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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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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殖民主义带来了帝国主义列强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政治分化。综观这个世界,新的商业经济创造了一个主宰工业资本主义世界的欧洲,而非欧洲国家对国际经济和国际需求的变化,其适应能力是较弱的。全球殖民主义是一个三维的结构,文化维度是建立在强大武力和普遍影响上面的。在这一时期,欧洲文化的主流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宣扬激进的扩张主义。1880年后,欧洲的实际势力范围横贯亚洲、非洲和太平洋,这意味着欧洲文化影响的扩散范围比早期更加广泛,也更具权威性。如,欧洲的各种思潮、科学研究方法、对历史的解释、社会秩序的理念、公共道德的模式、邪恶与正义的概念、文学表述方式,甚至欧洲人对健康、休闲观念和着装款式的处理方式,都成为衡量其他文化是否文明的“标准”。对于因欧洲政治权威逐步扩大而造成的欧洲与欧洲以外国家的文化不平等,那些非欧洲国家的文化精英们是难以接受的。尤其对穆斯林思想家来说,这种不平等是特别危险的。但是,他们如何挑战欧洲文化的扩张呢?完全抵制欧洲现代化的文明是不利于自身文化发展的。如果完全抵制欧洲文化的影响,有可能加速自身文化的弱势。但是如果采用欧洲的方式——用新欧洲的引擎去驾驭他们文化的复苏——似乎是一种冒险,这将会使本土的文化和传统处于混乱和分裂的状态之中,为欧洲扩张的最终胜利铺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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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人意识到在世界进步的长河中发展的各大洲和各国文化中,欧洲文化突然取得了绝对的统治地位。只有欧洲文明突破了其他从属文明由盛到衰的周期,只有欧洲人发现了国家富强的秘密。欧洲人已经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技术优势,他们突破了迷信和神话的旧式樊篱创立了知识型的理性生活。欧洲人的胜利通过遵循四项主要法则获得了成功。第一,鼓励思想理念的自由交流,制止某些有可能限制自由交流的权力(如僧侣的权力);第二,保护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第三,构筑一个维护道德,特别是性行为和劳动纪律的社会秩序,因为正确对待妇女的权益成为检验发达社会的标准;第四,提升欧洲人的精神和勇气,包括那种统治海外的军事威力和政治统治力的“男人”气质。但是在欧洲社会中如何和为什么这些法则被采用,如何保证它们相互交融,依然值得深层次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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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人通常对其他民族的文化表现出令人困惑的傲慢自大,这种傲慢可以解释为统治世界进步的独特信念。东方文化的落后,对欧洲进步的自我形象是重要的参照物。只有坚持东方的失败(实际指所有非西方人),才能使欧洲人确信他们自己的进步,这肯定夸大了欧洲文化的重要性。像大多数文明一样,欧洲文明被自己所困惑,欧洲人研究自己的历史,虽然对历史并没有一致的看法,但是他们从曾经取得进步的经验教训中去研究历史。他们意识到,在欧洲有些地区进步是缓慢的。在欧洲思想界,最激烈的争论不是关于非欧洲问题,而是关于放弃欧洲前工业化历史的信念和价值多少是安全的。欧洲知识分子间最尖锐的争论是现代社会中的宗教地位问题、“传统的”道德问题、“乡村”文化和语言问题、前现代社会关系(社会家长式的作风)问题。[83]人们普遍认为进步是脆弱的,它受到宗教形式的自由思想反应的威胁。下层民众反抗资本主义经济纪律的严厉性(这种严厉的纪律对社会主义或无政府主义是一种威胁),有可能阻止进步的速度。这种反抗有可能导致实际和道德上的“堕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城市化和工业化时期的生活。它可能通过抹杀个性,用纯物质代替精神来破坏进步。社会恐慌的感觉灌输到了这些带有情绪的争论之中。[84]在争论的问题中,欧洲人对非西方世界是无知的和不关心的,在欧洲瓜分世界的斗争中,欧洲民众是旁观者,理解非西方世界的只是少数人。多数人认为,只有欧洲(或者包括欧洲扩展的地区)摆脱了停滞不前的历史,它的文化自然占统治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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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非欧洲国家希望欧洲人了解自己的愿望加强了。当然,通过大众文学让欧洲读者了解亚非世界是非常好的途径。但是,大多数文学作品反映的是欧洲人到达亚非的特别活动,例如在士兵、探险者和传教士的报告中,他们特别关注的是亚非国家如何充满暴力、如何荒蛮遥远和如何落后迷信。在殖民地(最好的例子是印度),欧洲官方进行了人种调查。[85]俄国的例子见A.Jersild,Orientalism and Empire (Montreal,2002)。毫不奇怪,他们展开流行的人种和心理学理论(如头骨学),解释殖民地人与欧洲人的不同,[86]证明殖民地人民缺乏“进步”的特征,为欧洲殖民寻找了合理的依据。跟随着欧洲看殖民地人的思维,大多数印度和非洲人被认为受传统的束缚,让他们自治是不可思议的。这种观点过了一定的时期才可能有所改变。在新殖民的统治区域里,欧洲人侵扰造成的混乱很容易被证明是殖民统治前殖民地本身的混乱。如果让非西方国家自己走向现代化这个遥远的目标,它们可能会向下螺旋式地衰落。在面对欧洲人直接竞争的地方,非西方人的命运可能是一起灭亡——这样的结果通常被用来预言新西兰的毛利人和澳大利亚的土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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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纪末,欧洲的评论员逐渐倾向把非欧洲国家的“停滞不前”视为有遗传性的。无论它们的起源是什么,文化差异就是“种族”差异,文化习惯是种族本能的产品。[87]粗暴的干涉、匆忙的改革、不负责任的开发(官方对商业和殖民开拓行为的观点)可能形成殖民地的混乱,破坏殖民地对宗主国的依赖。稳定是迫切需要的,维持稳定最好的办法是通过支持殖民地本地的习俗法规(而不是直接引进西方的法律法规);通过支持新的具有本地传统的人担任统治者(那些接受被殖民统治的当地权贵),而不是西方的殖民精英(不是像担任印度总督那样的少数殖民精英)直接担任统治者。[88]在有些情况下,通过实行种族隔离政策来维持稳定是比较安全的,有问题通过官方任命的南非本土事务机构讨论解决。[89]这样欧洲人在处理他们与非西方国家的关系时没有切实可行的理论指导。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理论并没有明确揭示出帝国主义扩张的信息:的确,许多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激烈反对文化和种族融合,他们认为文化和种族的融合会冲淡西方先进文化和优秀种族的纯度。[90]在讨论欧洲具有特殊活力的原因之时,欧洲人决不认同非西方国家“停滞不前”的原因是其殖民侵略导致的结果。印度从多种角度被描述成一个由自给自足村落组成的发展缓慢的社会,是一具中世纪的残骸,或者是印度原本的雅利安(Aryan)统治者和土著德拉威尔人混合结成的苦果。[91]一些对工业化深感失望的欧洲思想家,极为推崇东方的精神与文化:东方精美的手工艺品、没有等级冲突、闭关自守。[92]欧洲人竭尽全力想弄懂东方文化的多样性,他们武断地认为维持东方的统治结构,需要依赖西方的殖民武力,在尼日利亚和北印度则需要依赖伊斯兰精英,他们自己没有办法和勇气来实现他们的文化蓝图(即使他们有蓝图)。西方殖民统治者需要依赖地方提供多种信息,如官方历史、手册、法典、人文地理汇编数据等。毫不奇怪,在印度的西方官员明确承认印度传统的婆罗门社会等级制度是无比优越的,确信印度的社会等级制度是印度社会的基础:他们从印度婆罗门学者和梵学家那里获取了丰富的关于印度历史的知识。[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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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多数被欧洲殖民者统治的国家和地区,本土的精英依然能够发现进行文化抵抗的空间。我们知道他们开展了三种不同的文化“战争”。第一,大量汲取欧洲的文化进化模式,以孟加拉为例,那些具有新知识并进入英国殖民统治部门的精英,迅速接受了“英式”教育,但他们仍积极地在英国模式上掺入孟加拉本土文化的元素。孟加拉语甚至成为一种文学语言,用孟加拉语撰写的诗歌、小说、历史以及报刊将形成一种新的孟加拉语文化。[94]教师和记者将成为现代化的孟加拉人,开始形成的殖民统治机构将演变成印度第一个议会,如同英国威斯敏斯特议会(Westminster,英国议会所在地)。政治精英像未加冕的孟加拉国王苏伦特拉纳特·班纳吉(Surendranath Banerjea),打算构建一种新的欧洲式的国家自治框架。[95]相似的模式在西印度的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也能看到,在那里用本国语言写成的西方模式的历史被有意识地用来构建本土政治和文化意识。[96]这种雄心成为印度早期民族主义推动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作为一种文化策略,他们需要一批强势的文化精英,并扮演殖民统治者和当地社会调停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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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平民的文化抵制是以宗教信仰的形式出现。一如既往,欧洲人倾向将伊斯兰教或印度教视为基督教的巨大竞争者,是没落的。伊斯兰教的教义是一种陈旧的经院哲学,在过去有它辉煌的历史,可没有未来的价值。伊斯兰学者被束缚在其古典的教科书上,认识不到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的思想已经陷入了经验主义的泥潭。这是正统学派——乌拉马(穆斯林的学者或宗教、法律的权威)的失败,他们曾经给伊斯兰的苏非派兄弟会和他们超凡的领袖、教长、修道士很大的空间。它为旨在同异教徒及堕落的穆斯林进行圣战的“原教旨主义”运动打开了空间。他们认为:欧洲人对穆斯林的宗教“狂热”和伊斯兰的迅速扩张持有一种特殊的憎恶(一种特殊的恐惧)。在非洲,苏丹马赫迪反抗英国的殖民统治斗争成为发生在19世纪末最著名的抵抗运动,1885年起义军包围喀土穆,击毙英国殖民将领戈登,反抗运动达到顶点。[97]13年后英国人在乌姆杜尔曼(Omdurman)击败了马赫迪,重新进入喀土穆,基奇纳(Kitchener)命令将首任马赫迪穆罕默德·艾哈迈德(Muhammad Ahmad,1844—1885)的遗骸扔进尼罗河以泄愤,后因维多利亚女皇反对而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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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般的穆斯林对欧洲文化扩张的反应是持续的淡漠。马赫迪是伊斯兰世界的一位具有神授能力的布道者,穆斯林的长老们深刻地意识到他们的古典文化已经落伍了,不得不寻找使传统文化适应现代思想的方法。19世纪末两位伟大的穆斯林学者贾迈勒·奥尔丁·阿富汗尼(Jamal al-Din al-Afghani,1839—1897)和穆罕默德·阿卜杜(Muhammad Abduh,1849—1905)为此做出了贡献。他们俩都就学于巴黎并尽其所能学习欧洲文化,他们都坚定地提倡穆斯林团结一致应对西方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殖民扩张,尤其是应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在英国占领埃及时,穆斯林文化首先与西方文化在伊斯兰最伟大的文化生活中心开罗的爱资哈尔(al-Azhar)相遇。穆斯林的最终目的就是让穆斯林宗教获得新生,使穆斯林信徒遍布世界,重新让穆斯林宗教具有权威。这意味着消除穆斯林的迷信和非正统信念的成分,从不同文化中汲取有利成分达到传播伊斯兰的目的。对于伊斯兰文化来说,不仅是一种净化过程,而且是一种现代化的提升。经过改革的穆斯林宗教,将更接近主流文化的中心,教徒将接受穆斯林神学和历史的训练,更好地武装自己,用伊斯兰的思想应对欧洲的观念。他们充满信心地以更有效的方式把伊斯兰教的思想传递给穆斯林信仰者。如利用新的传媒(廉价的报纸和书籍)、新的教育方法(西式的学校)、旅行途中的布道等形式来教授和传播伊斯兰宗教思想,轮船和铁路的发展让更多的穆斯林去麦加朝圣,亲临麦加圣地可以了解把握伊斯兰世界的全貌。全体伊斯兰教徒的团结,日益成熟的精英团体,更规范的宗教原则,以及伊斯兰教在现代世界中拥有愈益特定的地位,将是伊斯兰教发展的必然结果。[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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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14年,许多遵守和信奉穆斯林的人对于伊斯兰教发展的理念推进不多,他们深感任务艰巨,因为动员大量分散无知贫困的人是非常棘手的。伊斯兰世界被政治、部落、语言所分割,现代化的阿拉伯对穆斯林文化的传统语言、法律以及技术都有巨大的挑战。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主要的穆斯林国家均被西方击败而饱受屈辱。事实上,在一些穆斯林社会中,同整个伊斯兰世界团结的远大理想相比,出于种族主义和保卫领土的原因,他们更注重对殖民主义的反抗。总的来说,那些认为伊斯兰教同西方科学和政治并无冲突的人,与那些认为西方影响将导致堕落的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同时,毫无疑问,阿富汗尼和阿卜杜所热心提倡的伊斯兰团结一致的激进思想,也给更多的伊斯兰社会注入了活力。在西非,穆斯林的精英们通过强化他们对社会信仰的控制以加强其对法国当局的抵抗。[99]在埃及这个伊斯兰现代主义的中心,穆斯林通过关注道德改革和强化社会风纪,扩大了民族主义意识对受过现代教育阶层的吸引力。[100]在印度,强调西方现代化知识价值的穆斯林阿里格尔(Aligarh)大学(英国东方学院)建立,该校成为培养1914年后登上政治顶峰的“青年穆斯林”领袖的温床。[101]在东南亚殖民地,改革运动和新的印刷媒介帮助了伊斯兰思想的传播,在荷兰统治下的东印度,伊斯兰同盟萨拉卡特回教会(Sarekat Islam)的活动形成了政治运动。[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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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教有相似的清洁宗教的行为和将宗教活动编成法典的趋势。如印度教改革运动雅利安社(Arya Samaj),清楚认识到强调个人与神之间关系的基督崇拜精神的感召力。大众层面上宗教复苏的希望,建立在“母牛保护”运动、鼓励印度教神祇祭拜、放弃各地多神崇拜方面。旅行是一种良好的方式,可以鼓励更多的朝拜者前往印度北部的贝拿勒斯(Benares)和母亲河恒河(Mother Ganges),以及其他印度教朝拜中心去朝拜,用印度本土语言印刷的文字,有助于扩大印度教精神在受过教育的人士中的影响。1914年以前,如1909年出版的甘地(Gandhi)名著《印度自治》(印度语Hind Swaraj,英语Indian self-rule),是抵抗运动标志性的产物。[103]《印度自治》(甘地1893—1915年在南非生活和工作,经常坐船往返于伦敦和南非)综合反映了甘地杰出的宗教思想、印度文化和政治主张。书中展示了印度文化复兴的三个重要战略,确认了纯洁的印度教作为社会道德基石的价值,吸收了西方将印度社会视为一个由乡村社会构成的巨大拼图的观点。甘地的目的不是重视“停滞”的状态,他坚持认为自给自足的乡村自治,比西方强加的人为的、剥削性的、造成分裂的文明在道德上要优越得多。但是,印度自治根本不为英国殖民政府所接受,甘地精彩地将其表述为:老虎依然保持着老虎的野性,老虎摆脱不了老虎的本性。意思是批判西方殖民统治在印度实施的法律、医药、铁路、电报控制。甘地改革模式是,宗教改革演变成道德改革,道德改革演变成社会改革,社会改革演变成政治斗争。道德解放将产生政治自由,因为印度人一旦抛弃了英国统治所依赖的精神霸权(允许英国人统治),他们将中止协作,这是建立英国统治的基础。甘地用文笔清楚地表述了文化运动能够避免和殖民统治直接冲突直到取得胜利的观点。当精神解放完成时,最后的一击是简短而不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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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奇怪,《印度自治》立即被印度殖民政府以破坏性的书籍禁止,到了1918年,甘地在印度还是默默无闻,他提出的一些思想,特别是文化回归和经济自给自足的号召,已经在1905年以后孟加拉的抵制英国货的运动(swadeshi)中发挥了作用,被国会政治家巴尔·甘加达·蒂拉克(Bal Gangadar Tilak)在国会辩论中引用,但是他们缺乏对甘地倡导的政治原则深入的了解。甘地的政治和文化抗争模式,充分考虑了西方帝国主义扩张的高潮,为印度民族主义在战争期间确定了非暴力的群众运动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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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在深度还是在广度上,低估西方思想的影响都是错误的。几乎每个民族的思想都受到欧美的影响,其结果就导致非西方民族(和欧洲人一起)片面地用西方人的思维和偏见来认识自己,同样错误的是否认来自西方的吸引力和同情。个人自由、代议制政府、民族国家的理想、实证主义科学、基督教学说等,都对非西方国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这种文化影响既不能简单地为殖民统治利用,也不能为完全维护帝国主义统治利益被有效使用。这种文化影响的内容是多元化的,甚至有时是矛盾的;它导致的结果是不可预知且多变的;它在触及到根深蒂固的本土文化时,与该地文化态度及宗教认同性密切相关。几乎没有殖民统治能够或者愿意取代本土的社会文化,殖民者和殖民地人民的合作不得不以一种文化契约形式进行交易,确切地说,西方思想通过报刊书籍的印刷、旅游的廉价推广、殖民地教育机构的建立等,深入渗透到殖民地,殖民地的抵抗运动开始转化为以文化复兴和文化抵制为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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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依然可以在“种族”观念形成的过程中看到,通常思想是作为欧洲文化的重要武器的。虽然文化差异具有遗传性已成为基本共识,但西方的种族主义是一种松散的文化并无明确的宣言,它使文化特征和身体特征的差异变得模糊起来,尽管其“科学的”实践者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们通过一些模式化的描述,来阐释欧洲内部的差异和非西方地区在文化和种族方面的巨大差别,但它是通俗的种族主义,而不是在理智上表明的差异,这种差异影响不容低估。生活在亚洲和非洲的西方人,完全明白他们的地位和收入与其宣扬的种族优势论有着密切的关系,当西方人种族优越的论调广为宣扬时,人们将其作为改变自己,争取文明和进步的媒介就不难理解了。对安全的需要、对疾病的恐惧和普遍的怀疑允许欧洲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这些相互独立的欧洲人将会完全“本土化”(推翻现有的社会和文化秩序),这鼓励了隔离和区别的多样的程度。这样,西方的种族主义相比一种文化理论而言,更像生硬地展现出一种粗鲁的富有侵略性的社会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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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种族主义并不是欧洲(或欧美)独有的,它极具扩散性。如果说“种族”是西方强大的秘密的话,那么它的吸引力也是很明显的。本世纪末,中国的孙中山就富有成效地利用了汉族优越的观念,倡导民族主义思想,形成了完全意义上的新的中华民族。在孟加拉殖民地,印度受尊敬的人们(Hindu Bhadralok)由于不满被排斥在政权之外,发表对殖民统治者贬损性的话语,民族主义的过度夸饰被端上了种族斗争的餐桌。“印度种族”是最文明的,它的雅利安人与欧洲人有一定渊源,它有一个伟大的种族使命——不是政治上的伟大和军事上的强大,而是行使“精神的力量”。孟加拉人通过有意识地强调文化差异(穿本土的服装)、强健体魄、崇拜勇气、重新认识历史英雄,具备了一个“种族”的所有优良特征,尽管它与欧洲种族形式不同但同欧洲的一样优秀。[104]“一个种族拥有过去,也必须拥有未来”,1904年杂志《巴拉蒂》(Bharati)有这样的评论。[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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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最令人着迷的是爱德华·威尔莫特·布莱登(Edward Wilmot Blyden)的种族主义学说。[106]布莱登出生在西印度,他早年去了美国,在1850年作为获得自由的奴隶回到了西非的利比里亚(Liberia),成为一名长老会的长老。布莱登的种族界限及不断增强的信仰,使他认为非洲黑人需要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种族认同意识。他认为:“我们需要几个能够凝聚我们身体和精神力量的非洲强权,几个非洲黑人种族的伟大中心。”布莱登希望建立一个西非国家,这个国家必须是真正的非洲人国家。非洲人不应穿西式服装,[107]而应穿着本土服饰,同时他也反对种族间的通婚。[108](布莱登认为只有“纯正的”黑人才能促进非洲的民族主义,他反对“种族混合”的观念。)[109]在1887年出版的《基督教、伊斯兰教和黑人种族》(Christianity,Islam and the Negro Race)一书中,他强调伊斯兰教比基督教更适合非洲。有趣的是,布莱登在塞拉利昂(Sierra Leone)的殖民政府中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他的种族思想与他在英帝国强权支持下建立一个西非国家的目标没有冲突。但是,基于自己的利益,1914年前,他的种族意识更多地被用来反对西非的殖民统治已经十分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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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殖民:东亚和中东(1880—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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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80年代,欧洲人和美国人已经涉足东亚商业贸易长达一个多世纪,他们将商业作为桥头堡(通商口岸)强加给中国和日本,然后强迫这两个国家签订“不平等条约”,给予外国人在居住和财产等方面的一系列特权。他们强行推行低关税制度有利于他们的贸易利益,又通过对中国的两次战争获得并扩大了这些特权。他们强迫清朝皇帝同意与西方诸国进行平等外交,并接受了(1876年)欧洲人建立常驻使馆的行为。[110]1880年,尽管西方势力已经非常强大,但距离将整个中国(更不要提日本)变成像非洲和亚洲其他地方那样的殖民地、半殖民地还相距甚远。其原因之一在于东亚距离欧洲相对较远,欧洲对华对日的贸易规模比印度(更不要提美国)要小得多。另外,欧洲人的谨慎也反映出中国作为一个拥有统一文化和一种运转灵活的政治体制的巨大残余力量。那些曾深入非洲,依靠少数雇佣兵建立私人帝国的探险者和海盗,在中国却受到了冷遇。非洲在文化和政治上的分裂使得欧洲入侵者可以很容易在当地找到同盟者,没有什么竞争对手。在商业方面,也有着相似的情况。欧洲的商人在中国的通商口岸卸货却无法控制中国内陆的贸易,他们面对的是有着发达商业组织的社会,它被语言的障碍和中国复杂的货币保护着。他们为了商业利益被迫同许多在西方企业中扮演“买办”角色的中国商人打交道。[111]迟至1893年,西方人在中国的这种商业关系仍旧被描述为互惠互利的关系,而不是外国的剥削。[112]在这个世纪中叶,经过一系列艰苦的努力,从1870—190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帝国主义的政治秩序仍然为改革主义者李鸿章这位最有权力的政府官员所控制。大部分汉人的民族意识已经被完全唤醒,他们反对掌握着清王朝主要权力的满族人的统治特权。[113]特别是有着节俭传统的清帝国政府竭力避免举借外债,以免特洛伊木马式的里应外合干涉。通过满足外国愿望和利益的互惠性条约——同意侨民在具有影响力的沿海地区经商(在中国的管理下)——北京希望抢在暴力对抗前使中国“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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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满族的威望和清朝统治的稳定也有赖于中国东亚“世界秩序”中心的位置。清朝最伟大的成就是将辽阔的亚洲内陆地区:西藏、西康、蒙古和满洲同亚洲中心地带的中国部分联系在一起。外国对清帝国边缘的进入试图威胁撕开清王朝这个辽阔的权力网。在19世纪80年代,欧洲人不断蚕食中国,俄罗斯人从中亚推进,英国人占领了缅甸,法国人强迫北京放弃其对安南(Annam,大部分是现在的越南)的宗主权。朝鲜的命运陷入了危机,该国易受来自俄国(俄国垂涎朝鲜的不冻港)和日本的影响,其儒家政体受到本国的敌对势力的严重动摇,其中一些是基督徒。然而,清政府不能冒朝鲜可能会切断和中国长期联系而倒向另一个强国的风险,这个“封闭的王国”是进入亚洲内陆的海上大门,是进入空旷的满洲的跳板,失去朝鲜可能会动摇中国草原外交的稳定,使亚洲内陆变成充满敌意的边疆。所以1894年当一场具有日本背景的旨在推翻朝鲜的亲中国政府的行动发生时,北京拒绝让步,但是随后发生的从1894年7月到1895年3月的短期战争,使中国遭受了耻辱性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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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关条约》(1895年4月)导致了一个仓促而巨大的改革,条约强迫中国确认朝鲜的独立,满洲的一部分、台湾及澎湖列岛被割让给日本,中国不得不支付相当于其一年财政收入的赔款。清政府的声望在中国士大夫(清政府依赖的忠诚学者)、绅士中一落千丈。更加糟糕的是,清政府不得不向外国借款来支付赔款和补缀其支离破碎的军事力量。欧洲列强,面对中国即将崩溃的征兆,引发了一场向中国借贷的竞赛,以领土和商业特权作担保。俄国首开对华贷款的先例,清王朝许诺修筑穿越满洲到达俄国新建的东方城市海参崴(Vladivostok)的铁路,并给予80年内开发铁路沿线经济资源的权利作回报。[114]1898年,德、俄、英均获得了在中国北部临近北京城的海军基地。列强间达成协议互相承认在它们的势力范围内控制清政府准备修建的铁路。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气氛中,清政府突然宣布了一长串的类似日本明治维新的法令,改革教育、军事和官僚系统。在这些法令实施之前,臭名昭著的皇太后(慈禧)发动了一场政变,免除了改革者的职务。清帝国进入更加恶劣的政治斗争之中,1898—1900年反基督教的义和团运动爆发,他们的支持者占领了北京,切断了城市的交通,包围了外国使馆。虽然义和团的目的在于得到盲目排外的大众支持,来保卫朝廷(义和团的口号是“扶清灭洋”),但结果却完全事与愿违。列强(欧洲各国、美国和日本)派遣了一支大规模的军队(45,000人)保卫他们的使馆,镇压了义和团。中国的统治者犹豫不决不知所措,错误地打算与所有世界强国发生冲突,其结果是不可避免地遭受更大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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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和她的清政府一起逃离了北京,中国被迫接受另一笔巨额赔款。在义和团运动时期,中国政府也被迫同意有利于对外贸易的改革关税。在“外交团”——外国使馆的共同威吓下,北京再度屈服,承认外国加深了对中国内地的控制。与此同时,列强发布的信息也表明,镇压了义和团的侵略军将逐步撤离。可是两年多后,尽管俄国答应撤军,但满洲仍然被近15万俄军士兵占领。[115]其他列强似乎无法停止俄国的对外扩张、经济掠夺、领土强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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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避免列强的瓜分和经济监护已经有望获益,其原因是复杂的。首先,列强没有机会达成类似其在非洲进行瓜分的协议,如俄国人希望在中国北部建立帝国,但英国在中国有着巨大的商业利益,英国不希望中国分裂,另外伦敦的力量不足以保护和控制印度之外更辽阔的亚洲殖民地,还要避免俄国军队在其门口建立“第二个印度”。[116]义和团危机与英布战争恰在同时发生,引发了英国国内的反战意识,对英国政府来说,战争的深入无疑等于政治自杀,所以一个未分裂的中国和一个顺从英国的政府,更符合其贸易和投资利益,因此英国和美国(它们的观点相似)鼓励日本反对俄国的扩张行动。1902年,英国希望利用日本牵制殖民对手俄国,决定与日本签订英日同盟,承诺如果日本遭遇一个以上的强国攻击,英国将提供军事(特别是海军的)援助。[117]不论是法国还是德国,还有其他对中国感兴趣的强国,均有足够的手段去强化针对伦敦和华盛顿的殖民瓜分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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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瓜分中国的问题不是帝国主义列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问题,因为中国人表现出来的顽强抗争,使瓦解中国政府是困难的。另外,由于自身利益,士大夫阶级对给予其职位的王朝统治保持忠诚。1894—1895年甲午战争的灾难性后果削弱了清政府的“天朝”威信,中日之间的冲突是新的政治环境对国外干涉的反映。19世纪90年代见证了处于王朝统治的古老中国的政治运动快速发展,孙中山及其追随者坚持认为,中国是一个汉族的国家,只能由汉人选出的领袖进行管理,[118]清政府或满族王朝是外族专制。[119]并不仅仅是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反映出中国政治的斗争精神,围绕通商口岸城镇的新式商业活动创造了新的社会结构,随之崛起的新的城市中产阶级自觉地创造了一个现代化的中国社会。[120]通商口岸的工业化形成了中国工人阶级,这是一群足以威胁外国利益和租界的普通大众。地方绅士从太平天国起义后享有与日俱增的自治权,他们扮演了反抗外国威胁和保卫中国的角色,他们逐渐认识到朝廷的腐败和无能。当北京在暴乱后重新走上改革之路的时候,政权落入了地方士大夫的手中。新军(以欧洲和日本为模板)、新的官僚、新的学校,以及以儒学为教学大纲的古老考试体系的废除,切断了士大夫阶级联结清帝国古老的忠诚纽带。在地方,正如《时报》记者对外国编辑所说“铁路并没有使中国进步”,因为士大夫竭尽所能利用铁路特许权的让步扩大了外国在华的影响。[121]对于英国的金融家,像拥有香港银行和上海银行的查尔斯·阿迪斯(Charles Addis)来说,中国要求“收回路权”意味着,他们外国人可以投资铁路修筑,但不能奢望控制铁路。[122]当清政府孤注一掷地为重塑政府权威和支撑财政而计划将新的铁路从地方政府收回(1911年5月颁发的将所有干线“国有化”的法令)[123]时,引发了一场推翻朝廷的起义。1911年,清朝统治结束,中国开始了长达40年的混乱,但也宣告了中国被征服纳入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之中的可能性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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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是1890年后验证欧洲在东亚影响提升的最好的例证。有点讽刺意味的是1894—1895年的甲午战争,日本的胜利引发了欧洲列强之间争夺世界的竞赛,日本不愿充当西方帝国主义“小兄弟”的角色,日本对欧洲的意图深表怀疑,害怕欧美联合破坏日本还不稳定的自治。伊藤博文(Ito Hirobumi)在1882年考察西方政体后评论道,欧洲人“帮助并爱护他们的亲戚朋友,试图逐渐消灭边远和无关的人……东方的情况像一座建在鸡蛋上的塔一样脆弱……我们不得不尽最大努力去增强和扩大我们的武力”。[124]在“脱亚入欧”(Datsua-ron,1885年)中,福泽喻吉(Yukichi Fukuzawa),日本现代化的伟大倡导者,提出脱亚论。但脱亚论并不是说日本应该和西方列强结盟,恰恰与其相反,日本明确的目的是要担当亚洲的领导者并保护亚洲的自由。确实,日本人对中国的想法反映出矛盾的情感:鄙视中国的“落后”;垂涎中国的资源;担忧在自己行动之前,中国大部分地区落入欧洲人的手中;也有对中国民族主义的深切同情,故而接受了成千上万的中国留日学生。接着,日本在政府改革方面的巨大成功和保持自身独立的模式,在中国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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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日本的作为比树立一个榜样多得多。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日本执行了一套针对俄国在亚洲东北部扩张保持警惕的防御政策,到19世纪90年代,这种彼此间的怀疑聚焦在朝鲜问题上——朝鲜是日本神话中插在日本心脏的匕首。1895年后,俄国坚决反对日本在朝鲜的势力上升,1898年以俄国在满洲的权益交换日本在朝鲜的权益协商,随着俄军在义和团运动中的大规模集结而失败。当俄国人拒绝从满洲撤军或者让步时,日本宣称其在朝鲜(东京在这里的控制并不稳定)具有特殊地位时,日俄战争不可避免。结果令人吃惊,当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绕过大洋前来碾碎日本新的海军时,在朝鲜和日本之间狭窄海域的对马战役(1905年5月)中,被日本海军一举全歼。此后不久,一支在数量上处于劣势的日本军队,在满洲心脏地带的奉天(Mukden)战役中,击败了俄国。在随后签订的停战条约中,日本接管了俄国在辽东半岛的基地和在南满的商业特权,还得到了位于北海道北部具有战略意义的库页岛(Sakhalin)南半部,日本通往“保护”朝鲜的路被清理干净了。1910年,日本完成了对朝鲜的完全吞并。从表面上看,日本已经成为该地区最强大的海陆军强国,任何外来强国对该地区的武力干涉都需要它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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