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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上,散文体的小说被视为一种十分低级的艺术形式。没有一位古代世界的文学批评家会认为小说是值得关注的。塔西佗在《编年史》中记载了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的生平和死亡,却不屑于提及,此人生前还写过一本小说;因为这类事情是不值得历史作品去记载的。我们已经看到,那些继续从事传统或“经典”的体裁创作的诗人们都极易落入学院派艺术的怪圈,变得中规中矩,但毫无活力。当我们发现,诸种文学体裁中最受轻视的、摆脱了文学传统束缚的、不受伟大前辈的遗产妨碍的小说展现出了新的亮点与活力的时候,或许我们并不应感到意外。的确,我们也可以找到罗马小说的源头:如“米利都故事集”——一系列记载色情的、超现实的历险的故事;如梅尼普斯的讽刺作品,一种混杂着散文和韵文(像佩特罗尼乌斯那样)的体裁;以及(至少对阿普列乌斯来说是如此)希腊的爱情传奇。但从全部我们知道的,关于这些前代作品(往往是晦暗不明的)的情况来看,我们拥有的两部罗马小说著作的标本远远超越了它们;它们具有光辉的原创性,是史无前例的作品;它们有别于古代世界的其他任何作品,而这两部小说彼此之间也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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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罗尼乌斯的生活年代和身份存在争议。大部分学者(尽管并非全部)相信,他就是尼禄统治时期的那位同名的“高贵法官(arbiter elegantiae)”,于公元66年被元首强迫自杀,这也是本书中采纳的假说。《萨蒂利卡》(Satyrica)[这是这部通常被称作《萨蒂利孔》(Satyricon)的作品的正确标题]中只有一个插曲完整地保存了下来,那就是所谓“特里马乔之宴(Cena Trimalchionis)”。《萨蒂利卡》的其余部分只留下支离破碎的片断。如果各部分的比重都跟“特里马乔之宴”相当的话,这必然是一部巨著,比古代世界的其他任何小说都要长;但晚宴也很可能就是全书的主体,正如阿普列乌斯《金驴记》里丘比特(Cupid)与普赛克(Psyche)的故事一样,其详细程度超过了故事中的其他任何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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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遗失的部分如此之多,对这部作品整体的描述必然是模糊不清的。整篇故事是由一个名叫恩科皮乌斯(Encolpius)的人讲述的,他是一个扒手、色狼、食客和流浪汉。小说讲述的就是他、他不忠的娈童吉东(Giton)和他的情敌阿斯库图斯(Ascyltus)的游历(这三个名字都具有色情性的隐含意思)。我们看到他们一会儿在那不勒斯湾,一会儿在甲板上,一会儿又到了意大利最南端的克罗顿。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似乎是主人公受到性能力之神普里亚普斯(Priapus)的迫害。有人猜测说,整部作品就是一篇戏谑性的史诗,其中,恩科皮乌斯是个被丑化了的尤利西斯(Ulysses)或埃涅阿斯,而猥琐的普里亚普斯则取代了更高贵的神明——尼普顿(Neptune)或朱诺(Juno)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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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现代人的眼光看,既受过良好教育,又堕落放荡的恩科皮乌斯几乎算不得作品中的一个角色,但我们正是通过他的一双机灵的眼睛目睹了那个极其滑稽的世界。《萨蒂利卡》的魅力部分来自它对低俗生活、文学才华和社会讽刺的结合,并以一种绝妙的、冷冰冰的超脱姿态把这一切表达出来。有些场景是猥亵的,甚至猥亵到了骇人的程度。那是些编造出来的荒唐情节,例如把象征说法当真了的攸默普斯(Eumolpus)命令,谁想当他的遗产继承人,必须先去吃他尸体上的肉;我们还看到修辞学家阿伽门农(Agamemnon),他从恩科皮乌斯口中套出了一段又一段下流诗,而攸默普斯则被描写成一个蹩脚诗人。有几处插曲类似于哑剧里的场景;另一个在一定程度上具备哑剧性质的特点是:书中的一些人物忽然跳出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以便更好地娱乐观众。恩科皮乌斯时而下流不堪,时而满腹经纶;有时尖酸刻薄,有时又是菩萨心肠,成了能适合情节需要而扮演任何角色的万金油。生性粗俗的攸默普斯却可以用华丽的风格讲述以弗所寡妇的故事,就连特里马乔愚蠢的占星术学说中也不无亮点(39),他说:“所有在白羊座的迹象中降生的人都长着硬脑壳,厚脸皮和锋利的角。许多大学者都是在这种迹象下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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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里马乔宴请宾客们的对话中,佩特罗尼乌斯利用一种生动的、口语式的拉丁文达到了出色效果。这种对话节奏很快,而且灵活多变:阴郁、饶舌而又感情丰富。我们甚至从中看到了山姆•维勒(Sam Weller)的前身。“‘Oro, te,’ inquit Echion centonarius, ‘melius loquere. Modo sic, modo sic inquit rusticus; uarium porcum perdiderat。’”(45)(“‘行行好,行行好吧,’布匹商人埃奇昂[Echion]说:‘话可不要讲得这么沮丧。就像丢了带斑点的猪的乡巴佬们说的,补丁总是深一块浅一块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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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马乔其人属于夏洛克(Shylock)一类的角色,他本应被写成一个妖怪,结果却带着惹人喜爱的古怪劲儿。佩特罗尼乌斯是否有意设计了这种效果,那是一个可以开放地探讨的问题。他的举止自相矛盾,这并非因为作者的观点前后不一,而是因为在这个角色的本性中就包含了诸多矛盾之处。作为一名释奴,他攫取了数目巨大的、甚至是令人不可思议的财富[他打算在西西里购置地产,以便能直接从自己的领地前往阿非利加旅行(48)];他急于扮演一个角色,但无法决定到底要选择什么角色。他时而虐待自己的奴隶,时而模仿哲学家的腔调,声称奴隶也是人,和他人喝一样的牛奶。他自负地认为应当在宴席上高谈阔论,便颠三倒四地给客人们讲了一通特洛伊战争。但他也不放弃享受用势利眼光去嘲弄学问的乐趣,他为自己写的墓志铭宣布(71):“他是一个正直、勇敢而诚实的人,出身贫寒,临死时却能留下3000万塞斯特斯,并从未听过哲学家的讲话。”他做了一具骷髅,以便提醒自己人总有一死(34)——如果这架骷髅不是银子做的,可能还会更感人一点。他迷信而感情用事,他的俏皮话幼稚得糟糕透顶,他试图附庸风雅的举动粗俗得无可救药(他当众使用银制的夜壶,随后在奴隶头上擦手)。英格兰的读者们会觉得他的一些话有爱尔兰人讲话的味道:他用的杯子上画着“卡桑德拉(Cassandra)死去的孩子们”,上头还巧妙地刻着“你会认为他们还活着”的字样(52);他告诉奴隶们,自己打算在遗嘱里释放他们,“以便我家里的人现在就会爱我,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71)。他不停地寻求友爱,在喂狗的时候说:“家里没有人比它更爱我了。”(64)到了宴席行将结束之时,已经酩酊大醉的他决定预演一下他的葬礼。他召来号手,取来自己的裹尸布,躺在一堆垫子上宣布道(78):“你们要假装我已经死了。说点善言吧。”这无疑是幼稚的行为,可能也真的是幼童才会有的做法。在佩特罗尼乌斯那里,这种看似夸张的场景标志着特里马乔宴会的高潮,这很显然是从塞涅卡的书信里借用来的,因为后者笔下的一个名叫帕库维乌斯(Pacuvius)的人就做过这样的事。佩特罗尼乌斯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既是一个幻想家,同时又不失对现实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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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普列乌斯于公元123年前后出生在阿非利加行省的玛多鲁斯(Madaurus),而活跃于2世纪后半段。出自他手笔的若干部作品保留了下来,其中包括《申辩》,那是他为回应关于用魔法赢得妻子爱情的指控而写的自辩书(见下,第407页);但他的名声主要是建立在小说《变形记》(一般通称《金驴记》)之上的。这部作品的基础是一个希腊故事,名叫《卢奇乌斯》(Lucius)或《驴子》,可能出于琉善之手,其节编本一直保存至今。同那篇希腊故事的比较可以证明,阿普列乌斯是何等出色地扩充和改编了他的范本。《金驴记》长达11卷,用第一人称叙述。在经历了几乎覆盖前3卷的情爱、滑稽事件后,故事的叙述者由于魔法失控的缘故而被变成了一头驴子。作品后面的部分包括了化身为动物形象的主人公的一系列传奇经历,中间穿插着大批由主线情节中的不同角色讲述的其他故事。其中最长的一段插话,即丘比特与普赛克的故事,占据了全书约1/5的篇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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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在女神伊西斯显现之后,故事的讲述者卢奇乌斯恢复了人形。小说的最后几段情节提供了从古典时期多神教文化流传下来的,关于宗教经历方面最引人注意的叙述。人们经常认为,这里反映出了基督教信仰的影响。他们相信,阿普列乌斯是在同基督教进行斗争,但偷偷披上了宗教对手的外衣。最后一卷同样把最令人感到一头雾水的难题抛给了阿普列乌斯的解读者,目前还没有人提供令人满意的解释,或许谁也不可能做到。结尾处的卢奇乌斯成了女神的忠仆,发愿过朴素的独身生活,这种调子如何能同小说其他部分中展现的那种无尽欲望调和起来呢?卢奇乌斯反复告诉我们,他是“curiosus”(“好奇的”)或“sititor… nouitatis”(“喜欢尝鲜的”);他因为这种好奇心而受了惩罚,直到最后才完成自我救赎。但在最后一卷之前,整个叙述的语气和风格都会使我们乐于去分享这种勇于探险、追求享乐的渴望。事实上,作品的开头充满了热情与欢乐,故事的叙述者语气谦恭而执着,仿佛他是一个在强行向路人推销脏兮兮的明信片的小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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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 ego sermone isto Milesio uarias fabulas conseram auresque tuas beniuolas lepido susurro permulceam—modo si papyrum Aegyptiam argutia Nilptici calami inscriptam non spreueris inspicere—figuras fortunasque hominum in alias imagines conuersas in se rursum mutuo nexu refectas ut mire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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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现在,我打算在这篇米利都故事里塞入各种各样的故事,用优雅的耳语满足你们高贵的耳朵——只要你们肯屈尊读一下这部用尼罗河地区出产的好笔写成的埃及手稿的话——这样你们就会惊异于这个关于人的外形和命运发生了巨变,后来又恢复原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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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离开了读者:“exodior. ‘quis ille?’ paucis accipe”(“我要开始了。‘这个家伙是谁?’我简要地告诉你吧”)。叙述者用精心推敲但离奇古怪的语言告诉我们,他是一个希腊人,年轻的时候在罗马学习了拉丁文。“Lector intende; laetaberis”,他最后说(“读者啊,请耐心等待;你们会从中得到乐趣的”)。作者只用几个句子就交代了所有这一切;其中每一句都提到了了敏锐、能量、乐趣这一类的字眼。并且我们也确实从作品中得到了乐趣,但这种乐趣经常是以怪诞方式呈现的。色情与魔法、喜剧与恐怖、优雅的浪漫故事与粗俗的插科打诨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堆大杂烩,小说中的人物动辄就屎尿沾身。偷情、阉割和床戏等主题反复出现,整部作品都笼罩在血腥、酷刑和骇人的死亡情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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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些各式各样的古怪元素整合起来的是阿普列乌斯独具一格的文风,同样也是他的这种文风使得该作品不致像有的希腊小说那样,包裹在一层精心制作的哲学说教氛围中,给人隔靴搔痒的感觉。全书所用的词汇是古语、诗歌用词、会话口语和新字的怪异混合体,很像19世纪印度人(他们受过莎士比亚作品、新闻报纸和他们自己一知半解的现代俚语的混合教育)讲的那种不纯正的英语。这个比较并非像它乍看起来那么牵强附会,因为故事叙述者透露了自己是希腊人,并为自己的拉丁文不够好而道歉。“Fabulam Graecanicam incipimus”,他写道(“我要开始讲一个希腊故事了”);他在这里犯了一个典型错误,用一个不常用的单词Graecanicam代替了表示“希腊的”的常用词Grae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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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毫无疑问,拉丁文不好的说法只是一个声东击西的策略。他是一个善于运用不同文体风格的大师,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马戏团里的驯兽师”。他熟练地把自己的古怪词汇组织成轻巧明快、让人着迷的韵律,有时候几乎可以达到咒语的效果。他喜欢运用谐音,如“sauia suauia”(“甜蜜的吻”,6.8),另一个更精巧的例子是“sordis infimae infamis homo”(“一个因肮脏龌龊而声名狼藉的家伙”,1.21)。他没有采用拉丁艺术散文的完句式结构和注意用词变化的传统风格,而更偏好使用一长串松散的、带有回环声响效果的词句,这些句子有时甚至可归入韵文的范畴。例如,普赛克对谷物女神(Ceres)的祈祷词就是一种“花腔咏叹调(coloratura aria)”(引文在换行方面进行了调整,以便显示其音韵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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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 ego te frugiferam tuam dexteram istam deprecor, per laetificas messium caeremonias, per tacita secreta cistarum et per famulorum tuorum draconum pinnata curricula et glebae Siculae sulcam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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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 currum rapac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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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 terram tenac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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