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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西方人认为狂热仪式只是无关紧要的消遣,与“国家大事”无关,那么白人统治者何苦处心积虑地打压这些活动呢?唯一的解释就是,白人统治者自己是“非理性的”。殖民事业长久以来的共同特征,正是这种“白色歇斯底里症”,只要有他们的地方,当地各种大小宗教和神秘活动就会被严厉地打压。在非洲,只要是“异教”、“过于热情”、“具有非洲风格”的宗教活动,殖民政权一概禁止。首位争取独立的非洲基督领袖是刚果女性唐娜·碧翠斯(Donna Bea-trice),但在1706年被比利时人活活烧死。[75]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比利时人判处另一位争取独立的非洲先知西蒙·金布古(Simon Kim-bangu)终身监禁。英国人则是骚扰非洲的守望台组织(Watchtower movement),因为该组织的成员会在夜晚打鼓、吟唱与说方言。[76]在美洲,十八世纪末,特立尼达的英国总督开始调查欧毕教,相关人士都被烧死、吊死或割掉耳鼻。[77]拿破仑指示海地当局,一定要根除伏都教;[78]葡萄牙的殖民政府骚扰并压迫坎东布雷教徒。[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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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情况下,统治者查禁地方宗教,只是因为信徒的歇斯底里表现,或情绪太过激动。“神鬼之舞”对白人根本没有直接的威胁,他们的教义甚至包括“不得伤害任何人”、“不得打斗”等道德律令。[80]但显然地,美国政府不觉得这些人是和平主义者,还打压他们的生存空间,把一切纷乱归咎于1890年苏族的反抗行动,当中还包括惨烈的膝伤河(Wounded Knee)大屠杀。这也难怪,一想到十九世纪末死去的印第安同胞即将归来,神鬼之舞的信徒就会变成威力无比的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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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人四处打压狂热仪式,是出于非理性的过度反应,还是白人们真的感受到了威胁呢?在加勒比海,殖民政权始终厌恶非洲打击乐,他们似乎确实评估过,这种鼓可能会破坏治安。1884年,特立尼达的英国殖民政权下令禁止民众打鼓,还在报纸上提出警告:“文明人会因这不断重复的野蛮鼓声而躁动起来”。[81]但笔者推测,这番举动背后应该是有理性的军事考量,当局者禁止跳舞、狂热活动的同时,“一般聚会人数不可超过十人,更不可携带棍棒等武器聚众集会”。[82]在古巴,美国占领军在1902年禁止“来自非洲的打击乐器”,接着又把禁令扩大到“所有非裔古巴庆典的舞蹈”,因为“那是野蛮的象征,还会扰乱社会秩序”。[83]十八世纪中期,南科罗莱纳州政府禁止打鼓,是有其军事考量,因为奴隶会用鼓作为远距离的沟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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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传统的理性观念与学科教养下,我们认为,全球各地反抗奴隶制度与殖民统治的舞蹈与宗教仪式是肤浅、毫无威胁的,也没有政治意义。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提出批评呢?就算被压迫的人在狂热的宗教仪式中仅仅获得威尔逊所谓“精神上的安慰”,我们还是得承认,对于失去传统、土地和自由的人来说,这种安慰已经很难得。人类学家路易斯写道:“在各地区不同的文化中,我们一再发现这种专为弱者而生的神秘力量。如果他们得不到土地,至少让他们有办法平衡不满,弥补他们在法律上的不公平待遇。”[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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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近代的狂热宗教为例。1956年的南非种族隔离,一名祖鲁矿工创立了锡安使徒见证会(Full Witness Apostolic Church of Zion),其主要仪式是绕圈跳跃。这个仪式殖民前就有了,是部落的入会仪式:“信徒不断绕圈旋转,渐渐增强为一股动力,像发电机产生灵性的能量一样……在节奏的驱动下,绕圈活动让信徒的心理产生变化。肢体紧密的结合也消弭了参与者之间的界线,使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众人合为一体。”[85]有个左倾的人类学家建议这些信徒去加入非洲国民大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有些人还真的照办了。他们在宗教仪式中唯一找到的,也许只是片刻间无上的喜悦,但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们咬紧牙根,在艰困和受压迫的生活中寻求乐趣,是相当大的成就,达到狂喜状态更是一种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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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从征服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这样的成就越来越少。原住民很努力要保存传统仪式,也努力要延续各种狂热、叛逆宗教运动的火花,但综观这段历史,仍充满着文化灭绝与集体伤痛。古代的仪式被禁止,融合性的宗教被边缘化、被逼得地下化,受到宗教启发的革命教派被摧毁。以本章开头提到的塔希提岛人为例。十八世纪末,塔希提岛人用传统的庆典来嘲笑两个来自西班牙、想使他们改信基督的神父。他们嘲笑道,可怜的基督徒是小偷、笨蛋,是“甲壳动物”(这些骂人的话经过翻译丧失了原有的力道)。[86]几十年后,神父走了,严厉的传教士来了,塔希提岛人完全被驯服。传教士吹嘘说,在他们调教下,当地人已经改掉轻浮的个性,还放弃了跳舞仪式。[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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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航海家别林斯高晋(Thaddeus Bellingshausen)在1820年造访塔希提岛时发现,当地人居然穿着欧式服装,男人和女人都剪了头发。历史学家艾伦·穆尔黑德(Alan Moorehead)说:“显然传教士认为,一头乌黑亮丽、垂到腰际的秀发不卫生。”文身不合宜,更不可以喝酒,此外,“自由恋爱是不知羞耻的行为,基督徒的罪恶由此而生”。传教士应该很有成就感,“再也没有人跳舞、演奏塔希提岛的音乐,连编织花环也不准”。[88]塔希提岛人被“改造”后,不只改变信仰,也彻底被击败了,唯一能做的只有偷喝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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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忧郁的热带》一书中悲叹道,破碎的文化、破败的经济以及忧郁的人民,导致酗酒与自杀人数增加。[89]跟这些破坏比起来,集体仪式和庆典被查禁似乎没那么严重。但要评估欧洲帝国主义的影响时,“狂喜的技艺”——不靠白人的科技和物品就能引起信徒们无上的喜悦——一定要被列入损失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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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的狂欢 第九章/法西斯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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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可以说是后庆典时代,群众还是会大量地聚集在一起,希望能体会到合一、提升的感觉,至少也会把集会当成消遣活动。这样的场合可能是体育活动、演唱会、戏剧演出、游行或名人公祭这类公开仪式。现代所有大型集会中,最恶名昭彰也最讨人厌的,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纳粹与意大利法西斯的群众大会与宣誓活动。这些集会之中,尤以纳粹每年在纽伦堡举办的党代表大会最甚。目击者提道,数十万名纳粹的忠实拥护者聚集在一起,追求“狂热”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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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的纽伦堡纳粹党代表大会中,美国记者威廉·夏伊勒(William Shirer)体会到希特勒成功的原因,“二十世纪德国人的生活单调乏味,他们以罗马教会为典范,再创了炫目、多彩、神秘的集会活动”。[1]纳粹党代表大会为期一周,没有任何讨论或思辨的流程,以免干扰“神秘”的效果,只有游行(主要是士兵和纳粹领袖)、军事操演和激励的演说。晚上的活动才是高潮。纳粹建筑师阿尔贝特·施佩尔(Albert Speer)设计了一座巨大的石柱运动场,顶头还有一只巨大的老鹰,纳粹的旗帜到处飞扬,还有一百三十盏防空探照灯,照亮运动场。[2]“在明亮的夜晚里,”夏伊勒相信,“参加代表大会的人卸下内心与灵魂的武装,到达日耳曼人所知的最高境界……在神秘的灯光下,那个奥地利人神奇的声音一出现,日耳曼民族完全合而为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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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奥地利人当然就是希特勒,在精心安排下,他的进场与演说充满戏剧效果,是全场活动的高潮。根据夏伊勒的报道,希特勒一进入大会会场,乐队便停止演奏,全场肃静。乐队倏地吹起巴登进行曲(Badenweiler March),这是希特勒进场的专属乐曲,当“强光打在舞台上时”,接着演奏贝多芬的埃格蒙特序曲(Egmont Overtune)。[4]他的演说可能只是一串口号:“流遍祖国的鲜血!”“我们牺牲的英雄!”等等,过程中,热情逐渐升温,众人狂乱了起来,不断重复高喊“胜利万岁!”(Sieg heils)。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敌对的法国大使安德列·法兰索瓦·庞瑟(AndréFranois-Poncet)也忍不住惊叹:“热情渗透了这个古老的城市,非凡的喜悦占据了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他们身上满是浪漫的热情、神秘的狂喜与神圣的幻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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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中的,除了狂喜的群众对着领袖疯狂高喊“胜利万岁”的画面,还有无数受难者的坟冢以及饥饿的身躯。纳粹党代表大会成为现代集体欢腾的象征,也改变了社会科学的观点。涂尔干曾深深着迷于“集体欢腾”(collective effervescence)的现象,但在林霍尔姆看来,涂尔干“太天真了”。林霍尔姆指出:“当代群众运动在社会心理学界留下极大的阴影,学者备受打击,无不把集体欢腾视为恶魔的化身。”[6]历史学家麦克尼尔补充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西方世界对希特勒等法西斯主义非常反感,同各种政治与意识形态有关的姿势、动作都令人担心。”[7]最近有些修正派的社会心理学家认为,法西斯主义的危害使得社会学界的人认为“群体本身就是危险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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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学界的人也认为,光“纽伦堡”这个字就让群众变得歇斯底里,再加上演技绝佳、魅力无比的演讲者,这群人什么暴行都可能犯下。在网络上搜寻“纽伦堡集会”,找到的不仅是历史事件,还有各种令人兴奋的大型活动,有人就用这个词来嘲讽超级碗、摇滚演唱会和奥斯卡颁奖典礼。一位左翼分子描述右翼的以色列集会是“犹太人的纽伦堡”;[9]有个不太好笑的脱口秀主持人评论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纽伦堡代表大会,每个人的笑声就像在高呼胜利万岁。”[10]1968年,《纽约时报》一段文章批评滚石乐队演唱会“根本就是纽伦堡!”[11]小说家莱斯利·爱泼斯坦(Leslie Epstein)思索何谓运动狂热,包括他自己对棒球的热爱,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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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瓦解、超越、万众一体、人我合一的感受。这样天真、返璞归真、返老还童的喜悦,难道不存在于纽伦堡大会的回响声中……再者,“裁判去死”这股冲动不亚于“杀了犹太人”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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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泼斯坦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创见,那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早在弗洛伊德研究之前……人人都知道,加入群众,就是允许自己回归原始本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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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知识分子开始谴责群众运动,也不过在纽伦堡大会之前一百五十年,当时的政治环境与纳粹非常不同,几乎是完全相反。法西斯大会赞扬暴君,法国大革命则是要推翻暴政。法西斯主义用最粗暴的方式体现政治权利,法国革命孕育出当代左派的概念,政治立场从此有了“左”与“右”之分。对比纽伦堡大会与法国大革命决定性的行动(如攻占巴士底监狱),两者之间只有一点点的相似处:都在户外,都有大量的人民集结,都是“群众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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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法国大革命的起义群众还算温和(即使他们是民主先驱),但他们的行动如浪潮,震惊了所有欧洲宫廷和庄园。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多数饿着肚子,只想要点面包,结果就成功推翻了波旁王朝。业余的法国社会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回顾十九世纪末期后,他认为,群众发起革命的理由,例如争取食物或讨厌旧政权,都不是理性的。他们单纯就是疯了,因为群众的本质就是疯狂。个人一进入人群,“就进入特殊状态,就像被催眠一样,在催眠师的操作下,感受到奇妙的感觉”。在当下,大脑就会“麻痹”,“人开始无意识地行动,成为中枢神经系统的奴隶”。[13]现场集合的不是“众人”,而是一堆神经组织,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原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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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庞1895年的著作《乌合之众》成为历久不衰的社会科学畅销书,他并没有见证革命,也没有参考任何历史学家或目击者的说法,但他的描述仿佛就像站在阳台上观看一样。他的书充斥着我们今日会直接当成歧视的论断,举例来说,他认为群众“像女人一样”不理性,容易走向极端。[14]他也不认同低下阶级发动的热血革命,反对法国大革命争取的平等以及各种形式的民主。他写道,同时代的那些群众,纯粹只是“想要彻底毁了现存的社会而已”。[15]尽管如此,这些意见并无损勒庞的权威,反而成为西方思想的主流。弗洛伊德对集体行为的看法都传承自勒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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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知识分子对群众的既定看法都非常相似。无论是衷心地在纽伦堡为希特勒欢呼,或为了面包在法国发起革命,都和殖民地“野人”的狂热仪式没两样。早期的传教士认为,狂喜的“野人”是被恶魔附身了。后来心理学家说,群众中的个体都被“去个人化”了,退化成幼稚的状态,完全凭感觉,极容易被牵着走。恶魔不是不流行了,只是多了科学的解释。弗洛伊德年轻时在巴黎观察街上的群众,他写道:“我相信他们被一千个恶魔附身了……他们是一群有精神流行病的人,历史上的暴乱都有相同问题。”[16]作为个人,我们都是理性且文明的人,但如果聚在一起,原始的恶魔就来搅和了。1934年的纽伦堡大会导致犹太人大屠杀,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带来恐怖统治。它们连同北美的莫霍克族(Mohawk)战舞、大洋洲土著的成年礼仪式,一起被归为狂野、有杀人倾向的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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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嘉年华、狄俄尼索斯的祭典相比,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法西斯集会也是一种集体欢愉吗?人们聚会、举行仪式和庆典,一同追求超越、放下自我的体验,是否会失控出现暴力行为,让整个活动走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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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从一个重要的区别谈起。大型的法西斯集会并不是庆典或狂喜仪式,它们是由一小群领导者规划的党代表大会,是为了教化众人。这类政治集会有段庄严的历史,它至少可以回溯到罗马帝国,领导者借着圆型运动场(circus)和雄壮威武的游行来提升公民的忠诚度。中世纪天主教教会利用多彩多姿的庆典和游行活动达到同样效果,由穿着华丽的教会官员带头,众人抬着圣人的塑像游街绕行。在大型的集会中,行进队伍会带着一些引人注目的物品,罗马人则是带着铐上锁链的囚犯和牢笼里奇异的野兽,但那些只是装饰,整个活动要传达的核心讯息,是成千上万的人同时聚在一起。到了电视时代,播报员也会慎重地提醒我们,上亿人都在观看足球比赛或颁奖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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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伦堡中,德国导演莱尼·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拍摄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Triumph of the Will)记下了游行的过程,片中所呈现的气氛,明显不是庆典。片中大多数的“动作场面”都是穿着制服的男人列队穿越街道和公共场所。一般民众的画面也不少,穿着传统服饰的女人快速经过,上千名国营事业的员工穿着制服编组行进,铲子则放在肩上像扛步枪一样。其他的场景多半在晚上,高官排成长长的一列,轮番演说,伴着大量的音乐,不过大部分都是行进曲。这就是整部影片的内容,虽然我们不确定那是否算得上是一部“电影”。如同许多德国纳粹和意大利法西斯集会一样,纽伦堡大会唯一展示的是军队,它是唯一合法的集会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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