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但是到了大战晚期,“相对论”已成为中欧娱乐餐厅里的笑话主题。虽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年,爱因斯坦的理论对绝大多数的外行人来说都是无法了解的,但他却成为继达尔文之后,唯一一个其姓名和形象广为世界各地受过教育的外行群众所熟悉的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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