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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神明究竟有什么能耐,可以让伟大的人和可怜的人都陶醉,又胆敢挑战男人对女人的优越地位?现代学者经常对狄俄尼索斯产生这样的疑惑与反感,欧洲旅人在遥远的岛屿上所见到的仪式居然这么“野蛮”。古典学家菲利普·维拉考特(Philip Vellacott)在1954年为《酒神的伴侣》一书所写的导论提到,“这不是一个正经的人会崇拜的神”。[38]研究希腊宗教与神话的沃尔特·奥托(Walter Otto)在他关于狄俄尼索斯的书中也大声疾呼:“这是一个疯狂的神!他本性中有一部分一定是神经病!他们体验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些人一定被强迫灌输了某些恐怖的想法。”[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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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个神是美丽的,是男又是女,所以吸引了男人和女人。欧里庇得斯描述他“长鬈发……从两颊滑下,极为撩人”,[40]某些地区的狄俄尼索斯祭典也能见到跨性别的变装者。[41]虽然他偶尔和一些女性有来往,例如克里特岛的公主阿里阿德涅(Ariadne),但人们通常说他“对性不感兴趣”。[42]器皿绘画上,从没见他“掉入萨梯的性爱诡计。他可能会跳舞、饮酒,但从没见他和女性伴侣成双成对”。[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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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少数有特殊追随者的希腊之神,狄俄尼索斯和人类有着特别的关系。人类可以借由跳舞来召唤他,他也会在人类狂热之际附身在他们身上。换句话说,他很难与他的祭祀活动分开,这也可以说明,他为何会对那些拒绝加入庆典的人生气,因为狄俄尼索斯没有这些庆典就不算完全存在。其他的神会要求举行牲礼,让信徒表现诚意或是赎罪,但此举不是这个神本身的特色。相反地,崇拜狄俄尼索斯不是另有目的(祈求丰收或战争胜利),而是为了庆典本身的欢乐。他不只要求举办庆典、煽动人们狂欢,依照涂尔干的说法,他本身就是那个“狂喜的感觉”,这种感觉正可以说明宗教体验与日常生活有何不同。[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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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从合理性来看,人们是以祭典的种种特性,来赋予酒神人格化的特质,而不是通过其他活动。至于他不涉入性交,这正能说明,希腊人认为集体狂喜的本质并不是性欲,这也和后来欧洲人的想象不同。此外,女人若跑去参加性爱庆典,丈夫很少可以视而不见。但这个神出了名的对性不感兴趣,也相对确保这些女人在山顶上的贞洁。他时而出现的粗暴形象,可能也透露了希腊人对崇拜酒神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从男性精英的角度来说,次要族群(在这个例子中就是女人)集体狂欢,这等于是在威胁整个社会秩序。另一方面,透过酒神粗暴的形象,女人就能合理提出要求去参加庆典,毕竟拒绝参加的人会遭受最疯狂与残暴的惩罚。我们可以合理猜测,人们创造这个神,是为了间接传承以前的祭祀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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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是如此,狄俄尼索斯的祭典可能源于远古文化一些“非宗教”的活动。(但前提是我们能区别当中宗教与非宗教的面向。)多德猜测,“自发性的集体歇斯底里”发作时,宗教仪式就产生了。[45]确实如此,古希腊神话中也有一些疯狂的舞蹈,但与狄俄尼索斯或其他神明都无关。劳勒尔认为,狂热的舞蹈浪潮席卷了整个史前希腊的迈锡尼文化,这与泰利安(Tiryns)的三位公主有关。她们要结婚的时候,三人居然都发疯了:“她们跑出门外,狂乱地在城里到处跳舞,唱着奇怪的歌,还撕破自己的衣服。三人就这样停不下来一直跳。”[46]所以,在狄俄尼索斯的祭祀出现之前,就有人如此自动自发地“疯狂”起来。但一定有什么启动她们,告诉她们要怎么表演。一个人不自主地发疯还能理解,但是,什么样的信号能同时呼唤上百个女人走出家门呢?谁创造了那些音乐,还提醒大家带酒呢?(前提是她们真的喝了酒。但根据欧里庇得斯的描述,她们没有。学界的共识是,男信徒祭祀狄俄尼索斯时会随性喝酒,女信徒在仪式中则不需要任何化学催化。详见M.Roth,ed,Drunk the Night Before:An Anato-my of Intoxication,pp.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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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们能从历史中找到祭祀狄俄尼索斯的单一源头。古典学者瓦尔特·伯克特(Walter Burkert)提到,在古希腊,甚至更早以前,就已有周游四处的传道者,他们魅力非凡,旅行是一站又一站,扮演着治疗者、祭司或先知的角色。[47]早在公元前十五世纪,就有男祭司(orpheotelestae)在希腊四处旅行,为人治病,也包括心理疾病,疗法就是在病人身边跳舞,“最常见的就是绕着病人转圈跳舞”。[48]狄俄尼索斯就是类似这样的旅行者,来到底比斯传教。欧里庇得斯的时代过了两百年后,四处流浪传教的魔法师把狄俄尼索斯的信仰传到罗马。身兼治疗者,旅行传道者所用的方法就是让生病的人加入狂热的舞蹈仪式[49],这对心身疾病或其他心理疾病的患者可能有效。这表示他既是乐师、舞者,也是传教士。他一出现,就会敲着鼓通知大家,女人也受到吸引走出家门。有趣的是,正是这些“疯狂”的活动,治愈了“疯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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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巡回的乐手和狂热仪式的祭司可能也是狄俄尼索斯的雏形。有位学者写道,神明很多方面和我们当今的走唱艺人相同,有能力引导听众,使其歇斯底里:“流行乐团男主唱的特色是狂暴的嗓音、肢体动作和言语,但他们不具有传统的阳刚形象,也不是阴柔。对于既有的社会秩序,他可能是个危害,但对崇拜他的年轻人来说可不是,尤其是年轻女性。”[50]一头长发、潜在的粗暴形象以及诱人狂欢的能力,狄俄尼索斯就是史上第一位摇滚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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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狂欢 第二章/文明与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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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信史时代后,便有文字正式记录下狂欢庆典,同时,人们对此活动的矛盾心情也被记录下来。这些仪式在社会上造成紧张气氛,有些人甚至对参加者产生敌意或暴力相向。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侣》便记载了这些冲突,也充分表达出作者本身的纠结与矛盾。底比斯的彭透斯王一开始就看不起酒神,决心要以蛮力压制他。他命令属下:“去艾力克特拉城门,传令下去,带着大小盾牌的、驾着快马或拉着弓箭的,通通在那里等我,准备攻击酒神的女祭司。女人如此藐视我们,忍无可忍。”[1]起初,作者似乎站在神那一边,嘲笑严肃的彭透斯王,又说地方的耆老是多么虔诚地参加祭典。毕竟,如果这个美丽又年轻的外来者真的是神,身为好公民便应去看看他的祭典。但到了结局,两者都没好下场,彭透斯王被自己的母亲杀掉并肢解,因为她沉醉在拜神的狂热中,将他误认成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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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文字记录中发现的矛盾与敌意,不仅告诉我们狂热仪式造成的冲突由来已久,更告诉我们写作当时的社会境况。文字与“文明”同时兴起,都是随着社会阶级与精英的形成一起出现。事实上,文字可能和算数一样,是创造出来的,是记录社会精英财产的工具:牲畜、谷物库存、奴隶人数。从精英的观点来看,传统庆典和狂热仪式本身的问题在于,它们拉平了阶级,社会排序与各种分野都被消弭了。在疯狂又亢奋的舞蹈里,人就很难维持自己尊贵的地位。面具和各种样式的扮装能使每个参加者都是平等的主体,同样都是“特别”的。神灵可能会附身或传话给一个不起眼的牧羊女,让她一下子就成为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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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世界各地的古文明中,我们可以找到一些证据,显示文明与社会阶级抑制了传统仪式。考古学家最近在墨西哥瓦哈卡州(Oaxaca)找到一处考古遗迹,经过碳-14检定后,显示大约距今九千年前当地就有居民,并以狩猎采集为生。他们还会聚集在空地跳舞、祭祀,整个部落的人都会参加。农业兴起后,这类仪式发展成只有“社会上有成就”、精英圈的人(多半是男人)才能参加。接着,距今两千年前,组织化与军事化的城邦出现,考古学家便推论,“很多重要的仪式只有受过训练、全职的祭司才能参加。还得按照历法,在徭役工人盖的神殿中举行”。以上述瓦哈卡州的部落为例,不过短短的数千年,旧石器时代的舞蹈仪式就精炼成文明社会的官方仪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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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家认为,社会阶级、军国主义与战争可以说是同时出现,并都威胁到古代舞蹈仪式的存续。第一批社会精英应该是由专门攻打其他部落的男性组成,他们强迫家乡的同伴缴交“保护费”:“给我们食物,不然还以为隔壁村庄的暴民会善待你们吗?帮我们种田、养牛,不然刀口就指向你们这些同胞。”通过掠夺或长期争战,早期的精英便可以自肥、壮大权力,演变到后来就出现单一军人统治的城邦,也就是《酒神的伴侣》中,被狄俄尼索斯威胁的国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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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的以色列,统治者为了发展军国主义和维持阶级,同样反对狂热仪式。大卫的妻子米甲是扫罗王的二女儿,某次打仗胜利后,她发现丈夫几乎一丝不挂地在耶路撒冷的街上跳着舞,她“心里就轻视他”,见面就嘲笑他:“以色列王今日在臣仆的婢女眼前露体,如同一个轻贱人无耻露体一样,有好大的荣耀啊。”(《撒母耳记下》,第六章)跟众人一起跳舞,甚至跟低下的人一起忘情地跳舞,都会让日益稳固的富裕阶级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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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以色列人对群众狂欢的厌恶,最有可能是出于军事上的原因。希伯来人腹背受敌,西有非利士人,南有埃及人,北边则是西台人,他们不能沉溺在集体狂欢的气氛中,否则士气会减弱。如同古典学家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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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的,如果埃及和亚述之间的缓冲区犹太人(Judaea)要保持政治上的独立,一定要教导他们严格的宗教纪律,并且让人民接受武装训练。迄今,多数的以色列人固守迦南人的多神信仰,众女神是要角,一些小神则是她们的配偶。在和平的日子里,这些习俗固然很适合,但无法让他们抵抗埃及和亚述的军队入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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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神——耶和华,本身就是完美的纪律,身为战神,又被称为万军之上主。宗教学者凯伦·阿姆斯特朗(Karen Armstrong)也认为,军事上的紧张关系使得希伯来人在宗教上犹疑不定:“在战争期间,他们需要耶和华的英武神力,所以会记得他们对耶和华的承诺。但太平之时,他们又会像以前一样崇拜巴力、阿娜特和亚舍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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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做好军事整备,希腊人也逐渐改变对狂热仪式的看法。在《酒神的伴侣》中,欧里庇得斯明白指出,身为武士的国王彭透斯,以及被描述为“和平爱好者”的狄俄尼索斯,两人根本上是不相容的。在相关著作中,埃文斯认为狄俄尼索斯是反战的神明。埃文斯指出,公元前四世纪,希腊哲学家狄奥多罗斯(Diodorus)就赞美过狄俄尼索斯,说他到处建立庆典,“大体而言,化解了国家和地方之间的冲突,以和谐与和平取代纷扰与战争”。[6]狄俄尼索斯也很粗暴,但不是以打打杀杀的方式。彭透斯和狄俄尼索斯初次见面,就嘲笑他阴柔的外貌:“看你那头长鬈发,就知道你不会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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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古希腊的精英并没有抛弃古老的狂热仪式;相反地,他们干脆偷偷进行,便可以在平民看不见的时候尽情享受。早在公元前六世纪,就出现了新形态的奇特宗教聚会:神秘教派,它专为社会精英举行定期聚会和秘密仪式,最重要的目的是带动集体狂欢。参加者保密到家,这些宗教聚会到底是怎么进行,学者们只能猜测。当然一定有舞蹈,古人已经证实这类活动的功效,还有饮酒也是。此外参加者可能还吸食一些迷幻药,并配上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炫目的火光。劳勒尔写道:“听说这些人晚上发狂地跳舞、疯狂大叫,四周充满长笛、鼓、铜钹尖锐的声音……‘野牛般的吼叫’不停歇。现场有人舞蛇、有人跳到出神、有人预言未来,甚至还有人自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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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伯克特在其著作《古代秘仪》(Ancient Mystery Cults)中提出某种活动流程,它类似于人类学家在许多“原始社会”里观察到的。一开始,新人被隔离在外,老手还会刻意吓唬他们,但慢慢地在团体舞蹈中,新人就会慢慢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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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先坐着,身上涂满米糠和泥土,黑暗中,女祭司像个骇人的恶魔;洗净后,新人站起来:“我逃离恶魔,再生了!”旁边的人也以高八度尖锐的声音大喊,仿佛神灵的使者降临。白天,新人则戴着茴香与白杨木的头冠,加入庆典的团体中;他们跳着舞,顺着节奏呼喊……有些还挥舞着活生生的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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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者当中有人是识字的精英,会留下一些相关的个人记录,我们得以知道仪式的效果。根据新人的描述,净化、治疗、重获安全感等体验,让人完全地脱胎换骨。在依洛西斯(Eleusis)参加女神德墨忒尔祭典的人说:“参加神秘仪式后,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全新的人。”[9]事实上,正因为这种体验,英文才会有“狂喜”(ecstasy)一词,其希腊文的根源便是“抽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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