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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斯在对俄国和苏联的处理中表现出了最严重的恶意,仅就这一点,他的这本书就不能被当成严肃的历史著作。他这样的处理是为与主流历史叙述(戴维斯贬之为“同盟国钦定历史”)进行对比。在戴维斯看来,“同盟国钦定”的历史视角自1941年以来就是西方学术研究的主流,这些学者研究德国“有一种如同研究恶魔般的迷恋”,他们对俄国很宽容,对大西洋国家一往情深,对东欧国家则漠不关心、一无所知。戴维斯又一次用力过猛,击错了目标。西方阵营和苏联在雅尔塔会议(或者在其之后的时间里)达成的协议当然忽视了众多无助的受害者(可是一名历史学家应当告诉读者为何会这样以及当时的西方决策者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另外,英美的学者、作家有些时候的确不了解并不久远的过去在维也纳以东地区曾发生的罪行及其历史的复杂性。但是,如果说他们不了解或者不谈论斯大林的罪行就实在太荒谬了。戴维斯在书中写道:“‘二战’结束半个世纪的今天,对于许多与‘同盟国神话’相抵触的历史事件依然不被正视或看重。”戴维斯这样的表达又如何能够矫正历史叙述的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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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斯要教给我们两件事。第一件,自17世纪以来的俄国史就是一部漫长的侵略史,其中主要的侵略对象就是波兰。俄国的沙皇们伙同普鲁士、奥地利摧毁波兰——立陶宛王国(波兰于1772—1795年之间被三国三次瓜分);沙皇们吞并波兰土地,驱逐波兰勇士。他们还要为在立陶宛犹太人(“Littwaks”)中间兴起的激进犹太复国主义负责,这些立陶宛犹太人来到波兰以后破坏了波兰人与犹太人的友好关系,后来波兰的反犹情绪高涨,人们却很不公平地只谴责波兰人。沙皇之后,苏俄又再次与德国合谋(1939年)摧毁波兰,许多波兰人被流放,两万多名波兰军官在卡廷被杀害,之后苏俄又派犹太人到波兰搞破坏,这次犹太人又充当了波兰共产党政权的警察,再次给波兰人造成可想而知的伤害,于是犹太人才在战后的波兰遭到不幸的对待。这些西方人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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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斯要教给我们的第二件事是:正因为我们没有认清俄国的真面目,所以才会对德国以及其他俄国的敌人不公;所以我们才会紧紧抓住“纳粹大屠杀”不放,才会不知道俄国给波兰带来的灾难和德国给波兰带来的一样多,且这样的灾难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戴维斯甚至几乎要为“斯洛伐克人、克罗地亚人以及波罗的海三国人(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在“二战”中的所作所为辩护:“人们认为(原文如此!)他们拒绝了西方的朋友或认为他们与敌人勾结。”戴维斯自然要专门在一个“知识窗”里讲1945年2月盟军对德累斯顿的轰炸,但是他在叙述此事件时做了“特别处理”:他将此次轰炸写作是苏军请求空中支援的结果,将德国受害者描述为“数十万因苏军部队进军而流离失所的难民”。如此一来,德累斯顿大轰炸变成了苏军发动、盟军共谋的罪行。正如我所预料到的,《欧洲史》的注释中有一条引用了大卫·欧文(David Irving)的书。[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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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斯在书中的一个“知识窗”里写了位于喀尔巴阡山脉的切尔诺维兹(Czernowitz),他这样哀叹道:由于苏联的原因,“这个曾经居住过犹太人、罗马尼亚人、波兰人、罗森尼亚人等诸多民族的生活丰富多彩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乌克兰的一个了无生气的落后省城”。可是他却没有提及纳粹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犹太人曾经是这里人数最多的民族,纳粹导致了他们的灭绝。最后,戴维斯在书中正文插入詹姆斯·巴克切(James Bacque)的一段话,詹姆斯·巴克切认为,1945年以后,在美国政府故意忽视或者直接允许的情况下,德国战俘大量死亡。戴维斯漫不经心地在书中引用这样的论断是一种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读者若读到本书第1170页第4条注释便会知道,这一论断已经受到数位可靠的历史学家的“强烈质疑”。事实上,无论是该论断还是詹姆斯·巴克切本人都已经被证明完全不可信。这点戴维斯可能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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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布鲁姆(Léon Blum)曾称法国共产党为“异族党派”。借用下这个说法,诺曼·戴维斯就是“异族历史学家”。他已经“波兰化”了,波兰人所特有的偏见他也有。像他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基思·希钦斯(Keith Hitchins)也是这样的“异族历史学家”。基思·希钦斯是美国人,最近刚出版《牛津罗马尼亚史》,这本书的写作基于罗马尼亚某些通行的民族历史的假设,该书的学术水平因此在很大程度上遭到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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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细致、周密地对待研究对象,追求对它的同情式理解,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完全认同它。牛津大学已故历史学家理查德·科布(Richard Cobb)专门研究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他就很好地懂得这一点,因为长期在法国历史、文化中浸淫,他获得了一种如他在一本书中所写的“第二身份”,但是在学术研究中,他总是会回到自己的第一身份。另外,科布在自己的工作中一直抵御法国当代的各种偏见;他毕生的工作就是持续不断地反击占据主流位置的现代法国国民革命的神话。另外一位已故的英国伟大历史学家泰勒(A. J. P. Taylor)很敢于打破常规,戴维斯表示自己很敬仰泰勒,可是与科布一样,泰勒也是与戴维斯错误的历史研究方法相反的例子。泰勒的学术生涯中也是一直发出令同行震惊的言论,挑战传统观点,可是他对事实一丝不苟,另外就是他会反其道而行之,背离自己的偏见来写历史。泰勒非常不喜欢德国,但是他在他的那本极受争议的书《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he Second World War)中却试图为希特勒推卸其在“二战”中的责任。虽然他的判断是错的,但是这本书却是一部杰作。更好的历史著作可能需要一个历史学家背弃一个民族的陈词滥调以及令其安慰的事物才能写得出来。这样的想法戴维斯似乎从来没有过,他只会走捷径,对所谓“同盟国钦定历史”口诛笔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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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为何戴维斯的这本书会在英国受到这样的赞誉呢?(得再过一段时间才会有更深思熟虑的评论出来。)当然,英国学者在评论这本书时都指出了它的一些不足之处,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尽管发现了问题[迈克尔·伯利(Michael Burleigh)认为书中对“在战争期间协助轴心国者过于宽容”,亚当·罗伯茨(Adam Roberts)觉得书里的“错误多得让人尴尬”,尼尔·阿彻森(Neal Ascherson)提到书中的“并置对比”“让人感觉冷酷无情”,菲利普·费尔南德斯-阿梅斯托(Felipe Fernandez Armesto)认为书中“新闻学上的学识不够”,蒂莫西·布兰宁(Timothy Blanning)和雷蒙德·卡尔(Raymond Carr)认为这是一部“沉溺于自我”的作品],但都表示这是一本杰出的历史著作。很少人对戴维斯做出的论断或是他对史料的运用提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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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新引进的集中式的学术评价体系让英国曾经尖刻无情的书评文章无法再犀利,在这种评价体系中,某院系是否可以获得学校评分(以及资金)将取决于院系外的学者的评价。直到今年以前,戴维斯都是伦敦大学的资深教授;在审读那些实力雄厚的同事发表的文章或著作时,人们都会表示几分敬意,以期他日同行评审时自己也能得到同样对待。无论是否有意识,这种习惯都会影响审阅者的心理。不管是否是这个原因,它都无法解释剑桥大学的布兰宁教授在其文章中的言论:在他《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发表的题为“吉本东行”(“Gibbon Goes East”)的文章里,他对戴维斯毫无同情心的“并置对比”仅做出了以下很令人不安的评价:“本书中一些章节的部分会给某些人造成很大冒犯。”这种回避问题的做法非常不光彩。戴维斯的章节如果造成了冒犯,布兰宁应当说出来,然后给出恰当结论;如果这些章节没有冒犯到谁,则应当做出结论,我们各自所属的民族或所信仰的宗教决定了我们在伦理和学术上不会对书中所谈论的问题有相同的敏感。可布兰宁却拿出了一个肤浅的多元文化的借口放弃了批评的责任,如《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这样的刊物上不应当有这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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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系列为这本书所做的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中,我们也许可以找到另外一个原因。《伦敦时报》的社论的题目是“伟大英国学者的伟大新著”,埃尔·马尔科姆在《伦敦周日邮报》中赞颂道:“(从书中可以看到)我们历史写作的活力,这无疑是当代英国文化生活未被颂扬的最非凡的荣耀。”可能是因为英国国际地位的下滑,他们需要得到安慰,所以才这样去宣传戴维斯的书。伦敦的记者们不仅被召集起来夸奖戴维斯,而且还贬低戴维斯的竞争对手。伦敦《每日邮报》的一名书评人这样讥讽约翰·梅里曼(John Merriman)和约翰·罗伯茨(John Roberts)写的近代欧洲史:“如果将戴维斯的书比作月亮的话,那么这二位的书只能是‘夜空的暗淡群星’。”[11]《今日历史》(History Today)中的另一位书评人认为戴维斯书中的错误不过是“对细节的疏忽”,却对法国历史学家马克·费罗(Marc Ferro)的一本书中的事实错误大加鞭笞并十分轻视地下结论道:“读者如果事先对一些事实不确定,那就完全不能相信马克·费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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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阿彻森被戴维斯称为他的“同道中人”(其实也就是说尼尔也是一个饱受质疑的东欧崇拜者),他在《伦敦书评》(London Review of Books)发表的文章中提及斯坦福大学拒绝授予戴维斯教授席位一事,十分骄纵地对英国读者喊话,称“大家有权知道这件事背后的情况”。伦敦的专栏作家安妮·阿普尔鲍姆(Anne Applebaum)称那些希望戴维斯不要质疑“同盟国钦定历史”的人“满嘴陈词滥调”,她在自己的书评文章中对他们批驳道:“这样的‘钦定历史’让所有如戴维斯这样的人看起来很可疑,只因他们的学术生涯都在研究东欧的‘讨厌鬼’。”安妮·阿普尔鲍姆为戴维斯的书写了三篇书评,其中对戴维斯“敌人”的攻击一篇比一篇猛烈。她还在文章中表达了一个可怕的威胁:如果那些满嘴陈词滥调的人赢了这局,那么《欧洲史》可能将是在美国出版的最后一本“读来让人如此赏心悦目”的书了。[她和戴维斯一样,都将书中的错误归咎于牛津大学出版社。她甚至做出极其令人不悦的暗示:正是因为牛津大学出版社决定在印度编辑这本书,所以书里才会有这些错误。美国读者可以在5月的《新标准》(The New Criterion)中一观安妮·阿普尔鲍姆的这番含沙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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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英国文化界急切地要找到一个“标杆式”的历史学家,一名“伟大的英国学者”,便全然不顾戴维斯书中的事实错误、研究方法以及对历史阐释上的问题,原谅了他不恰当的用语,还将戴维斯自己对这本书的评价不做怀疑全盘接受,这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戴维斯的《欧洲史》里不但充满了错误、偏见和怨恨情绪,还自吹自擂,分寸把握失当。另外,它其实是一部平常得出奇的作品,一本写欧洲帝王与战争的老套历史书,只不过波兰的帝王和战争在其中颇多。如果你想读更有新意的作品,那就别读这本。如果你想读欧洲历史的常规作品,也有比它好的书(其中包括备受指责的约翰·罗伯茨的《欧洲史》,该书将由维京出版社出版)。这些书里没有学术争吵,也没有有关地缘政治的恩怨,而且里面的事实也都是准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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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对诺曼·戴维斯《欧洲史》一书所做的评论最早发表在1997年9月的《新共和》(New Republ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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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Davies,Europe: A Histor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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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波尔布特(Pol Pot),红色高棉最高领导人、柬埔寨共产党总书记,1975年带领发动红色高棉运动,奉行极左政策和大屠杀,在他统治期间,被处死或者饿死的人数为100万到300万,占当时约800万人口的1/4。——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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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波林》,音译,原名为Polin,一份研究波兰裔犹太人的杂志。——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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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贝塔尔组织(The Betar Movement),贝塔尔运动是由吉夫·弗拉基米尔·亚博廷斯基(Ze’ev Vladimir Jabotinsky)于1923年在拉脱维亚的里加成立的犹太复国主义青年组织。——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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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柳林风声》(The Wind in the Willows),一部经典童话,书中讲述了四个要好的动物朋友——鼹鼠、河鼠、獾和蛤蟆的冒险故事。——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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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这里的“历史修正主义者”指的是要对犹太人在东欧遭受的悲惨境遇“翻案”的人,主要是一些反犹太复国主义的人。——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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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所谓“大屠杀产业”是指,针对许多犹太复国主义者对“纳粹大屠杀”的叙述以及将其用作建立以色列国的理由,反犹太复国主义的人嘲讽这种将“纳粹大屠杀”用于政治目的的做法并形容其为“产业”。——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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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此处的Elders出自The 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中文译名包括“锡安长老议定书”“犹太人贤士议定书”。这是一本于1903年在沙俄首度出版的反犹太主题的书,原始语言为俄语,作者不详,其内容为描述所谓“犹太人征服世界”阴谋的具体计划。——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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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波兰人视自己的国家为“基督”,虽然受难,但终将“复生”。——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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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卫·欧文是一位专门研究“二战”军事史的右翼英国作家,因其在有关纳粹德国的著作中同情第三帝国和反犹主义、否认“纳粹大屠杀”的历史修正主义立场而广受争议。——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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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夜空的暗淡群星”(“meaner beauties of the night”)出于亨利·沃顿爵士(Sir Henry Wotton,1568—1639)的诗歌《波西米亚女王》(The Queen of Bohemia)的第一句。——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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