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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最高调的“狂热异议分子”是十三、十四世纪震撼北欧,后来又横扫意大利的狂热舞者。第一波狂热活动是则警世寓言,仿佛有人在警告跳舞有多危险:1278年在乌得勒支(Utrecht),有两百人在横越摩泽尔河(Mosel)的桥上跳舞,扬言桥不崩塌就不停下来,结果所有的舞者都淹死了。[12]一百年后,黑死病刚开始之际,有一波规模更大的舞蹈狂热从德国兴起,传到比利时:“农夫离开田地,工人离开工作坊,家庭主妇抛下家务,参加这场狂欢。”他们抵达今德国亚琛(Aachen)时,“手牵手围成一圈,仿佛完全失去控制感官的能力,不停地跳舞。无视旁观者,他们跳了好几个小时,个个精神错乱、胡言乱语,直到精疲力竭倒在地上”。[13]很可惜,我们找不到这些舞者个人的自白,但从现代的观点来看,民族志学者会说他们的情况是被“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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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时候,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对外在世界完全无感(除了周边的音乐)……他们被幻觉迷惑,叫喊出脑海中出现的神灵……有些人在情绪爆发的时候,看见天堂开启,救世主和圣母玛利亚正受加冕。[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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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高层担心这般的狂热成为另一种异端。如果一般信众自己就能接触上帝,那宗教的阶级组织势必会受到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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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候开始,中世纪后期的跳舞狂热(Dance Mania)便持续引起学者的兴趣,大多数的人倾向从医学的角度解释这个奇特的现象,甚至认为是自我毁灭的行为。十九世纪的内科医师赫克尔(J.C.Hecker)记录了狂热的跳舞活动,他认为,这些舞者的动力来自“不健全的心理状态”,并由感觉中枢传达到动作神经。[15]直到现在,医生仍在寻找确切的医学诊断以理解这种现象。1977年,有人撰文指称:“跳舞如瘟疫般蔓延,乃公共卫生之谜题,其病因令人难解。”[16]十五到十七世纪在意大利爆发的跳舞狂热,常有学者归因于有人被塔朗图拉蜘蛛(tarantula)咬伤,巧合的是,有一种舞称为塔朗泰拉舞(tarantella),相传便是用来预防被这种蜘蛛咬伤以及治疗后遗症。另一种人们偏爱的解释是麦角菌中毒,麦角菌是一种生长在黑麦上的真菌,在日耳曼跳舞狂热流行的地区,常见到有人种植黑麦。但意大利并不种植黑麦,日耳曼地区也没有塔朗图拉蜘蛛,迄今也无人能证实,这些可疑的“瘟疫”带原者会引起跳舞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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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说法可证明跳舞狂热是一种中毒现象,受害者可能是接收或被灌输某种讯息而染病。他们说,这种传染病,光是眼神接触就会染上。旁观者一开始看了觉得很新奇,并在伴奏乐团音乐的影响下,渐渐被征服,最后自己也陷入这种狂热中。赫克尔坚持要以疾病来解释:“在意大利,好奇的女人加入群众,因而染病,但并不是被毒蜘蛛咬到,而是渴切地从他人眼中吸收心灵毒药”。[17]举例来说,曾有一千一百人在法国梅斯市(Metz)聚会跳舞,教士想要驱赶操纵他们的恶魔,却被拒绝。这令人想到欧里庇得斯所描述的狄俄尼索斯庆典:不管当权者如何反对,狂热蔓延,人们受到吸引,纷纷放下手边的事务。从中世纪的跳舞狂热中,我们也能察觉一丝的政治意味,它可能也是某种消极的反抗形式。穷人容易受到鼓动,他们在其中所感受到的团结,足以用来治疗赫克尔所谓的“痛苦不安”,包括沮丧和焦虑,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抑郁症。跳舞的人常常对于想驱赶邪灵的教士暴力相向:“被附身的人聚集在一起,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还威胁要大肆破坏。”[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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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意大利,公开庆典似乎发展成有组织的活动,跳舞活动的狂热程度多少受到抑制。根据赫克尔的研究,在意大利,塔朗泰拉舞等相关的狂热活动“逐渐成为固定举办且受到欢迎的庆典,人们都开心又焦急地期待它们来临”。[19]在欧洲其他地区,投入跳舞狂热的民众,无疑在向教会当局示威,不管官方是否批准,他们这些被贫穷压迫、被瘟疫威胁的人,都要从狂欢仪式中寻找解脱。但如同之前提到的,教会越来越不希望教堂里有这些仪式,不想接纳这些远古异教狂欢的行为,只能勉为其难将之当成余兴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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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狂欢 嘉年华大串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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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当然不只有舞蹈,各式各样的活动,从正经八百到完全狂乱,都出现在中世纪的嘉年华。在这些娱乐中,教会也贡献了一己之力,除了特别的弥撒外,行经整个城镇的游行活动更是重点,对官员、权贵还是各行各业(皮革工人、铜匠、泥水匠、马夫、屠夫等等)的人来说,那可是地方上的大事。此外,教会还鼓励(或批准)当地居民表演以宗教为题的戏剧,例如德国的耶稣受难记(Passion Play)是少数几个到现在还会举办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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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教会提供或批准的活动其实是最没吸引力的,倒是民众发挥创意举办的一般庆典,还能让假日生活多彩多姿。除了必备的飨宴、饮酒和跳舞以外,嘉年华中还有运动比赛(保龄球、手球、射箭比赛、掷镖、摔跤),也有源于古代的传统、残忍的动物献祭,比方说捕熊。更惊人的是,从现代观点来看,有一些仪式的用意在消解一般社会阶级和性别的界线。有一些男人穿得像“蠢蛋”或“昏君”,专讲下流笑话,也有人扮成教士和修女,猥亵地嘲讽一番。如同古时候狄俄尼索斯的庆典,当时也常出现跨性别的装扮。历史学家娜塔利·泽蒙·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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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地利和德国地区,每逢嘉年华期间,就有半数的男性跑者穿得像女人,在街上蹦蹦跳跳。在法国,节礼日或新年当天,男人打扮成野兽或女人,在大庭广众下跳舞……农神节或蠢蛋节时,有些年轻的神职人员和俗众会装扮成女人,摆出淫荡和不雅的姿势。[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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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被什么社会阶级束缚,男人或女人、富裕或贫穷,都能借由嘉年华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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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嘉年华的各个面向,学界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嘲弄当权,毕竟这些装扮或多或少都有些“政治意味”,可间接地表达某些不满。人民利用公开庆典来取笑地方权贵与天主教会,不只在中世纪后期才有,古以色列人庆祝普珥节(Purim)时也会戴上面具,喝个大醉,还可以光明正大丑化犹太教士。罗马人则有农神节。非洲许多地方也有嘲讽性的仪式,荷兰的旅行家描述了十八世纪早期几内亚岸边的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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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一共八天,各种活动应有尽有,包括唱歌、跳绳、跳舞、搞笑、嘲弄等等。这个时候,随意挖苦别人是被允许的,中伤别人还会被赞扬。他们可以尽情畅谈上层阶级的缺点,埋怨他们如何为非作歹和欺骗世人。低下的人讲这些完全不会被干预,也不会被惩罚。[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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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代,受惠于庆典的阶级和性别的人,还是传统社会中一直都在挣扎、劳碌的人。厄瓜多尔的农工举行庆典时会变装,也会嘲讽他们的老板。印度吉申格尔(Kishangarhi)的乡村地区,女人在胡里节(Holi)时可以打男人,骚扰最高的婆罗门阶级,连住在那里的美国民族志学者都被迫“在街上跳舞,像克里希纳神那样摇摆,把旧鞋子像花环一样环绕在脖子上”。[22]到第八章我们会再提及,这类节庆也暗藏着人民的反抗意识,比如美国的黑奴就是这么团结起来的。公开的嘲讽仪式这么广泛盛行,也间接地说明,人类(至少小老百姓)天生就爱开玩笑,以此推翻既有的秩序,不论是无伤大雅的发泄,还是刻意地针对某些人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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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的嘉年华中,许多嘲讽的仪式都和蠢蛋王有关,这个角色是个虚构人物,在教会批准的蠢蛋节中第一次亮相。这个低阶神职人员——执事、副执事和司铎——发起的节日,正可说明教会对庆典的矛盾立场。在钱伯斯的描述中,蠢蛋节是“一大群平常穿着教士服的笨蛋一起沸腾起来”。最初,教士们在圣诞节到新年期间在教堂举办蠢蛋节。参加的神职人员穿着荒谬,有些穿着女人的衣服,有些把衣服反过来穿,还恶搞弥撒仪式,拿香肠当成教士的香炉,用臭气冲天的鞋底当成薰香,也不用拉丁文祝祷,而是还唱些低级的歌,胡言乱语一番。[23]当时有人非常不以为然,他描述那个场景:“他们在教堂里又跑又跳,一点也不害羞脸红。最后他们跑出城外……连路人也加入,一伙人嘻嘻笑笑、举止轻浮,嘴里净讲些淫秽与低俗的话。”[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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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的高层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于是不定期地禁止蠢蛋节活动。1207年教宗诺森三世(Innocent III)下令波兰各教会停止这项庆典,1400年巴黎大学的校长也下令禁止,指责这项不正当的活动“让教会丢脸丢到家”。[25]1436年,瑞士巴塞尔的教会允许举办蠢蛋节,但不可以有不敬的行为。只是很显然地,人们怎么可能举办正经八百的蠢蛋节呢?巴塞尔的教会1439年就下达禁令,四年才能举办一次蠢蛋节,地点只能在教堂外。1444年,法国桑斯(Sens)的地方教会也规定只能在教堂外举办蠢蛋节,而且在仪式过程中,倒在蠢蛋王身上的水不能超过三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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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官方时常想要转移人民的注意力,希望他们不要那么爱玩乐,把精神从蠢蛋节转移到比较高尚的教会戏剧上。[26]虽说如此,戏剧活动也可能会失控。钱伯斯的文章提到,在十二世纪早期就有人在抱怨,戏剧内容越来越世俗,充满着“放纵、搞笑、吵闹”的内容。各种宗教表演常常沦为“不知羞耻的欢乐场面”,[27]这无疑是因为有些城镇投入大量预算买啤酒,有人甚至从排演就开始喝了。失序是普遍的现象,教会也只好容许民众去参加这些表演活动,但条件是不得攻击教会,或有任何猥亵或失序的行为,当然标准是教会定的。到了十四世纪,就连荣耀耶稣圣体的基督圣体节(Corpus Christi feasts),也成为暴动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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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教会官方曾允许这些节庆活动,但面对这么多无法无天的行为,也只好把这些活动赶出教会管辖的不动产之外,就像他们过去管制跳舞活动一样。前面提过,蠢蛋节逐渐被赶到户外去了,接着是宗教戏剧。在十三世纪,教会“切割”了很多戏剧,索性让他们变成一般表演。同时期在英格兰,教会也禁止教堂酿啤酒来募款。基督圣体节在十五世纪渐渐由俗众所主导,那些曾经为教会带来欢乐与笑容的节庆,到后来都超过教会能控制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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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运动、戏剧、喜剧逐渐被逐出教会,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们却因此变成常态性的节庆活动。日历上几十个宗教节日,包括主显节、耶稣升天节、五旬节和基督圣体节,以及现在大家熟悉的复活节、圣诞节。在那些宗教节日里,人们不准工作,还可以大肆庆祝。例如,在十五世纪的法国,一年里每四天就有一天是宗教节日(通常结合各种宗教仪式),多少也都有逾矩的疯狂行为。婚丧喜庆和其他聚会也提供额外的机会饮酒作乐。还有一些地方性的庆典,比方纪念某个守护当地的圣人,或庆祝教堂成立周年。十六世纪时,法国北部的居民庆祝当地教堂成立周年,活动持续了整整八天。因此,尽管“中世纪”经常让人觉得是悲惨和恐惧的时期,但相对于往后清教徒保守的时代,十三到十五世纪可以说是一场漫长的户外派对,其中不时穿插劳工们的辛劳。如同英国历史学家E.P.汤普森(E.P.Thomp-son)所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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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得期待(或怀念)这些庆典,才能撑过好几周吃重的劳力工作,才能忍受食物的匮乏。时机一到,食物和酒水就源源不绝而来,人们可以尽情求爱,发展各种社交关系,苦日子就可以先抛到一旁……这些活动具有重大意义,是男人和女人活下去的寄托。[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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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狂欢 神圣与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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