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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游牧部族的生计可以说一半靠放牧、一半靠掠夺,如果不能劫掠中国,就得再找别的目标。到哪里找呢?欧亚大草原上到处都有游牧部落,如果只在游牧部落中抢掠,其实得不到什么自己原来没有的。因此其中一支嚈哒部族向南、向东进入印度,踏平了贵霜帝国,占领了贵霜人的城市,不久便定居下来成了城市民族。其他的草原游牧部族则一路向西。然而往西要走很远才能有大一些的城市供他们洗劫,因此在途中,打家劫舍的散兵游勇慢慢形成了杂牌部队,行到欧洲,已然形成大队人马,所过之处皆被荡平。毕竟同是游牧人,到城市去抢一笔是共同目标。他们就是罗马人口中的塞西亚人。由于沿途各地都向行伍之中补充人马,军队成分复杂,很难把士兵归结为哪一个民族或语系。其中的领军者“匈人”也由若干部族混杂而成,其主体是像蒙古人和今天的突厥诸民族一样同属阿尔泰语系的民族,很像侵犯中国中原地区的匈奴。其实可以说,西方所称的匈人和中国历史记载的匈奴是同一回事。这些人进犯欧洲,加快了日耳曼人本来的南迁。就这样,修筑长城阻隔了北方草原游牧部族的进犯,远在东方的中国对罗马帝国的衰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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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罗马帝国“衰落”可能不太适当,因为这恐怕会勾勒出这样一番图景:野蛮人高声呐喊着摧毁城墙,长驱直入,在这座壮美的城市中烧杀奸淫。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罗马不像中国有长城拱卫边境(只有在今天的英国有几英里长的石头墙),它的边防主要靠戍卫军队驻扎在各处,防范日耳曼人进入并占地而居。罗马军队偶尔也会在边境地区与日耳曼部族冲突,但这并不总是发生。大部分情况下,两边就是远远地点个头,或者走近一点互相诘骂,再不就是拿肉换点粮食,或调戏对面的妇女。偶尔也会拳脚相向,过后又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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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生活在罗马边境的日耳曼人学会了一点拉丁语,甚至还能跟罗马军队你来我往地斗几句嘴。有时能搞到些罗马的衣裳就再好不过了,那可比自己的穿着好不少。偶尔会有罗马人被日耳曼人俘虏成为奴隶,或者日耳曼人被罗马人捉住做了奴隶。这些奴隶有机会逃回故土时,也会带一些对方的文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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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名叫乌尔斐拉斯(Ulfilas)的归化哥特人就兼通这两种文化。他从小信仰基督教,长大后成了一名主教。公元350年前后,乌尔斐拉斯自创字母表,将《圣经》翻译成了哥特语。然而,并不是每一个拉丁语和希腊语单词都能在哥特语中找到对应的翻译,因为哥特语词汇产生的背景与基督教发祥圣地有不小的差异。虽然乌尔斐拉斯用哥特语译出的《圣经》与罗马和君士坦丁堡教廷中使用的《圣经》有微妙的差异,但毕竟总算是有了一部哥特语《圣经》。从此,日耳曼部落陆续开始信仰基督教,当然,是他们自己版本的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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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斐拉斯没有承认《尼西亚信经》中三位一体的理念,而是采纳了北非主教阿里乌斯(Arius)提出的备受争议的信条,即上帝是唯一的,是信众的圣父;耶稣基督近乎上帝,但与上帝有本质区别,耶稣也是上帝创造的,是上帝所造的万物中最荣光的一个。阿里乌斯信条之所以比《尼西亚信经》更受日耳曼人认可,不排除是因为在他们的文化中如果儿子的地位与父亲相当,会引发对地位的争夺,继而造成混乱。但也可能是因为日耳曼人觉得阿里乌斯信条更好接受。抛开具体教义不谈,越来越多的日耳曼人皈依基督教,逐渐模糊了自身与罗马人之间的差别。不同的宗教理念同属于基督教的星群,分别形成了两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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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而来的是两个族群的融合。罗马人不再把日耳曼人视为跟波斯人一样的重大威胁,而只当他们是没开化的愚民,影响的不过是文明的秩序。罗马人总是招募最骠勇健壮的人参军,结实的日耳曼人就是很好的人选。而对于贫困的日耳曼人来说,加入罗马军队可以保障日有三餐、夜有住处,于是不少日耳曼人纷纷加入而并不觉得背叛了自己的民族,因为他们本来也没有统一的“日耳曼民族”意识。在他们看来,跟罗马打仗是打,跟其他蛮族打仗也是打,两者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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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罗马帝国的军事传统,将帅要把战利品拿出来与士兵分享。在边境上,罗马将帅(其中不乏日耳曼人)打退来犯的匪帮(大部分是日耳曼部族)之后,会把缴获的大部分战利品分发给手下(很多也是日耳曼人)。边塞之地远离国都,所以有时罗马政权会委任军事将帅同时承担社会管理职权,维护当地秩序,这些将帅被称为“御前侍从”(comes),后来被冠以“伯爵”(count)头衔。偶尔有日耳曼部落的头领进入罗马,还占了土地掌控了当地社会,罗马也就顺水推舟给他一个行政名分,把他已享有的贡奉改为俸禄,这种地方性君主(duce)后来演变成了“公爵”(du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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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应该不难猜到故事后来的走向,罗马和日耳曼两个社会开始混合在一起,逐渐罗马化的日耳曼人成了逐渐日耳曼化的罗马帝国的臣民。日耳曼人从没想过摧毁罗马,反倒乐得成为罗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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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是一个非常讲究身份地位的社会,外来人几乎无法爬上更高的社会阶级,但在军队中谋个一官半职则没有那么难,战绩卓著的士兵还有机会被选入禁卫军,成为专门保卫皇帝的精锐部队的一分子。而禁卫军容易拥兵自重,具备推翻在任皇帝和拥立新皇的实力。随着日耳曼人逐渐占据禁卫军的大多数,有时也会把日耳曼族裔扶上皇帝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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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公元4世纪,罗马帝国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对手是强大的哥特王阿拉里克(Alaric)。罗马大统帅斯提利科(Stilicho)也毫不逊色,与阿拉里克相持不下,数次力挽狂澜,救罗马于危难之中。然而,大统帅终有一死。在斯提利科死后两年的公元410年,阿拉里克攻陷罗马。有些史学家认为这次事件标志了罗马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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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个时候就说罗马灭亡了可能还为时尚早。阿拉里克的父王曾经与罗马订立友好盟约,当时只有八岁的阿拉里克被送到君士坦丁堡签约。后来,他就在罗马的东都君士坦丁堡长大,习惯了罗马的生活方式,上学也是在罗马,能流利地读写拉丁语和希腊语。所以,阿拉里克绝不是想象中挥舞战斧呐喊冲锋的蛮族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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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罗马大统帅斯提利科又是什么人呢?他其实是汪达尔人的后代。汪达尔人是日耳曼的一个部族,来自遥远的北方。斯提利科年轻时加入罗马骑兵团,后来一路晋升,爬上军中高位后迎娶了一位罗马贵族小姐。所以,他本人也完全不是人们想象中面有威仪的纯粹罗马人形象。更有意思的是,阿拉里克和斯提利科年轻时都曾在罗马军队服役,甚至算得上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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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里克死后,匈奴开始进犯罗马周边。威名远播的匈奴王阿提拉率军进攻罗马,最终甚至攻下罗马城,让罗马人无力招架。这能算是罗马的灭亡吗?也不应该。阿提拉在匈奴人进入罗马城之前就去世了。没有了阿提拉的率领,匈奴军队不过是散兵游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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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汪达尔人也洗劫了罗马(从此汪达尔的英文词有了粗暴破坏的意思)。这回算是罗马帝国真正灭亡了吗?恐怕还是不能算。虽然汪达尔人在罗马大肆劫掠三天,但他们信守了对教皇的承诺,不开杀戒,不毁房屋,三天之后就回迦太基老家去了。汪达尔人把国都迦太基城建造成了第二个罗马城,并以与罗马如出一辙的方式统治了自己的北非王国。他们像罗马一样征收税赋,过着罗马人一样的生活,去剧场、竞技场,欣赏歌剧、哑剧,常年开放图书馆,营建公园以供休憩,当然也会泡在浴场里惬意地享受剥好了皮的葡萄,也会追寻声色犬马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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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其实罗马从未灭亡。它最初是一个充满拉丁文化的世界,随着疆域扩张吸收了很多希腊文明的内容,拉丁与希腊文化交融后又经历了基督化。那些亲身经历过罗马“灭亡”的人,不会意识到罗马正在“灭亡”,只会觉得罗马在经历变化:先是日耳曼人从“外族”变成了“内族”,之后他们分散到各地,消解了古老帝国原有的组织样式,形成了若干半独立的堡垒和村庄,各有领主。经历这段历史的人甚至不会认为这算是罗马的“衰落”,毕竟很多人本就是日耳曼人后裔。祖先追寻了几百年的良田,现在终于能够拥有,这怎么能叫衰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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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公元4世纪初,罗马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规定禁止自由农民离开自己的土地或从事其他职业谋生。这样的律令实质上让欧洲农民成了农奴。农奴并不是奴隶,而是附着在土地上的资产,就像森林、河流、矿藏、猎物一样。谁获得土地,谁就同时获得这片土地上的农奴。农奴制不是日耳曼人带到欧洲大陆上来的,他们只是继承了罗马的旧俗。不过日耳曼人对此欣然接受,因为农奴制非常符合他们理想的世界格局,即领主统治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社会。而这一切所处的基督教社会背景,又可以追溯回古罗马的政治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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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部,罗马政权自成一体,演化成了拜占庭帝国,但仍自称罗马。东部教廷仍然需要国家政权的庇护,因为国家政权还明确存在。因此,东部基督教成了国家政权统治下的教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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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西部,国家政权消失了,罗马主教成了人民的庇护者,承担起了原来政府的各项责任,时常要从自己的田产中分出粮食来救助饥民,还要雇佣士兵稳定社会秩序。罗马主教担当调停的角色,解决各地人民的实际统治者即领主之间的矛盾,还要与外来的军事势力如伦巴第人等开展和谈[3] 。伦巴第人也是南下进犯罗马的最后一支日耳曼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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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90年,罗马元老院中一位元老的儿子格里高利一世(GregoryⅠ)成为教皇。格里高利教皇宣称自己的地位高于所有其他主教,他不是同侪中的首座,而是整个基督教廷的首领。西欧各地的主教相继认可,逐渐将权威让渡给这个核心人物。公元604年格里高利去世时,他的地位已经可与过去的罗马皇帝比肩。至此,希腊、罗马、黎凡特、日耳曼等世界历史叙事的融合终于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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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鲁伊斯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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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期,距君士坦丁堡东南约两千英里之遥,远到罗马人既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的地方,一段与欧洲完全不同却也意义重大的历史叙事正在展开。这里的主角名叫穆罕默德·本·阿卜杜拉(Muhammad ibn Abdullah),他与格里高利教皇恰好生活在同一年代。在公元610年的一天,已届中年的穆罕默德进入阿拉伯沙漠中的一处山洞,在那里接收到特别的天启。从山洞出来后,他回到故乡,开始在红海边繁荣的贸易小城麦加布道。在布道中,他不只演讲,还把训词以富有感情的语言和经咒般的旋律吟唱出来,与常人说话的方式截然不同。穆罕默德宣称,自己传播的是真主的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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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读者在今天的大街上看到有人如此举止,可能只会当他胡言乱语。但在穆罕默德所处的文化环境中,人们可不会这么想,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跟当时的社会背景非常契合。由于耶稣生前是在犹太人中传播革新想法的众多领袖之一,穆罕默德反映的也是在当地流传已久的传统。在伊斯兰教出现以前,各宗教中一直都有神秘的通灵者角色,他们拥有与神对话的超能力,对话中使用的语言是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对话时,通灵者会进入一种恍惚状态,口中念念有词,待回过神儿后再向人们传达方才神的话语[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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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时代,也有不少其他人自我标榜是神的信使,所以穆罕默德在布道中所言的角色很容易被人们理解,毕竟大家都不是头一遭见此情景。但是人们会心存狐疑,搞不清楚这一次是虚是实,传达的是否真是神的训示。直白地讲,谁都可能装作通灵先知。麦加众人发现穆罕默德所说的核心观念宏大得有些离谱,还有点自利的嫌疑。他宣称世上只有一个真主,而他本人是真主唯一的使者。布道十年,穆罕默德也只争取到了很少的追随者。公元622年,他率领信众沿红海北上,到达雅斯里布。这里不久后更名“麦地那”(阿拉伯语,意为“城市”),穆罕默德在这里巩固了领袖地位,并把号召人们追随自己变成了一场浩大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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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史料记载,穆罕默德最早生活在一个荒远的地方,心无城府,胸无点墨,靠放牧为生。但实际上穆罕默德生活的阿拉伯地区是庞大的香料贸易网的中心,到公元7世纪时这里已经繁荣了很多年。穆罕默德也不是什么放羊人,而是很成功地经营着他妻子家的贸易业务的商人。阿拉伯商旅驼队穿梭在这个地区所有古老的文明城市之间,各色货物东来西往,从埃及到美索不达米亚,从黎凡特到汉志,从地中海之畔到印度洋之滨,从红海沿岸到波斯湾旁……所以要知道,那是一个城市文明发达、民众眼界开阔、文化影响纷杂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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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教与基督教像父子,因为基督教是从犹太教中分出来的。而犹太教与伊斯兰教则像表兄弟,谁也不是从谁那里演化出来的,两者能追溯到同一个根源,即亚伯拉罕的一神论。在精神实质上,这两者之间的相似度大于它们各自与基督教的相似度。犹太教先知并不区分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穆罕默德也认同这一理念。犹太各部族把按上帝的规则生活作为民族屹立不倒的根基,穆罕默德的思想体系中也有同样主张,只是把“部族”的概念换成了“社群”——不是泛泛的任意社群,而是确指的某个社群。一个人属于哪个部族是与生俱来的,而伊斯兰社群是一种广义的部族,任何人只要拥护伊斯兰教的核心教义即“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都可以加入。伊斯兰教甚至没有类似基督教洗礼的皈依仪式,入教只需要诵读上述的清真言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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