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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物种的灭绝并不取决于谁更受人类喜爱。当前物种大量消失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可能最终会导致生物史上的第六次大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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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环境变迁的过程中都有进步叙事的影子。人类孜孜不倦地发明、创造、生产,新的发明和产品不断涌现。只需要向前推十年,人人都知道当时世界上有些地区实现了工业化,有些没有,工业化社会对地球资源的索取要大于非工业化社会。但这种区别在今天已经淡化了,如今大部分工业生产都是由全球布局的跨国企业及其子公司完成的,所产生的利润会回流到企业总部,但工厂产生的大部分废料却排放到之前被称为第三世界的地区。而且,这些公司的总部也不一定都在西方国家,也有一些势力强劲的巨型工业集团总部位于中国以及印度、巴西等国。今天,曾在过去被视作不发达国家,或叫发展中国家,或叫第三世界国家的很多国家不仅能自主生产汽车,还能向全世界出口,比如现在的韩国已经成了又一个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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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曾经发达国家的消费形态现在出现在世界各地。中国和印度两国有数亿人虽然暂时还没有私家车,却都在盼望能买自己的车,这个愿望不难在不久之后实现。还有几亿的非洲人和南美人也是如此。如果要保证各经济体繁荣增长,就必须保持不断生产并将产品销售出去。如果说只能靠停止生产、让排放污染的机器停转来遏止全球气候恶化,那将会有很多经济体垮掉,大批人口失业,社会出现动荡,而以风力、太阳能等新能源驱动的机器似乎可以解开这个僵局。其实如果数字科技真能登峰造极,也可以达到同样效果,因为让人跟机器充分融合在一起,人就不用吃饭,不用呼吸。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人类是不是在不断破坏地球和与机器融合形成新物种这两个趋势之间赛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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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说过,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彼此需要。虽然资本家能主宰社会,但他们需要工人操作机器,维持工厂运转。因此,掌握着大机器的资产阶级必须付给无产阶级至少能够维持其生存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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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随着机器取代人类进行操作,这个公式恐怕会被打破。曾经的无产阶级人数在减少,而在工农业生产持续提速的同时,一类新的产品进入了社会领域,即纯信息类产品。这类产品其实都产生于对一个问题的不懈探索:还有什么是可以数字化的?很多这类产品都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特征,它们至少在当下是非常廉价甚至免费的。这样一来,如果既不需要工人,又免费提供产品,这样的经济体要怎样持续运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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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时兴的观点是通过“全民基本收入”来解决,即人人不论工作与否,都有一份基本收入。加拿大和芬兰已经在一小部分国民中试点了此项目,只发放够他们维持基本生活的收入。这可能正揭示了“全民基本收入”这一想法的未来走向,即让某个社会中所有人都得到恰好够基本生活的钱,从而可以持续消费信息时代的免费产品。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全民基本收入”的策略可能会把瑞典作家亚历山大·巴德(Alexander Bard)和扬·索德奎斯特(JanSÖderqvist)所说的“消费阶级”变为现实。信息时代的“消费阶级”就是工业时代的“无产阶级”,是生活条件较差的底层,他们对社会的贡献是消费,而不是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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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社会又会重新出现马克思所说的阶级斗争。未来社会中的贵族可能不是拥有机器的人,但有钱即有势的情况仍会持续一段时间,传统意义的富人在短期内应该还是贵族。而新的贵族应该是像《连线》杂志中所说的网络贵族,即那些在独立于现实世界的数字空间中游刃有余的人。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虚拟现实的世界,就像尼尔·史蒂芬森(Neal Stephenson)在1992年发表的小说《雪崩》中所预见的一样。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是现实世界中仅存的一家比萨店的送货员,他在现实世界中只是个小人物,而在虚拟世界中却是神。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正是虚拟世界马上要变成唯一对人们有意义的世界。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发生着类似的一幕呢?嗯,那要看怎么定义“现实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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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文明史:什么撬动了世界的沙盘 31.全局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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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已经拥有了能摧毁地球的力量,似乎也正在往摧毁地球的方向发展。这实在让人费解。我们有技术、有能力放弃化石燃料,停止污染,给所有人提供粮食,让人口快速增长的趋势放缓下来——只要人类能一致认同某个统一的行动方案,我们面临的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可为什么现在解决起来还是困难重重?既然如今任何人之间都能实现即时联系,为什么人类要形成一个团结统一的大社会还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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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答案其实很清楚。“任何人之间”毕竟不是“每个人之间”。科技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和另外任意一人取得联系,但是要让每个人和另外的每个人都团结起来则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人们要做出统一决策常常很艰难,因为我们分属很多很多个由意义构建起来的世界,这是“语言”层面的分歧,不是科技的欠缺。每个人都处在某个由人组成的庞大联系网即本书所说的“交流区”内,与区内之人的沟通远多于区外之人。通过交流区内故事的流传,人们集体构建了一个现实的图景,参与其中的人都能看到。这个整体图景让我们能互相理解,使我们能作为一个社会星群而生生不息,但也让我们不太容易去理解自身叙事以外的人。就像小说家扬·马特尔(Yann Martell)说过的“我们都是自己语言的臣民,而世界并非只有一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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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历史的早期,不同交流区塑造了人们不同的生活。直到今天,交流区仍然存在,只是实际位置已经不再是一个必然要素,河流、山谷、海洋等自然条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起重要作用。在信息时代,人们更愿意跟有共同语言的人交流。技术的发展让网络空间中形成的世界观能屏蔽掉外人,因为它根本不是产生在公开空间中。而局内人也往往对这一层世界观的存在浑然不觉,因为叙事正是这样起作用的,它让人认为自己掌握的事实就是客观真实。但其实我们都生活在平时觉察不到的穹顶之内,人们共同在这个穹顶上画上了天空,这样我们就会觉得抬头看见的不是穹顶,也不是画作,而是真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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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理论认为,人类社会之所以会形成各自为政的信仰群体,是因为人们总是倾向于只和观点一致的人交流。对此我不敢苟同。因为我遇到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的信仰群体欢迎对话和讨论,其中包括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虔诚的穆斯林、严格遵守政治正确的人等等,无不如此。所有人都明确表示自己完全能接受批评与辩论——除非对方是“那些毫不讲理的家伙”。还记得有一次我无意中进入了一个网上聊天室,见到两个右翼分子在激烈辩论,他们都拥护希特勒,却就纳粹二号头子希姆莱(Himmler)争得口沫横飞。我觉得这应该不能说明纳粹团体是崇尚自由辩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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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两个人观点不同也不妨碍进行有益的辩论,前提是他们的言辞必须能让对方理解。一个概念要让人理解,就得符合某种先存的自洽体系。我们所知的每一件事都是一张知识网中的一个个节点,因此当我们能够连点成线把一件事理解清楚时,会说自己想“通”了。这其实是说,我们能从散点中看出星群了。世界呈现给人们的都是散点,聚点成群是人自主进行的。全局图景是我们在自己的大脑中构建的,而如果其他人也能看到同样的图景,那这个图景就能给人以真实存在的感觉。就其现实意义来讲,这图景就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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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局图景一旦形成,即使哪个散点缺失了也不会影响其整体性。人们把与之相适的点收入其中,忽略掉与之不相适的点,图景依然是完整的。但如果丢掉了太多已有的点又混进来太多其他的点,全局图景就会变模糊。模糊到一定程度后,再增加或减少几个点就好像整个换了一幅新图,每个点在新图上的意义都可能发生变化,因为它们所从属的这张大网已经具有了不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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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的理解,人们都生活在一个莫可名状的抽象世界中,说它莫可名状是因为构成它的大部分概念都是约定俗成的而不能显化描述。只有当面对具体问题时,我们才知道自己能调动起什么知识经验去处理。例如,每个人都知道这世界上不存在麒麟,而真的有狮子。但如果不是我在这里把这个事实说出来,恐怕你并不会时时记起自己掌握这么一条具体知识。如果请你拉一份清单写上自己掌握的一百个知识点,估计你不会把有狮子而没有麒麟这一条列上去,但你也不会觉得这算是遗漏了什么。这样约定俗成的非显性的想法组成了我们的抽象概念世界的主体,正像科学上认为暗物质组成了真实宇宙的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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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作为“局内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穹顶之下,经历过两种文化、两个叙事。当我从一个世界切换到另一个世界时,时常会惊讶于整个世界的变化。但这些变化往往是在细微之处,不仔细留意难以察觉。记得有一次我在旧金山的一家酒吧里跟一群陌生人一起看电视,演的是体育节目主持人采访全美橄榄球联盟(NFL)四分卫球员科林·卡佩尼克(Colin Kaepernick)。看到他全程都戴着帽子,我旁边一个人不无厌恶地说道:“就不能把帽子摘了吗?太不尊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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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让我大为不解,于是问他:“戴帽子就是不尊重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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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道:“对啊,人人都知道这个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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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伊斯兰社会中,人尽皆知的礼貌反而是跟陌生人在一起时要把帽子戴好。戴帽子居然成了不尊重,天哪,谁教给你的?当时我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但才知道原来有人会认为戴帽子是对别人的不尊重。而在那之前,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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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历史早期,生活在不同地理空间中的人构成了不同的世界。但到了今天,不同世界中的人完全可能在同一地理空间共处,他们会在街上迎面碰到,会在街边商店擦肩而过。两个人可能看着同一幅画、听着同一首音乐却形成完全不同的体验。因为这些视觉听觉信号会唤起他们各自不同的记忆、思想和信念的星群,调动起不同的意义网络。如果仅看到表面的相似而不去细究其语境就草率行事,可能会引发让双方都莫名其妙的矛盾。“众生无差别”这样意旨深远的主张很容易被解读为“众生都与我一样”,因此语境背景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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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世界观都是将世界作为整体来认识的一种抽象模型,每一个这样的模型又都自有某种机制让其存续下去。就像生物有主观愿望一样,抽象的世界观也有存续下去的动机,它会吐故纳新,保持自身的活力。在一个稳定健康的社会中,思想观念经过不断筛淘会形成整体的自洽。但世界观包罗万象,其中大部分要素又是非显性且不固定的,这些要素组成的星群也是松散的。每有新的信息出现,就像夜空中闪现的新星,总能在天幕上找到一个位置。而相比之下,极端教派的世界观就完全不同,几乎对所有思想都有明确的表达,让身在其中的人不能接受任何与之相左的新信息,这样的世界观不是自洽,而是自闭了。如今的新词语“社交茧房”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不能随外界环境的变化而调整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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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种世界观要想跟得上瞬息万变的现实世界,必须不断自我调整。现实世界客观存在,并且不断发展着。现在,人们似乎可以说驯服了自然,但在这自然中仍然会有形形色色的威胁和机遇不断出现。今天的我们跟石器时代的祖先一样,也要抓住机遇、应对威胁,如果做不好就可能让人类文明成果付诸东流。然而,我们今天的环境已经大部分是人造环境,人类应对外部挑战的行为又会在自己的环境中制造出新的挑战,给未来留下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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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今这个剧变的时代,我们还需要应对前所未有的海量信息。在一个世纪以前甚至一年以前赋予世界以意义的叙事,现在都可能不再有效,人类过往的知识经验已经完全不够解释如今的世界。旧叙事失掉解释力以后,社会星群就失去了参考系。此时,有些思想可能脱颖而出,就像脱离冰川的浮冰,这些文化浮冰漂流远去,跟其他漂流在外的浮冰又拼合起来。过去看似水火不容的想法现在也能联系起来了,因为曾经让两者显得截然不同的裂痕如今已经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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