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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来源与人类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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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个主张建立在第一个的基础上,我认为能量获取和人类价值观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因果关系,能量获取的变化推动了人类价值观的变化。这一因果关系的主张是本书的核心,但科尔斯戈德和西福德教授以及我独立征询意见的几位朋友都对此提出了质疑。我必须动用本章的最大篇幅对此做出充分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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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西福德认为,觅食社会实行平等主义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能量,而是“因为他们的规模太小”。农业社会的等级制度往往更强,因为“农耕经常要容许大规模社会的存在,在这样的社会里,大众往往失去了对财富分配和暴力的控制,权力转移到核心小群体手中”,但即使如此,“农耕与平等主义价值观并无冲突”。就算是在我们的社会里,他解释道,“活跃的小型自治群体也可能会比大型群体更倾向于平等,且一定比社会整体水平更加平等。想想露营探险吧:在野外,这个群体就全靠自己了,每个人都有的是事情要做——发布指令和实施控制的等级制度或许可行,但食物或帆布椅子分配如果不平等,则势必会造成紧张”。同样,在“人口差不多有50个人,规模等同于大型觅食游群……村民们多半能很好地保持平等主义的价值观”。克里斯汀·科尔斯戈德表达了类似的情绪,认为“我们姑且接受因为人口规模更大,独裁式结构是农业社会所必需的,却不适合觅食社会这个说法。但那并不能证明为什么平等主义结构就是觅食社会所必需的甚或有利于觅食社会:也许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平等只是在等级制度非必需时的默认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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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斯戈德和西福德提出了人类价值观进化的另一个理论:人类天然就重视浅表的等级制度,但与觅食群体相连的更大规模的农业社会允许少数精英来粉碎这种光荣的思想(科尔斯戈德的原话),在这个过程中扭曲人们的价值观。“横向联系的精英阶层,”西福德说,“他们——通过国家提供的军事、管理和意识形态控制权——会将在旁人看来实属不公的行为强加于人,通过说服旁人此即为公正来转变价值观,或是打消他们平等主义的念头。”“这种观点,”科尔斯戈德认为,“传统上一直与这样一种说法相关,即我们的价值观会屈从于贬义的所谓‘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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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第一章到第五章里只是简要提到了贾雷德·戴蒙德和尤瓦尔·赫拉利分别关于农业之到来的描述,“人类历史上最糟糕的错误”和“史上最大的骗局”,而没有对这种替代解释给予足够的重视,在这个意义上,科尔斯戈德和西福德的批评很有道理。我认为,纠正这种遗漏的最佳做法便是把我的话分成两部分,在这一节重点关注能量、规模和等级间的关系,而在下一节再回到意识形态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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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者们看到了规模和等级间的因果关系,这无疑是正确的。早在20世纪50年代,人类学家拉乌尔·纳罗尔[4]就已经证明,成员人数低于100~150人规模的群体罕有过多的永久性结构分化和不平等,而人数多于150~350人的群体则很快会分裂成多个较小的社群,除非他们创建了亚群和永久等级。更多近期的研究表明,这个模式在世界各地都惊人的一致。然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规模和等级之间的关系是非线性的。自公元1700年以来,世界人口增长了10倍,最大城市的规模扩充了30倍,但正像本书第四章所述,政治、经济和性别的等级全都削弱了。社会学家查尔斯·蒂利[5]甚至提到过,随着规模的扩大,现代社会结构会出现“反分化”(dedifferentiation)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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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之所以存在这一模式,是因为规模固然可能是等级制度发生变化的几个直接原因之一,但能量获取却是终极原因。由于社会可用的能量增加,社会的规模也扩大了,当然,能量和规模之间的关系远非这么简单。随着一个群体获得更多的食物热量,其成员通常会把这些额外的食物转化为更多的人口。如果能量供给停止增长,并且如果人们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规模也许会在一段时间内继续扩大,但最终还是会导致灾难。人们要么迁徙,要么挨饿,群体也要么缩小,直到要填饱肚子的人口重新与能量供给保持一致,要么就像经济学家埃丝特·博斯鲁普[6]在50年前证明的,人们会加紧寻找能量,强化生存策略,并再次推动规模的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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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斯戈德和西福德在本书中的评论以及其他几个读者的反馈,曾让我觉得我在第一章到第五章未能就能量、规模和等级之间的关系进行很明确的因果论证,所以在这里我要再尝试一次。在我看来,历史变化大致上可以归结为生物学家所称的多层次选择。这一选择过程在基因、个体、亲族和群体层次上同时进行。后代渐变通过基因发生在所有的四个层次上,但它也通过文化发生在更高的层次,且文化过程主要的发生方式很像生物学上的自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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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第一章到第五章中几乎没有论及微观与宏观水平的过程之间有何区别。在微观层面,能量获取的变化并未迫使任何人做出特定的行为或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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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在冰河期末期,当世界变暖,食品卡路里日益丰富,没有哪条自然法则要求人们把额外的能量转化为更多的人口。人都拥有自由意志:当他们发现,一天的狩猎或采集所获的热量超过了以往,可以选择休息更多时日或消耗更多的能量(个人消耗或更好地喂养孩子)。考虑到在冰河期结束后的数个世纪,人们数百万次面临这样的选择,我们或许有理由假设这两种选择——懒惰和贪婪/亲情——各有其拥趸。在个人层面上,能量的充裕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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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宏观层面,能量获取几乎推动了一切。平均起来,由于贪婪而辛苦劳作,获取更多能量也吃得更多的人要比那些做出相反选择的懒汉邻居身材更高大,身体更健康。他们会——同样是在平均水平上——生出更高大健康的婴儿,并且如果他们既贪心又不乏爱心(或者用很多生物学家字斟句酌的说法,像对待自己一样贪心地为亲族攫取利益),他们的后代通常会由于营养充足而比懈怠者的子孙存活的概率更大。成千上万年来,这种情况出现了数百万次,所有这些选择的结果就是贪婪者大半比懒惰者繁殖的多,战胜并取代了后者——或者说,由于懒惰和愚蠢完全不同,懒惰者了解到其生活方式的错误而变得勤奋起来,加入到贪婪者的行列。无论是哪种方式,宏观层面的结果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贪婪者逐渐接管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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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婪是好的,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儿来形容它了,”奥利弗·斯通(Oliver Stone)执导的电影《华尔街》(Wall Street,1987)中的虚构人物哥顿·盖柯(Gordon Gekko)如是说,“贪婪是对的。贪婪奏效了。贪婪不但阐明而且近水楼台地抓住了进化精神的本质。各种形式的贪婪——对生活、金钱、爱情和知识的无尽欲望——无不标榜着人类前进的浪潮。”当然,电影的结尾处盖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把他拖下地狱的实际上不是他的贪婪:而是他太贪婪了。从单细胞生命到人类,贪婪是一切生命形式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每一个物种的进化最终都能达到自私与合作之间的一个最优平衡点。过于贪婪或过于无私的动物都不太可能把它们的基因传递下去,它们的后代也不可能比贪婪程度适中的动物更加兴旺。人类当然与其他动物不同,我们能够进行文化演变,但正因为如此,人类的最优贪婪程度当调试得与我们获取能量的能力相当。我在第四章指出,在化石燃料社会,适度的贪婪可以导致税后和转移后的基尼系数保持在0.25~0.35之间。当觅食者的贪婪程度合适时,基尼系数低于0.25;当农夫的贪婪程度合适时,这一分数高于(往往大大高于)0.35。哥顿·盖柯的问题是他的心胸太过狭窄,简直像格林奇[7]一样。他的行事手段可能会把基尼系数推高到1.0,没有哪个社会能容忍这种行为。难怪他会锒铛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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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贪婪程度适当的人展开竞争很少能够顺遂。比如我们想象一下,在某一条山谷或特定狩猎范围内的觅食者全体签署了一个宗教或文化规约,禁止他们吃得太多,或是给孩子们吃得太好。除非附近山谷或猎场的每一个人——以及相隔一个区域、两个区域,直至若干区域的人——都有同感,这条规约基本没有什么用处。但因为人们拥有自由意志,这样的结果永远不大可能发生。自我否定会有所回报,但只有当其带来的其他类型的收益超过其成本的情况下才能实现(比如在战时通过正面影响来提高群体的团结,或是在饥荒时通过正面影响来训练人们在口粮短缺的情况下继续生存)。因此,整体模式便是贪婪者在很大程度上(但并非全部)继承了地球主人的地位,推动人类走向理想水平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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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哥顿·盖柯一样,过于贪婪的觅食者终将付出代价。他们从环境中提取的能量越多,人口数量增长得越多,收益递减的速度就越快,继续获得生活所需的能量也就越困难。贪婪的觅食者早晚会遭遇马尔萨斯式限制,虽然——鉴于本书第三章和第五章详细说明的原因——住在幸运纬度带的少数幸运者通过缓慢走向农耕而学会了从土地中榨取更多的能量,在变成农耕者之后,他们又采纳了等级制度,学会了从农业中榨取更多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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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申一次,人们完全可以拒绝农耕和等级制度,并且因为我们讨论的是横跨若干世纪、数以百万计的独立决定,我们大概可以假设很多人的确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但我们大概还可以假设,当时的狩猎、采集和特权游说者再次学到了那个古老的教训:贪婪是难以抗衡的。农业社会的人口增长速度高于觅食社会,等级社会也比平等社会更容易组织战争和其他集体活动。这个过程持续了数千年,但阿格拉里亚人迅速扩张,但凡地理环境允许,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世上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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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此重申,在这个漫长、艰难的历史上,能量获取从来没有在哪一个时点上迫使任何人采纳等级制度。相反,在森严的等级制度运行无碍、产生了大量人口和高效组织的情况下(这是指在冰河期结束后12 000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沿着这个方向发展的社会获得了丰厚的回报。正如我们在第三章看到的,回报的分配很不平均,在田间、矿井和磨坊里辛苦劳作的数百万农奴和奴隶可能不会从这个故事里得到很大的慰藉。但在没有沿着这个方向发展的社会,其间的人们所受到的惩罚要比等级群体中处于低级别的人更甚,常常会把他们推向灭亡。另一方面,在浅层次的等级制度运行无碍、产生了大量人口和高效组织的情况下(这是指自工业革命以来两个世纪的大多数时间),走向平等主义的社会获得了回报,而墨守阿格拉里亚之陈规旧俗的社会却饱受磨难。尽管先进的化石燃料社会的收入鸿沟不断加宽,但哪怕把处于欧盟底层的社会跟阿富汗的最上层相比,前者也享有很多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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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观层面趋向或远离等级制度是微观层面大量决策的非预期后果。要考察理查德·西福德所说的露营假期,这也许是最好的方式。以法国路易十四时代那样崇尚绝对君权的方式组织旅行(“朕即假期”[8])可没法让如今在周末冲到林中享受安宁的现代人玩得尽兴。毫无疑问,世上肯定有人喜欢独裁式旅游(我记得自己还是一名童子军时,就经常在帐篷里被人呼来喝去的),但我确信,就算在等级相当森严的组织,去乡下进行团队建设时也往往会放松规矩。因此,在20世纪30年代,非常平等的肖松尼人的狩猎之旅便是如此,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兔老大”来告诉他们该做什么,而一旦露营结束,无论是银行家还是美洲原住民,都回到了他们日常生活中最有效的方式。露营中体现平等主义的原因并非规模,而是我们人类的灵活性,是这种灵活性让我们为了完成手头的工作而选择最适宜的组织方式和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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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福德认为是规模而非能量决定了等级制度,作为其论证的一部分,他指出在“差不多有50个人,规模等同于大型觅食游群”的古代村落,“村民们多半能很好地保持平等主义的价值观”,尽管他们“以顾客的形式与最近的城镇保持着垂直联系”。我认为这是把乡村生活浪漫化了。我们对于古代乡村生活所知甚少,有限的资料表明乡下的等级制度的确要比大型城市更加缓和一些,但埃及的凯尔克奥西里斯[9]这个文献记录相对详尽的例子表明,该村落仍然是严格按照性别、年龄和财富来区分等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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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证据较新的近代阿格拉里亚社会,乡村的等级愈加明显。以俄国为例,因为我碰巧最近在读这段历史。19世纪60年代,自称平民主义者的资产阶级活动家往往会像西福德那样想象乡村生活。“他们的哲学的中心内容是,”历史学家奥兰多·菲格斯说,“农民公社的平等主义习俗可以作为社会主义者整顿社会的典范。”但当“深入民间”运动让平民主义者们真正面对农民时,他们发现“mir[村庄]是由一个农民长老组成的大会统治的,这个大会与土地公社一起,几乎监控着乡村生活的方方面面”。很多平民主义者大惊失色;年轻的马克西姆·高尔基曾忆起,“[穷苦农民们]充满了像狗一样趋炎附势的渴望,让我一看就作呕”。菲格斯写道,平民主义者一般的结论是“村庄是培育诡计、复仇、贪婪、欺诈和卑贱的温床,有时,一个农民会对他的邻居采取令人毛骨悚然的暴力行为;那里可不是城里的知识分子们想象的和谐社会的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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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在农民村庄的组织问题上,我跟西福德的辩论实际上只是更大范围的辩论的一部分,后者涉及另一个主义——本质先于存在论。但是在这个例子中,我倒不急着自己认错,而是想指出西福德和科尔斯戈德在声称浅层次的等级制度是“默认”设定,或者说是人性的本质时,都犯了这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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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术圈内互称对方是本质主义者时,我们通常是在声讨辩论对手想当然地假设分析对象——可以是从分子到人类价值观,再到整个物种的任何东西——具有固定不变的本质。反本质主义者认为,在现实中,这根本就是错误的,因为就算我们的分类看来与外部现实丝丝入扣,它们也从来都不是真实社会建构的,因为一个类别中根本没有两个成员是完全一样的(的确,也没有一个成员会在同一个类别中长期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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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现实中,至少在工作日,我们每个人都是本质主义者,因为不带上一丁点儿本质先于存在论,我们就完全无法进行思考。心理学家斯蒂芬·平克关于自然科学的说法可以延伸到每一个研究领域:“化学、生理学和遗传学成功的背后都是本质先于存在论,时至今日,生物学家从事人类基因组计划[10]的研究时(但每个人的基因组都不一样啊!)或是翻开《格雷氏解剖学》[11]时(但每个人的身体是不同的啊!),仍欣然接受这种异端邪说。”这意味着所有有关本质先于存在论的指责实际上争论的都是它如何才算适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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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论点,即所有现代人类共有同一个进化而来的本质,其中包括一套核心价值观,就是一个本质先于存在论的主张。然而这实属有所限定的本质先于存在论,部分原因是我认为随着人类生物进化的继续,我们的本质理所当然会发生变化,另一部分原因是我坚信人类的部分生物本质就是文化灵活性,包括我们能够重新解读核心价值观,以便在周围的世界发生改变时,可以继续实现效用最大化。我认为,所谓适度的本质先于存在论,最多也就到这个地步。人们从采集坚果发展到犁地时,虽然仍秉承着公平的信条,但他们开始认为,公平就意味着恺撒的归恺撒,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等份的利益;如果跟理查德·西福德一起去露营,他们的公平感就会走向反面。在我看来,科尔斯戈德和西福德提出的浅层次的等级制度始终是我们默认的设置,以及农耕者在错误的道路上走了一万年的论点,当属过度的本质先于存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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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证明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新回到大约1 500万年前,那时还没有任何人拥有价值观。当时的世界不仅没有人类,其他大猿——黑猩猩、倭黑猩猩和大猩猩——也为数甚少,这些都是在基因上与我们最接近的亲族。当时只有这些现代物种最后的共同祖先在中非雨林的枝条间摇荡,那是一种早已灭绝了的生物,生物学家称之为原型灵长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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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原型灵长类为何会进化成像人类和我们的猿类表亲这样天差地别的动物,这仍然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不过生物学家最流行的解释主要关注在刚果盆地的两个部分,猿类为获取能量在这两块地方采集的野生食物数量有小小的差别。但是,关于不同的生物属从共有的基因物质进化出形式决然不同的等级观念和对待暴力的态度这一事实,争议就没有那么大。例如,大猩猩间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每一只雄性领袖占据着一小群雌性,而非领袖的雄性则通过激烈竞争来统领自己的后宫。一只成功的雄性领袖会垄断其后宫的交配权,并保护妻妾和后代免受攻击。黑猩猩同样有很强的等级观念,但形式有所不同。多只雄性(通常有亲缘关系)结群同居,时常争夺统治权。这些竞争可能非常激烈,但成功主要依靠与支持者结盟。雌性彼此之间的协作就要少得多,它们通常随意交配。占据优势的雄性的性行为多于处在被支配地位的雄性,但一个群里的雄性会集体保护雌性和幼仔,这或许是因为父子关系存在着诸多不确定性的缘故。倭黑猩猩同样随意交配,但雌性之间的协作远胜于雄性,等级浅表,暴力情况也极少。性行为最多的雄性常常是那些与雌性相处融洽的(或是其母亲在雌性中地位很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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