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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对于熟悉这类行为的社会来说,说方言就是在改变意识状态。萨满巫师会这么做,某些非洲的基督教灵恩派也会有狂热舞蹈。民族志学者也记录过,在北美喀多族(Caddo)丰收祭典中,一位老人“慷慨激昂地说了一串深奥的话,急促又尖锐,一个字也听不懂”。[32]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语言学与人类学家费利西塔丝·古德曼(Felicitas Goodman)在数个文化中调查方言的表达方式,她发现语调的形式都一样,这意味着基本的心理状态相同。今日的基督徒告诉我们,说方言会产生极度喜悦的感觉。住在美国田纳西州东部诺克斯维尔市(Knoxville)的牧师达琳·米勒(Darlene Miller)表示:“那是绝美、平静、宜人的感受。你感受到一股力量,知道那是神降临了。甜蜜、美丽的感受簇拥而来,神的力量充满全身,你不得不从口中发声流泻出来,身体完全无法控制它。”[33]某位当代的天主教灵恩派信徒在独自祷告时,发现自己开始说方言:“就那样发生了,静静地、温柔地,我开始用疯癫的语言赞美上帝。在那一刻,我了解到,把自己交给上帝,那感觉不是被吞噬,而是被充满了,成为完整的人。圣灵对我唱着言语无法表达的爱,我感受到了。”[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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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文化形成之前,在早期的地中海地区,说方言的行为就很普遍,人们知道那会产生狂喜的感觉,还会在迷乱中说出未来之事。在希腊圣地德尔斐(Delphi)神殿,传达神谕的是女祭司皮提亚(Pythia)。据说在开始传达神谕之前,她会吞咽月桂叶(或吸收它的香气),接着就说出没人听懂的话,需要祭司详加解释。通常她代表的是阿波罗,但冬天时则换成狄俄尼索斯。早期基督徒也许受到德尔斐仪式的启发,觉得说方言可以适切地表现被神灵附身的状态,或表达溢满的宗教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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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在贬损基督徒,或说他们抄袭皮提亚或其他希腊的狂热仪式。但既然基督教融合了希腊文化的许多片段,早期的基督徒自然也吸收了说方言的概念,好用来表现人进入特殊的、神灵所应允的心理状态。当然有些人是假装的,知道如何在正常、非狂热的心理状态下做出说方言的样子。但不论真假,信徒都能控制开始与持续的时间,否则保罗也不用费心禁止过度说方言。韦恩·米克斯(Wayne A.Meeks)认为,在早期基督教仪式中,说方言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发生的时间可以预测,还伴随着特殊的身体动作”。信徒可以借由其他仪式引发说方言的能力,感觉受到神眷顾。说方言可助长个别信徒的威信,也能促进全体的团结。[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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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早期的基督徒一定认为,说方言是神所赐予的极喜状态。二、三世纪的教会领袖德尔图良(Tertullian)还说,只有上帝偏爱的人才会说方言。他还挑战异教徒马吉安(Marcion),看他是否能跟自己一样“创作一段诗篇、打造一个愿景、背诵一篇祷文——让神灵带领着,在狂热与狂喜中,用任何自然发出的语言表达”。[36]由此可见,早期的基督徒应该希望他们的聚会能充满特别的感觉,像是交流、极喜、欢愉等。米克斯认为,受洗也会产生些微抽离的感觉。当施洗者将圣水浇灌在受洗者头上,并大喊:“阿爸!”(Abba,亚拉姆语“父亲”之意),便表示圣灵已经进入、充满受洗者的灵魂。[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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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平心而论,一、二世纪的基督教、希腊的神秘庆典以及罗马的“东方宗教”,这三者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给信徒某种体验,让他们感受强烈的情绪,甚至达到狂喜的状态。不像西布莉女神的信众,基督徒不会拿刀划自己[少数的例外之一是自阉的神学家奥利金(Origenes Adamantius)],也不像狄俄尼索斯的信徒会跑到山里面生吞活剥小动物。他们唱歌、吟诵、喝酒、跳舞、甩头发,情绪一来,就用方言或普通话预测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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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不应以偏概全,毕竟基督教派别很多、教会也很多,敬拜形式也就各色各样。保罗的规矩看来有点古板,只有像他自己那样的领导者才能说方言,公开场合演说也仅限男性成员。另一个极端的早期基督教派是弗里吉亚的孟他努派(Montanist),由孟他努和两位女先知所领导,据说,他们预言时会进入出神的状态,沉迷在与“东方”宗教相似的狂热仪式中。孟他努本身曾是西布莉女神的祭司。值得一提的是,长久以来,人们总是将集体狂热仪式和性爱放纵联想在一起,因此孟他努派比起其他基督徒在性生活上更为拘谨。[38]也许因为他们的狂热仪式更吸引人,孟他努派在二世纪快速传遍小亚细亚,甚至爱吹牛的特士良也加入他们的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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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行于古希腊与罗马世界的“东方”宗教中,只有基督教以各种形式流传下来。在公元一、二世纪,基督教会成功,是因为它具有某个独一无二的特点。其他宗教人士没有留意到,比起庆典和仪式,社群归属感带来的精神满足更为长久。佰克特指出:“在异教的神秘仪式中,信徒在神灵的庇护下齐唱、庆贺,彼此凝聚在一起……但这类因庆典而产生团结感,庆典结束后就停止了;唱歌跳舞一日或一夜后,便就地解散了。”[39]难怪这些神秘教派得发展管理阶层来维持教务,伊西斯和西布莉甚至有神庙和祭司,但只有基督徒才有长久的社群观念。穷人在狄俄尼索斯或西布莉的祭典中获得几个小时的狂欢宣泄,但在教会,他们能得到实际的物质支持,比如每次礼拜时,比较富裕的弟兄会提供免费的一餐。单身女性或寡妇在其他宗教的仪式中得到暂时的解放,但教会能提供她们长久的互助网络,包括物质上和社会上的。[40]某个罗马评论家观察到(也许还略带羡慕的语气):“基督徒靠一些神秘的象征和标记彼此相认……不管到哪里,他们都会展现泛滥的宗教情感,轻浮地称呼彼此‘兄弟’和‘姐妹’。”[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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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的团结部分来自耶稣亲切而直接的态度,十足具有社会主义精神。不过,教徒的团结也有一部分建立于负面的想法与末日感。耶稣宣扬,现有的社会秩序很快就会让位给通往天堂的路,因此过去的社会与家庭关系都不重要。既然末日即将来临,没必要生养小孩,也没必要守着(不信邪的)配偶和家人。不过这些面向,都被我们现代“崇尚家庭”的基督徒巧妙地忽略了。基督徒只有彼此,靠着对末日论的信念形成社群,紧紧依偎在一起。就一、二世纪的大部分历史看来,他们对末日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基督徒结党成派,比非基督教的犹太人更为团结,因此成了罗马当局的眼中钉。罗马人处死许多基督徒,反而让他们更加紧紧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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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随着基督教从被打压到发展成官方的宗教,爱、团结与集体狂热却慢慢被它抛弃,但那些可是早年丰富教会的元素。在保罗的时代,基督教并无“教务与管理组织”——没有阶级制度。换句话说,并无声望的高低,全凭个人的魅力。[42]一世纪的末期,教会开始有主教和执事等正式职称,四世纪初期,罗马皇帝改宗,并立基督教为国教。保罗以降,说方言的情况就很少出现了。四世纪中之后,教会开始禁止宗教性质的舞蹈,尤其是女性,绝不能有类似的举止。以色列凯撒里亚(Caesarea)的主教巴西莱尔斯(Basileios)严重警告,在庆祝耶稣复活时,女信徒不应该有不合宜的行为,还要依照保罗的指示把头包起来。明显地,这就是要禁止有人在教堂里狂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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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督面前放下服饰的重任,把头纱和礼仪都丢到一边,不顾上帝和天使。这些女人毫不羞耻地吸引男人的注意力。她们头发蓬乱、穿着紧身衣晃来晃去。跳舞时,她们狂热无法自拔,眼神淫荡、笑声吵闹,一定要挑起年轻人的情欲。她们在教会的殉道者和墓窖前绕圈跳舞……唱着妓女的歌,连空气都被污染了。她们那丢脸的样子,就算站着也是在玷污大地。[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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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女人跳舞的样子是否淫荡,我们不得而知,那也可能只是巴西莱尔斯的个人观感。但到了四世纪时,教会当局确实开始规定信徒跳舞的方式,他们过滤掉恶心、性暗示的面向,让它较有“灵性”。当时拿先斯的格列高利(Gregory of Nazianzus)致力于创造庄严的活动,以分别粗鲁与充满性暗示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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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以唱圣诗代替打鼓,以圣歌代替轻佻的音乐……庄严代替嬉闹,沉思代替沉醉,清醒代替狂迷。如果你真的想在欢乐的仪式或节庆中献上你的舞蹈,那么就跳吧,但别像希律王的女儿那样不知节制。[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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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世纪末的时候,暴躁又不宽容的君士坦丁堡大主教约翰一世(John Chrysostom)下了禁制令,结束这一切:“有舞蹈的地方,就有魔鬼。”[45]可想而知,有些基督徒仍在教堂以外的地方参加异教的宗教活动。根据相关文献,公元691年,君士坦丁堡教会还曾大声疾呼,绝不可膜拜狄俄尼索斯。他们颁布了法令:“男人不可穿着女人的衣服,女人也不该穿着男人的衣服。不可装扮成萨梯,或戴上各式各样的面具。摘葡萄或倒酒入桶时,不得呼喊狄俄尼索斯之名。”[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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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的社会学家认为,早期教会对于狂热活动、各种节庆与仪式的敌意,是宗教走向成熟时不可避免的过程。刘易斯(I.M.Lew-is)在他1971年的经典著作《狂热宗教》(Ecstatic Religion)中提到:“新宗教形成时,领袖们会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他们已经到来了。随着地位慢慢稳固,他们反而慢慢失去对热情信徒的耐心与包容。因为热情信徒经常会宣称自己知道神的旨意,因而威胁到既有的宗教组织。”[47]当一个宗教稳固后,就不大会认可附身现象,甚至把它当成撒旦、异端。刘易斯还说:“基督教在长久的历史中,显然也经历了这个发展模式。”[48]韦伯在《宗教社会学》一书中也赞同,这种过程让宗教成熟,光从“健康”的观点来看,“歇斯底里的宗教情绪会造成精神崩溃”。[49]他认为,每个新宗教发展的要务是以“理性的道德体系”取代早期狂热、狂野的灵感。[50]以中国为例,公元前一世纪,中国人就成功地将节庆式的、神迷的原始信仰,转换成冷静、理性的儒教。基督教也是朝这个方向发展。但罗马基督教与中国儒教最主要的不同在于,前者一开始就高举“理性的道德观”,即使在它早期发展的阶段,“各种灵性上非理性、狂迷的特质,人们都视为神圣的记号”。[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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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基督教的“理性”道德观究竟是从何开始?耶稣的诫命是,“有人打你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这完全不符合理性与算计。如同耶稣说的:“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四十至四十一节)现代基督徒对这些教诲却完全视而不见,毕竟,从冷冰冰的资本主义观点来看,疯子才会有那种举动。[《圣经》(灵修版)的注脚中,编者尝试着解释早期教会具有的一些社会主义式的特色:“早期的教会能与众人一起分享土地与物品,这种和谐是圣灵的作用与信徒的生命带来的。这种生活与共产主义有别:第一,这种分享是自愿的;第二,范围并未涉及私有财产,仅止于生活必需品;第三,这并不是加入教会的资格要求。”参见,Life Application Study Bible,New American Standard Bible,updated edition(Grand Rap-ids,MI:Zondervan,2000),p.1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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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早期说方言、饮酒、披头散发的修士来说,耶稣的教诲倒是很符合他们的特质。他们常在团体仪式中获得狂喜,是否有神灵附身,什么是个人尊严,一点也不重要。基督教早期的领袖也许没有意识到,禁止狂热活动,也等于在否认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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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以为,基督徒只是厌倦了热情又歇斯底里的敬拜方式,随着时间推移,教会官方才慢慢禁止基督徒从事这些活动。但韦伯错了,早期的基督教小团体一变成教会组织,就开始查禁所有“热情”的活动,包括最原始的体验,如神灵附身、充满神恩。此后,团体里的信众再也无法借由狂热的敬拜亲自接触到神灵,只能退而求其次,依赖教会高层的指示。“预言讲道”成为神父的工作,歌唱委任给专门的唱诗班,还有早期基督徒聚会时最具特色的活动——聚餐与飨宴,也减为吃一小块圣饼(只会让人更饿)。经过了好几世纪后,绝大多数的基督徒才完全接受这种简约形式的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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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狂欢 第四章/从教堂到街坊:嘉年华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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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主教下令禁止在教会里跳舞,过了一千年后,天主教的领袖还在谴责各种狂热与“淫乱”的礼拜方式。不过,高层骂声越大,越能说明中世纪的人非常习惯在礼拜时跳舞,教区的神父再不高兴也会忍耐。神父跳舞、女人跳舞,教堂里的会众都跳舞。(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表示,欧洲教堂直到十八世纪之前都没有座椅,人们都是站着或成群聚在一起。比起今日教堂内大部分的人都坐着,过去教堂的气氛较活泼。2006年6月1日,与作者的私下联系。)不管教会高层多么努力,基督教仪式中还是有跳舞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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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十三世纪,天主教的领袖终于“净化”了教会里失控又狂热的活动。他们一定知道,官方无法完全禁止社会大众从事这些行为,如果人们打定主意要狂欢,再多的谴责和禁令也不够,必须找出妥协的办法,一方面保持信徒的顺从和虔敬,另一方面让他们享受喧闹的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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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妥协办法影响深远,形塑了数世纪以来的欧洲文化。简单来说,一般信徒可以在宗教节日跳舞,自我娱乐一番,满足内心的需求,唯一的限制就是不能在教堂里跳。在教堂的范围以外,跳舞、饮酒、任何会激怒教会高层的娱乐都变成庆祝活动,举办时间全写在中世纪之后的教会日历上,一直延续到近代,包括圣徒纪念日、四旬节以及各式各样的年度节庆。教会为了抑制信徒的狂欢的热潮,无意中发明了嘉年华。[精确地说,“嘉年华”(carnival)指的是在四旬期前特殊的节日,但这个词也广泛指称整年中类似的节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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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的元素当然已经存在好几世纪了。法国历史学家亚伦·古列维奇(Aron Gurevich)观察到:“在中世纪初期和中期,定时定点举办的嘉年华尚未出现,四处都有小规模类似的活动,但还称不上是嘉年华。”[1]英国历史学家罗纳德·赫顿(Ronald Hutton)在研究英格兰的传统庆典时发现,近代许多庆典的元素十五世纪初才出现,例如围着花柱跳舞(今日出现在五朔节中),在活动中选出昏君[a lord of misrule,今日英国的蠢蛋节(Feast of Fools)]。事实上,许多庆典的元素在几个世代前才引进和融入,有些人甚至都还记得演进的过程。为何庆典活动忽然在十三、十四世纪出现,古列维奇没有提出任何线索说明,赫顿也没有。赫顿仔细研究过英格兰,却也找不到答案:“不得不承认,我找不到清楚明显的资料,可以说明为何中世纪后期的英格兰会出现季节性的庆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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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可以通过一些线索找出梗概。庆典开始流行起来,可能单纯是因为在教堂里不准举行。曾经,人们可以利用正式的礼拜场合跳舞、喝酒或进行其他活动。但随着礼拜时的约束与规矩越来越多,人们就必须在教堂以外的地点、敬拜以外的时间寻找庆祝机会,通常是选定在宗教节日。历史学家让·德吕蒙(Jean Delumeau)写道:“可以确定的是,中世纪时,人们会在教会和墓园里跳舞,特别是在一些节日像蠢蛋节、诸圣婴孩殉道庆日等,直到后来罗马天主教会禁止这项习俗。”[3]中世纪后期,庆典活动并非不再盛行,而是地点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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