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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历史上,只有英国霸权的始末,经历了微妙的过程。二战之后,英国国力大减,知道自己不能再维持持续了将近二百年的“日不落帝国”的地位,于是逐渐放手,让各处属地独立。米字旗降下后,英国倒是在不少地方留下了相当稳定的政府,包括法治和文官制度。因此,英国的霸权结束后,并没有被人厌弃,反而留下了较好的形象。到今天,过去英联邦的团体,虽不再用英联邦的名称,仍是凡事彼此合作,成为一个无形中的国际大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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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理想的领袖国家,是王道和霸道的融合。王道是以仁政为本,近悦远来,也就是说,愿意不愿意接受这大国的领导,完全由各国自己决定,大国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能赢得别人的支持——这是王道。道家也如此说,《老子》六十七章:“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历史上,真正能行王道的大国其实不多,春秋以后,霸道的局面比较常见。行霸道的国家依仗自己的武力获得领导权,不能长久赢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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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来,中国以众多的人口、源远流长的人文传统,以及充足的资源等诸种因素结合,一定会在国际上担任相当重要的角色。今天的中国人不能沾沾自喜,今天中国的领导者,应该意识到目前的体制还亟待完善。一百多年来,从屈辱的昨天到兴起的今天,中国人已经经历了内战、外战,这无数次的斗争使国家和人民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为了工业发展,中国人也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将来也还要继续在生活环境和资源问题上长期地付出。中国人能在世界上获得如此地位,是一代又一代人共同努力、长期坚持的结果。俯仰今昔,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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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持满保盈,不能说只是维持强大的武装力量或经济力量就能解决。历史上,任何制度下所施行的良法美意,都难逃演变和衰退的过程。精益求精,力求上进,即是《易经》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道理。任何民族都不能自满,中国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很多,将来也不会走到美满。世界上任何制度,如美国的制度——那一个人类历史上的大实验,也不能避免衰败的一天。中国必须要时时警惕,不断寻找自己的制度弊病加以匡正,不断追求更好的政策和观念,建立更好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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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中国需要的,正如华盛顿离任时对美国公民所劝告的一样:对内、对外均有所趋避。对内要建立良好的制度,尤其是法律制度。对人权要有一定的保障,人权之中,生存权固然最重要,人的尊严也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为了吃饱饭而不要尊严,这种人权就不是真正的人权。中国必须在人的生存权之外,顾及人权的其他方面,顾及公正和公平的法律,公正和公平的分配。对外,要避免招惹无谓的是非,远离霸权主义。中国也应当采取近悦远来的“王道”态度——不用强力去压制别人,而是以自己的力量帮助弱者,扶持弱者,才能得到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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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一百多年来的历史,中日甲午战争中,中国是失败了,但是中国介入这场战争是为了帮助当时的朝鲜抵抗日本的侵略。中华民国成立以后,孙中山先生遗嘱“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其中的意义即是要帮助弱小的国家,共同争取自尊自主的地位。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如此艰苦,但还是花了很大的力量支持朝鲜的独立军,也支持越南的独立运动。抗战末期,虽然是中国最危险的时候,但蒋介石还是尽力帮助甘地向英国争取独立。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万隆会议以后,中国在第三世界俨然执其牛耳。目前,中国在非洲各国派遣的建设部队,是有目共睹的。最近多少年来,中国台湾也一直在帮助非洲、中南美的国家发展农业,发展工业。这些历史,正是大国风度的体现。我希望,将来在这些方面,中国人能做得更多,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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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经》“乾卦”说,“见龙在田”和“在渊”的时候,都是“潜龙勿用”。等到龙能够跃出深渊,开始施展的时候,我们应当尽量避免“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斗争与冲突。“飞龙在天”,是龙得到了施展。这一阶段,最需谨慎——过分自满,便是“亢龙有悔”,正是相当于晋国被畏惧,雅典被唾弃,美国被称为“丑陋的美国人”的时候。历史上,很少有大国能避免“有悔”的一天。“乾卦”有一个单独的、不属于任何爻象的句子,“群龙无首,吉”——许多自由飞翔的龙,却没有一个领袖,竟是大吉大利之兆!这就是因为群龙可以和平相处,不需要一个带头的大国。一个小国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如果一个国家有资源可以争取大国霸权,或拥有大国的地位,却秉持容忍与互助的心态,不以领袖自居,只以群龙之一自处,与列国和平相协,那么,这才是真正崛起的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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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尾年头,一切都一元复始。如果中国能够在这一个世纪的前二十年,做到国内自由平等,对外与所有国家和平相处,这时中国的地位和发言权,一定会得到尊重。庶几,中国在各处不会被称为“丑陋的中国人”。新年新岁,祝福中国人,也祝福中国,顺利走向这条看上去艰难,其实很容易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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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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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26日序于匹兹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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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说历史:现代文明的成坏 第一章 基督教神权的建立与民族国家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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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系列,我想讨论的是现代文明的兴和亡。所谓现代文明,也就是主宰人类生活将近三百年的主流文明,它起源于西欧,逐渐普及全球。而最近半个世纪以来,这一文明已呈衰象。以下几章,我将从现代文明的出现,逐步讨论到其发展的过程和特性,以及最近发生的一些问题。至于未来将是什么样的文明来代替现代文明,这就要看人类现在在做什么,这是必须由我们大家共同担起的责任。未来是成是败?是再度兴起一个更好的人类生活方式,还是又沉沦到混乱?今日我们无法预知。唯一可知者,如果我们听其自然,未来发展的方向,变坏的可能性大于变好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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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族”入侵时期的罗马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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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必须要谈到近代以前西欧的情形。近代欧洲的前身,是欧洲的中古时期。欧洲的古典时代,极盛之时是罗马帝国〔1〕时期,和中国的秦汉王朝遥遥相对,它们在地球的两边各自发展出了极为光辉的人类文明。476年,已经分裂为东西两罗马〔2〕之一的西罗马帝国解体,“蛮族”〔3〕雇佣兵的将军们分别割据。这种局面也和汉代衰亡以后的长期混乱有相似之处,不过其过程更为缓慢,很难有明确的断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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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略相当于中国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欧洲也有大批的“蛮族”入侵,一拨一拨地进入,分别据有罗马帝国的各处。同时,基督教作为一个地下宗教,在“蛮族”之中广为传播,将这些本来散漫的族群,都容纳到基督教的信仰之内。进入西欧的中古时期,基督教会的权威取代了罗马帝国的世俗政权。所谓“公教〔4〕秩序”,不是属于任何一个族群的普世体系,它是一个信仰,也是一种政权。许多散布在各处的“蛮族”族群,被驯化为公教秩序内的各种单元。无论那些“蛮族”的首领自称什么封号,都必须得到教会的认可才具有合法性。这种情况和中国皇帝与儒家思想结合的皇权并不一样,因为儒家的士大夫并没有凌驾皇权的权威,虽然皇权本身也必须靠儒家授予“奉天承运”的合法“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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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帝国时代,罗马将泛希腊文化〔5〕推广到大部分欧洲地区和部分亚洲地区。在推广过程中,泛希腊文化也演变成“希腊—罗马”的古典文明。这一文明系统的“中原”,是地中海外围。中国古典文明发展的时候,是从黄淮地区,面向南方开展,北方和西方却是草原上各种“北族”〔6〕的基地。从南北朝到唐末五代,西北族群也是一拨一拨地进入中原。安史之乱是一个分水岭,从那以后,外族的军队实质上散布在中原各处,也彼此争战不休。五代的君主,除了后梁以外,都是外族军事集团的一部分,甚至宋代的皇室赵家也是胡汉军事集团中的一部分。反而是汉化较晚的南方保存了比较纯粹的汉人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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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中国的情形,西欧走的是另外一种模式。罗马的“中原”——地中海外围,并不是泛希腊文明的中央,而罗马军团征服的地区(大部分偏于东方)也就是旧日亚历山大大帝〔7〕君临之处。地中海以东的广大地区,在罗马帝国衰亡以后,是已经东方化的东罗马在波斯帝国基础上建立的许多地方政权。630年,伊斯兰教兴起,将这一个地中海以东的广大地区,彻底地转变成伊斯兰文明,而且从此以后,直到今天,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两个信仰独一真神的宗教,还彼此仇视,斗争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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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神权主导下的中欧和西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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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中欧和西欧,并不是罗马帝国主要的发展方向,但在“蛮族”大批入侵的时候,中欧和西欧是“蛮族”分布最多的地方。那些分别占领各地的部落,还是保存了长途战斗和迁徙所形成的好战传统。同时,他们在基督教的驯化之下,敬拜上帝,对基督教会的公教秩序十分服从,在虔诚的信仰以外,他们并没有机会学习旧日希腊—罗马传统的古典文明。因此,在西欧与中欧,许多所谓异端信仰,也就是当地居民的宗教,和“蛮族”的固有信仰都被编织入基督教会的礼仪之内。例如,冬至的庆祝,转变成耶稣的诞辰;春分的庆祝,转变为耶稣的复活节。于是,这样的文明其本身的发展受到限制,毕竟公教秩序包含的内容并不十分丰富,乃是一种神权主导的信仰系统,社会伦理和个人品行也都是在礼仪与教规之下,就这样普及于社会,而未必经过思辨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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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复活》 法国画家伊拉斯摩·凯兰绘。西欧及中欧的原住民及“蛮族”的很多信仰都被融入基督教会的礼仪之内,如复活节就是由庆祝春分的风俗演变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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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居留在欧洲的“蛮族”,我们一向称之为日耳曼民族〔8〕,他们进入欧洲以前,原来大多是住在里海、黑海和东北欧的各种印欧民族。在3世纪至4世纪,欧亚大陆的各处都有大批人群的移动。我们今日无法完全解释,是什么缘故使这些迁徙的族群离开本乡移往他处。气候条件似乎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在寒冷的北方,牲口大量冻死,草原萎缩,北方的人口不得不向温暖的地区移动。东方的中国,因此承受了一批又一批北族的侵入,而欧洲也接纳了一批又一批所谓的“蛮族”。西欧与中欧的原住居民,其实大部分也是从外面移入的人口。例如,今天的法国地区在罗马时期被称为“高卢”〔9〕,他们和今天爱尔兰的居民是同一来源,可能是在相当于中国汉初的时候逐步移入欧洲,这些人和中国历史上西域的“塞种人”〔10〕,大概是同一族类。这些新来的日耳曼族群,将同样是印欧民族的原居民推到边缘。前后两批新来的居民,共同构造了基督教文明覆盖的底层。公教秩序给了他们一定的行为规范,却并没有给他们足够的动力进一步促进文明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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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东征与古典文明的重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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