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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代,受惠于庆典的阶级和性别的人,还是传统社会中一直都在挣扎、劳碌的人。厄瓜多尔的农工举行庆典时会变装,也会嘲讽他们的老板。印度吉申格尔(Kishangarhi)的乡村地区,女人在胡里节(Holi)时可以打男人,骚扰最高的婆罗门阶级,连住在那里的美国民族志学者都被迫“在街上跳舞,像克里希纳神那样摇摆,把旧鞋子像花环一样环绕在脖子上”。[22]到第八章我们会再提及,这类节庆也暗藏着人民的反抗意识,比如美国的黑奴就是这么团结起来的。公开的嘲讽仪式这么广泛盛行,也间接地说明,人类(至少小老百姓)天生就爱开玩笑,以此推翻既有的秩序,不论是无伤大雅的发泄,还是刻意地针对某些人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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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的嘉年华中,许多嘲讽的仪式都和蠢蛋王有关,这个角色是个虚构人物,在教会批准的蠢蛋节中第一次亮相。这个低阶神职人员——执事、副执事和司铎——发起的节日,正可说明教会对庆典的矛盾立场。在钱伯斯的描述中,蠢蛋节是“一大群平常穿着教士服的笨蛋一起沸腾起来”。最初,教士们在圣诞节到新年期间在教堂举办蠢蛋节。参加的神职人员穿着荒谬,有些穿着女人的衣服,有些把衣服反过来穿,还恶搞弥撒仪式,拿香肠当成教士的香炉,用臭气冲天的鞋底当成薰香,也不用拉丁文祝祷,而是还唱些低级的歌,胡言乱语一番。[23]当时有人非常不以为然,他描述那个场景:“他们在教堂里又跑又跳,一点也不害羞脸红。最后他们跑出城外……连路人也加入,一伙人嘻嘻笑笑、举止轻浮,嘴里净讲些淫秽与低俗的话。”[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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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的高层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于是不定期地禁止蠢蛋节活动。1207年教宗诺森三世(Innocent III)下令波兰各教会停止这项庆典,1400年巴黎大学的校长也下令禁止,指责这项不正当的活动“让教会丢脸丢到家”。[25]1436年,瑞士巴塞尔的教会允许举办蠢蛋节,但不可以有不敬的行为。只是很显然地,人们怎么可能举办正经八百的蠢蛋节呢?巴塞尔的教会1439年就下达禁令,四年才能举办一次蠢蛋节,地点只能在教堂外。1444年,法国桑斯(Sens)的地方教会也规定只能在教堂外举办蠢蛋节,而且在仪式过程中,倒在蠢蛋王身上的水不能超过三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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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官方时常想要转移人民的注意力,希望他们不要那么爱玩乐,把精神从蠢蛋节转移到比较高尚的教会戏剧上。[26]虽说如此,戏剧活动也可能会失控。钱伯斯的文章提到,在十二世纪早期就有人在抱怨,戏剧内容越来越世俗,充满着“放纵、搞笑、吵闹”的内容。各种宗教表演常常沦为“不知羞耻的欢乐场面”,[27]这无疑是因为有些城镇投入大量预算买啤酒,有人甚至从排演就开始喝了。失序是普遍的现象,教会也只好容许民众去参加这些表演活动,但条件是不得攻击教会,或有任何猥亵或失序的行为,当然标准是教会定的。到了十四世纪,就连荣耀耶稣圣体的基督圣体节(Corpus Christi feasts),也成为暴动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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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教会官方曾允许这些节庆活动,但面对这么多无法无天的行为,也只好把这些活动赶出教会管辖的不动产之外,就像他们过去管制跳舞活动一样。前面提过,蠢蛋节逐渐被赶到户外去了,接着是宗教戏剧。在十三世纪,教会“切割”了很多戏剧,索性让他们变成一般表演。同时期在英格兰,教会也禁止教堂酿啤酒来募款。基督圣体节在十五世纪渐渐由俗众所主导,那些曾经为教会带来欢乐与笑容的节庆,到后来都超过教会能控制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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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运动、戏剧、喜剧逐渐被逐出教会,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们却因此变成常态性的节庆活动。日历上几十个宗教节日,包括主显节、耶稣升天节、五旬节和基督圣体节,以及现在大家熟悉的复活节、圣诞节。在那些宗教节日里,人们不准工作,还可以大肆庆祝。例如,在十五世纪的法国,一年里每四天就有一天是宗教节日(通常结合各种宗教仪式),多少也都有逾矩的疯狂行为。婚丧喜庆和其他聚会也提供额外的机会饮酒作乐。还有一些地方性的庆典,比方纪念某个守护当地的圣人,或庆祝教堂成立周年。十六世纪时,法国北部的居民庆祝当地教堂成立周年,活动持续了整整八天。因此,尽管“中世纪”经常让人觉得是悲惨和恐惧的时期,但相对于往后清教徒保守的时代,十三到十五世纪可以说是一场漫长的户外派对,其中不时穿插劳工们的辛劳。如同英国历史学家E.P.汤普森(E.P.Thomp-son)所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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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得期待(或怀念)这些庆典,才能撑过好几周吃重的劳力工作,才能忍受食物的匮乏。时机一到,食物和酒水就源源不绝而来,人们可以尽情求爱,发展各种社交关系,苦日子就可以先抛到一旁……这些活动具有重大意义,是男人和女人活下去的寄托。[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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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狂欢 神圣与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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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晚期日历上的众多庆典足以说明,天主教过去是较欢愉、较开放的宗教。人们曾经在教会里跳舞、喝酒、大吃大喝、表演戏剧和搞笑玩乐,现在只能在教堂外进行,虽然它们还是宗教节日必备的元素。学者通常用专有名词来区分这样的转变——“仪式”(ritual)表示在宗教脉络下举办的活动,而“庆典”(festivity)则是比较轻松、世俗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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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避免地,从狂热仪式转变到世俗庆典的过程中,有些东西丧失了,包括庆典的意义或超凡的体验。在古老的狄俄尼索斯祭典中,最疯狂、最欢乐的一刻,通常就是庆典的高潮,人人都足以跟神灵交流,并感受到片刻的永恒。相反地,中世纪基督教兴起后,与神沟通的方式变了,信徒在祭坛前冷静地吃下一口面包、喝一口酒,把往后的庆典当成邪恶的活动。更甚者,整个中世纪后期的庆祝活动,多少都要经过教会批准。信徒若想提升境界,感受不同的宗教体验,也只能在教会核可的弥撒和游行中,绝对不可以饮酒与跳舞。古老的狄俄尼索斯信众可以期待,只要音乐的节奏够强烈,美酒四处流淌,神明就会现身。中世纪的天主教徒却只能希望,当笛声吹起、鼓声响起、众人正在传递啤酒时,上帝(或他在人间的代表)不要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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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切割庆典活动,要让自己的宗教节日变得更单纯,结果反而让集体欢愉更加世俗化。官方的宗教仪式就是弥撒、游行与各式各样公开的祷告,结束后,信徒在这周其他日子的行为,就在教会的规范和道德判准之外了。另一方面,节庆世俗化的结果,更突显了欧洲传统嘉年华中丑陋的一面。当这些庆祝活动不再包含宗教性的高潮,例如被神灵附身、与神灵合为一体,庆典就变成吵闹又无谓的酒席了。犹太人更为警觉,身为欧洲天主教徒的代罪羔羊,在这些异教徒狂欢时,最好别去冒险。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犹太人夏洛克警告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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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有化妆舞会吗?听好,洁西卡,把家里的门锁上;你若听见鼓声和笛子邪恶、刺耳的声音,不许爬到窗台上张望,也不要伸出头,别去看街上那些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的傻基督徒。[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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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化夺去了庆典的道德内涵和超凡体验,所以人们就更能控制它们的发展。市民投入大量的热情和精力去规划庆典,还特别成立组织,例如法国的青年协会,它专门负责规划全年的活动。在讨论庆典的形式和意义时,世俗与宗教的组织、农民团体和都市行会之间,经常有些小冲突。有时候,爱玩的民众会嘲弄教会高层,因为后者老是扬言要废除庆典。到了1558年,就算已过了中世纪,法国弗雷瑞斯(Fréjus)的主教还是想查禁蠢蛋节活动,结果引起当地暴动,地点就在他的官邸前。庆典,就像面包或自由,是值得争取的社会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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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随着世俗化的脚步,庆典终于转型成功,就算是宗教节日,终究也变成人类专属的活动。无论是远古时代狄俄尼索斯的欢乐信徒,或是说方言的天主教徒,他们都相信,狂喜那一刻正代表神灵的恩赐降临。中世纪后期教会把庆典排除在外,欢乐的信徒们体会到,今后不管他们感受到什么快乐,都是源于自己,完全是人类创造的。人们开始投注大量的金钱和精力举办盛大的庆典:缝制专属的服装,排练舞蹈和戏剧,布置场地,准备特别的糕点和肉排。如此多的创意和构想才能创造这么精致的娱乐,绝不能说是神的恩赐,反正教会大大小小的组织也都不认同。在中世纪世俗化的庆典中,证实了俄国文学家米哈伊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洞见和预言:“嘉年华是人类创造的,只为自己而举办。”或如同歌德写的:“嘉年华不是外在的恩赐,是人类赐给自己的。”[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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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狂欢 第五章/追杀嘉年华:改革与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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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整个北方基督世界的音乐停了,城镇一个接着一个安静下来了。镇民不再举办戏剧节,嘉年华的服装被卖掉或丢掉,节庆祭典不是被遗忘,就是规模被缩小,徒具形式而已。教会一开始只是把狂热仪式赶出教会管辖范围,后来连街上和公开场所都不准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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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六到十七世纪,官方大肆用各种方式来打压传统节庆。有时候又快又狠,有的地方政府违背传统,禁止人民举办庆典,有的教会拒绝信众使用教堂的庭院。有些是慢慢禁止的,例如先减少周日的庆典,然后不明就里地禁止了所有安息日的娱乐和运动。还有些地方,节庆活动是一点一点地被删减,例如十五世纪末某些德国乡镇开始禁止穿戴面具。[1]十六世纪在法国贝阿恩(Béarn),女王(指伊丽莎白一世,名义上的法国女王。)颁布命令,将唱歌与宴会列入非法行为。[2]跳舞、戴面具、在街上狂欢等等类似嘉年华或庆典的活动,一样一样被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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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和城邦统治者会一起打压庆典活动,有时则分头进行。在法国某个主教教区,大主教发现身边都是跳舞的人,“还有戴面具的男人对我吹口哨”,之后他收到六封国王亲缄的信,下令禁止所有团体娱乐。[3]十六世纪的里昂,当地教会解散了负责规划庆典的协会,取而代之的是虔敬团体如守夜祈祷会。[4]官方打压的目的往往都很可笑,而不是出于慎重考量。十七世纪英格兰某个教区的民众新立了五月花柱,传教士却谴责这个传统的庆典象征物,他的妻子晚上去把它砍下,一些年轻人又立了一个新的。当地的官员幸灾乐祸地说:“这个新的花柱很丑……又粗又歪。”[5]这一波查禁嘉年华的风潮中,也有人一开始不太顺利,英格兰什罗普郡(Shropshire)的教士约翰·威廉姆(John William)说:“我无法阻止这些饮酒作乐的人,我越反对,反弹的声浪就更加高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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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使者查禁节庆活动,扬言要“改革”,这股风潮从苏格兰南部蔓延到意大利,往东到俄国和乌克兰,狂扫乡村与都市。他们针对的节庆除了圣人纪念日,甚至包括圣诞节、五旬节、复活节等宗教节日,只要是狂欢作乐的场合都要限制。巡回的剧团、演员和乐手发现自己变成不速之客,被当地政府软硬兼施赶了出去。英国教区的募款活动如啤酒节不是被临时取消,就是完全禁止,只要是人潮聚集的商业活动也一律停办,包括市集。各种体育活动——奔牛节、猎熊节、拳击、摔跤、足球也遭殃。1608年曼彻斯特官方下令禁止足球比赛,因为“邪恶失控的人在街上从事非法的球类运动”。[7]甚至连一些非正式、小型的娱乐活动都被扫到台风尾,在英格兰的赛文镇(Westbury-on-Severn),一群老爱在从教堂回家的路上“跳舞、狂饮、捣乱”的年轻人被起诉,罪名是酗酒、通奸和各种对上帝不敬的行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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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地区和时间不同,官方的查禁程度也不同。欧洲南部教区的庆典禁令比北方严格,通常只允许民众拿着圣人画像和纪念物在街上游行。在德国,嘉年华狂潮兴起时,新教徒现身阻挡,坚决反对公开庆典或任何失控的活动,这点之后我们会再提及。英格兰则在压迫和纵容两边摇摆不定了数十年。加尔文派全力要让庆典消失,斯图亚特王室却一再恢复它们,这也许不是因为他们喜爱庆典,只是为了跟加尔文派作对。但大体而言,所有地区的嘉年华传统都渐渐消失了,彼得·斯塔利布拉斯(Peter Stallybrass)和阿龙·怀特(Allon White)总结了这些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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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到二十世纪这段漫长的历史中……教会与官方制定了上千项法条,扼杀欧洲的嘉年华和大众喜爱的活动……尽管各地常有怀旧庆典,或让它们偶尔回归常态,但西方文化中最传统的庆典元素都被当成恶习——飨宴、献祭、游行、市集、守夜、热闹的场面、鼓噪欢呼,官方都会提防并控制这些场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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