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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怎样,我不能确定莫里斯在说有可能存在一套“最佳”价值观时,他到底想要承认什么。正如莫里斯所述,在他讲座之后的讨论中,我们提起了当时刚刚发生的马拉拉·尤萨夫扎伊遇刺事件,试图看看我们能否从莫里斯本人那里得出任何道德观点。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借以测试我前文中提到的所谓“透明度”。相信莫里斯的理论对莫里斯本人的价值观有何影响?莫里斯记录说我们认为“这次刺杀企图的唯一解释,似乎是塔利班对其深刻的道德缺失感到心虚”。实际上并非如此。某个行为是否错误,与为何有人居然认为它是正确的,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我们并不是在就塔利班为什么那样行事或者他们为何认为那是正确的问题选择立场。我们要说的只是这种行为显然是错误的。就此,正如文本中的讨论一样,莫里斯试图避免提出他本人的任何道德主张。在文中,莫里斯却反而讨论起事情在农业人士和产业工人“看起来会”是怎样的。说来也怪,就在这段之前刚刚另有一番讨论,其中莫里斯指责他自己的学生试图在如何解释某人做了不道德之事的另一个问题——蓄奴问题——上闪烁其词。学生们都可以坦率地说奴隶制是错误的,却不愿将其归咎于道德上“落后于时代”(莫里斯的原话)。我倒觉得学生们抗拒就蓄奴者的不道德行为做过于简化的解释没什么错,就像我认为要解释塔利班对女人的态度,很可能会涉及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包括一些道德上有缺陷的态度、一些真正的宗教信仰,还有人类对性事惯常采取的阴暗态度。但这样的想法无法阻止我们坚信,奴隶制和枪击想要上学的女孩根本就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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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的文本有时读来仿佛他本人不是他为之建立理论的人类中的一员,仿佛这些问题的答案如何于他本人毫无利害关系。我认为这与我们每个人都休戚相关。但莫里斯在提到枪击马拉拉·尤萨夫扎伊的塔利班和绑架尼日利亚女学生的博科圣地“关于应该暴力惩罚想上学的女孩这一点,他们丝毫没有道德败坏的心虚”时,却显然表达了他自己的观点。如果莫里斯的意思只是说他们持有那样的观点并非源自其道德品质上的任何缺陷,我怀疑这一判断的正确性,但并不否认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但是,如果他的意思是为了惩罚女孩想要了解自己生活其间的世界而枪击她们并没有错,或者在历史上并非始终为错,那我只能下结论说他是个道德怀疑论者,他根本不相信任何真实道德价值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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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译文引自《圣经》和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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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吉尔伯特·哈曼(Gilbert Harman,1938— ),美国哲学家,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他在语言哲学、认知科学、精神哲学、伦理学、道德心理学、认识论、统计学习理论和形而上学等领域均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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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法兰西斯·哈奇森(Frances Hutcheson,1694—1746),爱尔兰哲学家,苏格兰启蒙运动的奠基者之一。他研究的主题包括形而上学、逻辑和伦理学,其中以其伦理学著作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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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伯纳德·曼德维尔(Bernard Mandeville,1670—1733),英国哲学家和古典经济学家,讽刺作家。著有《蜜蜂的寓言》(The Fable of the Bees,1714)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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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哈里·法兰克福(Harry Frankfurt,1929— ),美国哲学家,普林斯顿大学哲学荣休教授。他的主要研究兴趣在于道德哲学、思想与行动哲学,以及17世纪理性主义。他1985年关于“扯淡”这一概念的哲学调查论文《论扯淡》(On Bullshit)在2005年再次出版,成为一本出乎意料的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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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弗兰克·马洛(FrankMarlowe),剑桥大学生物人类学讲师,研究领域在于觅食者的行为生态学。著有《哈扎人:坦桑尼亚狩猎—采集者》(The Hadza: Hunter-Gatherers of Tanzania,2010)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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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演变:采集者、农夫与大工业时代 第九章 灯火阑珊处:文明崩溃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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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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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向莫里斯教授致以谢意,感谢他趣味盎然、鼓舞人心、融会贯通、惊心动魄的骇人讲座,我预测这个讲座很快就会变成一个视频游戏,就像蛇梯棋[1]那样,只不过这个游戏里的蛇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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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作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是个小说家——这个称谓一点儿也没让我脸红,特别是自从大脑专家们透露,人类在更新世所发展的叙事技巧是进化的主要推动力以来,它甚至还让我有点儿骄傲。没有叙事的技巧,我们的语言天赋也就是《行尸走肉》[2]的水平,我们也就无法像今天这样来讨论人类的价值观。因此,科学家和哲学家们,请你们不要嘲笑说书人。我这门学科才是真正的基础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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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着手写小说之前,我是在一群生物学家中间长大的,自己也几乎成了一个生物学家。我竭尽所能让自己像个生物学怪人,一直很警惕生化昆虫间谍、人造香肠肉、无头小鸡等等,如此种种,驱使我写下了《羚羊与秧鸡》等作品,在那部小说中探讨了人类最新的玩具:基因工程。我们如今已经可以创造新的生命形式,并致力于从内到外地改造人类。(提示:一脸呆气的生物学家会用生物工程设计出美丽的女性,在她们的基因里嵌入对一脸呆气的生物学家的欲望哦,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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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一度为人类的天赋德行和才智自鸣得意,也曾以为人类赖以生存的生物圈无边无际、无起无极,在我们生活的时代,这些都受到了极大质疑。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引自画家保罗·高更)[3]很长时间以来,这些一直是人类的基本问题,但答案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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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很重要,因为对第三个问题(我们向何处去?)的回答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如何解析前两个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何处来?研究神经元的家伙们、DNA历史学家们,以及一连串的相关研究者都忙着解答这些问题。那些登高博见的生物学家也不例外,比如在弗兰斯·德瓦尔最近出版的《共情时代》(The Age of Empathy,2010)中,看起来我们不仅仅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很久以前便断言的生性自私好斗的下流坯;以及E·O·威尔逊近期出版的《社会如何征服地球》(The Social Conquest of Earth,2012)中,看起来在我们从觅食社会走向农业社会,再走向机场要一杯拿铁咖啡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与人类核心价值观相联系的某些特性终得以幸存。(我要特意补充一句,威尔逊教授在其最近出版的《人类存在的意义》[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2014]中,称人类不断探索未知的关键是人文学科学而非天文数理,怕会令很多人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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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过去常常听到人们谈论“人类精神”,虽说莫里斯教授提出的人类伦理价值观的钩环扣模式不免让人胆战心惊,我仍不准备放弃这种精神。我们的伦理价值观似乎早已长成了连体婴,而与它们密不可分的另一半,不管它们叫什么,继续点燃了人性之光,推动了历史前进的车轮,又反过来深刻影响着我们,包括晚餐吃什么,如果还有晚餐可吃的话:是生海豹肉、是《奥德赛》里堆在桌上的细嫩光鲜的红肉、是《圣经》里雅各和以扫[4]的传说中那样一碗红豆汤,还是我住的街角上小饭馆里的纯素炖菜。与那些价值观密不可分的还有谁来做这顿晚餐,如果还有晚餐可吃,且还有时间和心情烹饪的话:是妈妈,是奴隶,是巴黎的厨子,是像奴隶般挣扎于家务的妈妈,还是肯德基的高温油炸锅——如果不是自助餐,还有谁来上菜:是妈妈;是鱼贯而入的半裸奴隶;是女服务生;是自助售货机;您好,我是鲍勃,您今天的服务生;是穿着烧烤围裙的爸爸;还是“机器人米尔德丽德”[5],等等等等。当然还包括谁会吃到晚餐中最好的那部分,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是“英勇的猎户”[6];是“伟大的勇士”[7];是贵族地主;是家长制的商人爸爸;是现代女企业家妈妈;是被宠坏的孩子;是“小狗罗弗”[8];还是“机器人米尔德丽德”,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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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令人神魂颠倒,特别是对于像我这样有写作习惯的人,我写充满乐趣、笑话连篇的喧闹游戏,其中的人类大都湮灭无踪——但有些幸存了下来,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故事情节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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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假设真的发生了像我在小说中写到的,或是莫里斯教授暗示的那样的崩溃。你或许会觉得果真如此的话,我们中间的幸存者会选择后退一步——从化石燃料的价值观退回到农业价值观,但在社会结构广泛瓦解的情况下,我们更可能会即刻扭转到早期的觅食价值观,与之相伴的便是人际暴力。简言之,当人性之光阑珊、警局网络失灵之时,劫匪便会在24小时之内出动。农耕者尚有土地可保,因而有领土可卫,而城市居民丢掉例行工作就成了流浪者,他们赖以生存的不是自己种植的庄稼——从下种到收获,那可是个漫长的周期,因而不得不走向乞讨、盗窃和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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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场景对小说家都是有价值的情节;实际上,这些都是当前流行的情节,《僵尸启示录》[9]即可为证。但和诸位一样,我也想现实地考察一下人类的生存机会,不光是作为物种的人类,还包括人类社会。正如莫里斯教授指出的,全球化意味着随着供应和分销网络的形成,如今的世界越来越变成了同一个社会——一个社会实验,这得益于化石燃料推动的电力互联。我们正在创建的东西从太空中看起来很像一个巨型大脑,其中数不胜数的神经连接器闪闪发亮,或像个庞大的蚁冢,内含一个电化学通路网络。所以,如果我们失败了,那将是个一体化的大溃败,其后果是过去的人类完全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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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科技越复杂,规模越大,就越会由极其微小的错误导致重大失灵,火车失事的速度就越快,灾难性后果就越严重。恢复运作也就越困难,因为再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修复了。你的汽车、电脑和舷外马达都是数码的。如果我们的社会崩溃了,它不太可能重建,因为资源提炼和生产的组织运作所需的专业技能早已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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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假设世界不会崩溃。莫里斯说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发展将呈现持续的爬升——这里的“升”一词只体现在图表上。这种扩展是无法想象的:我们会住在巨型都会区,任何断供都会造成巨大影响。因此莫里斯说,就算没有发生任何故障,也意味着我们的变化之巨,很快会将我们认知的五星级人类甩在身后,并且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临。我们如今认为的仁慈、正直与公正,未来可能会被看作愚蠢和反社会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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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莫里斯教授指出的,一如既往,来自外部的冲击也会对事件产生影响。他列举了曾经加速或伴随过大型文明崩溃的5种力量:导致世界末日的5位骑师。请注意,它们是天启骑士[10],而不是天启行人或天启轮滑手:我们的确很喜欢有关马的隐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我颇为不悦地注意到,莫里斯在他列举的三个阶段中遗漏了畜牧,因为如果军事史学家约翰·基根[11]是对的,有组织的大规模战争均出现在无树大草原上骑马的畜牧者中间,并使人类价值观发生了相当彻底的转变,这至少应该得到莫里斯的一点儿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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