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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知识上的危机感,完全是一个少数人的现象。在接受过科学教育的知识分子当中,这种危机感只局限于直接牵涉到19世纪世界观崩溃的少数人,而非所有人都深切感受到。当时牵涉其中的人数非常少,因为即使是在科学教育已戏剧性发展的地方——例如德国,1880~1910年间,德国研究科学的学生人数增加了八倍,他们仍是以千计而非以万计。而绝大多数的理工科学生,在学成之后不是进入工业界,便是投身于相当刻板的教学工作。他们不大会为宇宙形象的崩溃而发愁。(1907~1910年间,英国科学专业1/3的毕业生,都出任小学教师。)在专业科学家中人数比例最高的化学家,当时尚处于新科学革命的边缘。直接感受到思想震撼的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而这两种人的数目尚未快速增长。1910年时,德国和英国物理学会的会员加起来大约700人,而英国和德国化学学会的会员人数,加起来是前者的10倍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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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即使是就它最广泛的定义来说,现代科学仍是一个集中于少数地区的团体。新诺贝尔奖得主的分布,说明现代科学的主要成就仍然集中于传统上科学进步的地区,也就是中欧和西北欧。在最初的76名诺贝尔科学奖得主中,除了10名以外,其余皆来自德国、英国、法国、斯堪的纳维亚、低地国、奥匈帝国和瑞士。只有3名来自地中海区域,2名来自俄国,3名来自迅速成长但尚属次要的美国科学界。欧洲以外地区的科学和数学成就,主要是来自在英国进行的研究工作,这类成就有的非常重要,例如新西兰物理学家卢瑟福(Ernst Rutherford)的情形。事实上,科学团体的地理集中度更高。在所有的诺贝尔奖得主中,60%以上来自德国、英国和法国的科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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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尝试发展19世纪自由主义替代品的西方知识分子,即欢迎尼采和非理性主义的资产阶级知识青年,人数也不多。他们的代言人只有几十个,而他们的公众基本上是属于受过大学教育的新一代。除美国之外,这些教育精英还是极少数。1913年时,在比利时和荷兰总数1 300万~1 400万的人口中,只有1.4万名学生。在斯堪的纳维亚(减去芬兰)几乎1 100万的人口中,只有1.14万名学生。即使是在教育发达的德国,其6 500万人口中,也只有7.7万名学生。当新闻记者谈到“1914年的那一代”时,他们所指的通常是坐满一个咖啡桌四围的年轻人,在替他们结识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的一群朋友说话,或者是剑桥大学或海德堡大学某些自命为思想潮流领导者的少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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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个事实,不应使我们低估新思想的影响,因为数字不能说明知识上的影响。获选进入小规模剑桥讨论会的总人数(这些人一般称为“使徒”),在189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间只有37人。但是这些人中,却有哲学家罗素、摩尔(C.E.Moore)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未来的经济学家凯恩斯、数学家哈代,以及好几个在英国文学界极负盛名的人物。在俄国的知识圈,1908年时,物理学和哲学革命已经造成极大的影响,以至于列宁认为他不得不提笔写一本大书来反驳马赫,他认为马赫对于布尔什维克党员的政治影响既严重又有害,这本书的书名是“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Materialism and Empiriocriticism)。不论我们对列宁的科学判断有何想法,他对于政治实况的评估却是高度实际的。再者,在一个(如克劳斯这位新闻界的讽刺家兼敌人所云)已经由现代媒体塑造的世界中,重大知识改变的扭曲而通俗化的概念,不用多久便会渗透到广大的公众之中。1914年时,爱因斯坦的名字只限于这位伟大物理学家自己的家中,根本不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但是到了大战晚期,“相对论”已成为中欧娱乐餐厅里的笑话主题。虽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年,爱因斯坦的理论对绝大多数的外行人来说都是无法了解的,但他却成为继达尔文之后,唯一一个其姓名和形象广为世界各地受过教育的外行群众所熟悉的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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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年代:1875~1914 第十一章 理性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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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信理性,就好像天主教徒相信圣母马利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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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罗兰,19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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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神病患者身上,我们看到侵略的本能受到抑制,然而阶级意识却予以解放。马克思说明了文明如何使得侵略的本能合理化:借助了解压抑的真正原因,也借助适当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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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勒,19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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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同意下述那种陈腐说法,即认为文化的整体现象可以被推论成“物质”利害的产物或函数。不过,我们却相信:特别注重用经济条件去分析社会现象和文化事件,是富有创意和想象力的。只要能谨慎应用这个原则并不受武断偏见的束缚,在可预见的将来,这种方法仍会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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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19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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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此应该提一提另一种面对知识危机的方式。因为当时对于不可思议的事物的思考方法,有一种是同时拒绝理性和科学。我们不容易度量19世纪最后几年这种知识逆流的强度,甚至今日回顾起来,也不容易了解其强度。因为,它那些能言善道的斗士,有许多是属于才智上的地下群体或声名狼藉的群体社会,如今早已为人遗忘。我们很容易忽略当时流行的神秘主义、巫术、魔术、心灵学(parapsychology,曾盘踞在一些杰出英国知识分子心头),以及横扫西方文化边缘的各种东方神秘主义和狂热信仰。不可知和不可解的事物,比浪漫时代早期以来的任何时刻更受人欢迎(参看《革命的年代》第十四章第二节)。我们可以附带一提,早期这些事物原本主要是盛行在自学成才的左派之间,如今却往往飞速转向政治上的右派。因为这些非正统科目已不像从前那样,是那些以往的学术怀疑者所喜欢的伪科学,比如颅相学、顺势疗法(homeopathy)、通灵术和其他形式的心灵学,而是对科学和所有科学方法的排斥。然而,这些反启蒙主义对于前卫艺术虽然有相当大的贡献(例如通过画家康定斯基和诗人叶慈),它们对自然科学的贡献却是微乎其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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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它们对一般大众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对于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尤其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来说,古老的知识真理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相反,它们已经由那些认为“进步”尚有无限前途的男男女女的成功予以证实。1875~1914年间,主要的知识发展是民众教育和民众自修的大跃进以及公众阅读行为的普及。事实上,自修和自我成长是新兴劳动阶级运动的一个主要任务,也是对其斗士的主要吸引力。而新式教育教导给大众的或受到政治左派欢迎的,是19世纪那种合理、确实的科学,是迷信和特权的敌人,是教育和启蒙运动的主宰精神,是进步的确定和保证以及下等阶级的解放。马克思主义比其他社会主义更具吸引力,关键便在于它是“科学的社会主义”。达尔文和发明活字印刷的谷登堡(Gutenberg),与潘恩(Tom Paine)和马克思一样,备受激进分子和社会民主党员尊敬。社会主义者不断在其言词中引用伽利略“而它仍然在转动”这句话,用以说明劳动阶级的奋斗终将获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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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众不断在前进,也不断在接受教育。19世纪70年代中期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小学教员的数目大增。在法国这类学校较多的国家,增加了大约1/3;在英国、芬兰这类以往学校较少的国家,更增长了7~13倍;其他国家则介于两者之间。中学教员人数可能增加了四或五倍(挪威、意大利)。这种不断前进也不断接受教育的事实,足以将古老科学的阵线向前推进,虽然其后方补给基地即将陷入重组状态。对于学校教员来说,至少在拉丁语国家,科学课程意味着培养百科全书编纂者(Encyclopaedists)的精神,意味着进步和理性主义,以及一本法国手册称为“精神解放”的现象(1898年)——一般人很容易把它视为“自由思想”或从教会和神的控制下解放。如果说这样的男男女女有什么危机,那也绝不是科学或哲学的危机,而是那些靠特权、压榨和迷信维生的人的世界危机。而在西方民主政治和社会主义以外的世界,科学即使在相对实际的意义上,也意指权力和进步。它意味着现代化的意识形态,由那些科学家、那些受实证主义启蒙的寡头政治精英,强加在落后和迷信的农村民众身上,例如老共和国时期的巴西和迪亚斯(Porfirio Diaz)时期的墨西哥的民众。它意味着西方科技的秘密。它也意味着使美国富豪合法化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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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足以显示科学和理性这种简单的福音快速进展的证据,是传统宗教的戏剧性退却,这种退却至少发生在资产阶级社会的欧洲心脏地带。这并不代表当时的大多数人都即将成为“自由思想家”(套用当代的片语)。当时的大多数人,几乎包括其全数妇女,仍然深信本地本族宗教中的那些鬼神及仪式。如前所述,各基督教会便是因此而显著女性化。当我们考虑到所有大型宗教都不信任妇女并且坚持她们的地位低下,而且有一些,比如犹太人,更几乎将她们排除于正式的宗教崇拜之外,那么,妇女对神祇的效忠对理性主义的男人来说似乎是不可了解和令人惊异的。他们往往认为这正是妇女卑下的另一证据。因此,神祇和反神祇合谋对付她们。只不过在理论上主张男女平等的自由思想者,在这样做的时候会感到惭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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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在绝大部分的非白人世界中,宗教仍然是谈论宇宙、自然、社会和政治的唯一语言。它既表达了人们的思想与行为,也认可了人们的思想与行为。宗教已成为动员男男女女的力量,这个力量可使他们完成西方人企图用世俗词汇加以说明却无法充分表达的目的,英国政客可能希望将圣雄甘地贬低为利用宗教唤醒迷信大众的反帝国主义煽动家。但是,对这位圣雄来说,神圣的精神生活不只是用来获得独立的政治工具。不论意义为何,在意识形态上,宗教是无处不在的。20世纪最初10年的年轻孟加拉恐怖分子,日后所谓的印度马克思主义的温床,最初乃是受到一位孟加拉苦行修道者及其传人辨喜(Swami Vivekananda)的启发。(辨喜的吠陀哲学教义,今日是通过一种删改过的加利福尼亚版本而为人所知。)这些恐怖分子将辨喜的教义解释成一种呼吁,呼吁附属于外国势力的这个国家发动起义,并赐给全人类一种普世信仰。(“噢!印度……凭着你优雅的懦怯,你能得到只有呆敢和英勇才能得到的那种自由吗?……噢!力量之母,请除去我的懦弱,除去我的懦弱,让我成为一个大丈夫。”——辨喜。)据说,受过教育的印度人“最初是通过半宗教团体而非世俗政治,培养出他们以全民族为基础的思想和组织习惯”。当地中产阶级对于西方的接纳[通过梵天运动(Brahmo Samaj)]这样的团体(参看《革命的年代》第十二章第二节)以及对于西方的排斥[借由1875年成立的雅利安社(Ary Samaj)],便是采用这种方法,遑论“通神学会”(Theosophical Society)——下面我们将谈谈这个团体与印度民族主义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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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连印度已获解放而且支持西化的教育阶级,都认为他们的想法和宗教分不开(或者就算认为分得开,也得小心隐藏这个想法),那么,纯粹世俗化的意识形态措辞,显然对民众没有什么吸引力。他们进行反叛之际,很可能便是打着其神祇的旗帜,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伊斯兰教徒因其共同的主人土耳其苏丹的失势而发起的抗英行动,或在“基督国王”的名号下展开的反对墨西哥革命的行动。简言之,若以全球而论,认为宗教势力在1914年时已比1870年或1780年弱小许多,是很荒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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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资产阶级的心脏地带(虽然也许不包括美国),不论是作为一种知识上的力量或是民众之间的影响力,传统宗教都正以空前的速度消退。在某种程度上,这几乎是都市化的自然后果,因为我们大可肯定,在其他方面一律相当的情形下,城市对宗教虔信的反对态度要比乡村来得强烈,而大城市又常比小市镇更严重。而且,当来自虔诚乡村的移民与不信宗教或持怀疑态度的当地市民同化之后,城市的宗教感遂变得更为淡漠。在马赛,1840年时有一半的人星期天会上教堂,但是1901年时,只有16%的人上教堂。更有甚者,拥有欧洲45%人口的天主教国家,在本书所论时期,其信仰的崩溃速度尤其惊人。因为它受到(引一句法国教士的抱怨)中产阶级理性主义和学校教师社会主义的联合进攻,更受到解放理想与政治思考的联手出击——政治上的思考,使得与教会的斗争成为关键性的政治问题。“反教权”一词最初于19世纪50年代出现在法国,而自19世纪中叶起,反教权主义便成为法国中间派和左派政治活动的中心,互助会的组织曾一度为反教权者所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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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教权主义之所以成为天主教国家的政治重心,有两个主要原因。其一是,罗马教会选择了完全排斥理性和进步的态度,因而只能与政治右派站在同一边;其二是,对于迷信和反启蒙主义的斗争,不但未曾分裂资本家和无产阶级,反倒使自由资产阶级和劳动阶级联合一致。精明的政客在呼吁所有好人团结合作之际,一定会牢记这一点。法国以联合阵线来化解德雷福斯事件,并且立刻终止了政府对天主教会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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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斗争造成了教会和法国政府在1905年的分裂,它的副产品之一,是好斗的脱离基督教化运动(de—christianization)的加快进行。1899年时,利摩日(Limoges)教区只有2.5%的孩童没有受洗,这个运动正值最高潮的1904年,这个百分比已高达34%。但是,即使是在教会和政府的斗争并非政治中心议题的地方,平民劳工运动的组织或普通男人(因为妇女对信仰要虔诚得多)对政治生活的参与,也都造成了同样的后果。在19世纪末叶的意大利北部,原本信仰虔诚的波河(Po)流域,如今也频频发出宗教式微的抱怨。1885年时,2/3的曼图亚(Mantua)居民,已不在复活节时做弥撒。1914年前迁徙到洛林(Lorraine)炼钢厂的意大利劳工,几乎都不信神。在西班牙(或应说是加泰罗尼亚)的巴塞罗那和比克(Vich)教区,1900~1910年间,在出生第一周受洗的婴儿已减少了一半。简言之,在欧洲的绝大部分地区,进步和世俗化是携手并进的。由于各教会所享有的官方垄断地位已日渐遭剥夺,于是,进步和世俗化遂挺进得更快。在1817年以前仍然拒斥和歧视非英国国教徒的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很快便不再是英国国教教士的安全岛。虽然1891年时牛津各学院的院长大多仍旧是神职人员,但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教授仍具有神职人员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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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当时也有一些反方向的小涡流。例如,上流社会的英国国教徒改宗血统更纯的罗马天主教,19世纪末叶的唯美主义者为多彩多姿的仪式所吸引,特别是非理性主义者和反动派对宗教的支持态度。对非理性主义者而言,传统信仰在知识上的悖理性,正是它优于理性的明证;对反动派来说,即使他们已不相信古代的传统和阶级壁垒,他们还是会予以坚守,例如法国保皇派和极端天主教派“法兰西行动”的思想领袖莫拉(Charles Maurras)。诚然,有许多人依然奉行宗教,而在学者、科学家和哲学家中,更有许多是虔诚的信徒,但是他们的宗教信仰却很少显露在他们的著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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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言之,在思想上,西方的宗教在20世纪最初10年的早期,已较任何其他时候都更受到压制;而在政治上,它又全面撤退,至少是撤退到对外来攻击设防的信仰圈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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