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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的资本主义模式或多或少是学习马克思的。纳贡模式则是一种连续系统,借助政治与军事力量向生产者收取贡品,贡品的收取、流通以及分配,可能是借助中央集权也可能是地方分权的方式来进行。古典马克思主义所讨论的“封建主义”与“亚细亚生产模式”都被视为这种模式的一种变形,在这种模式中,剩余价值的榨取基本上不是出于经济上的动机。沃尔夫认为,一个更大的政治与商业互动所构成的纳贡社会,会产生“文明”或者是意识形态区域,用来支持这个纳贡社会的霸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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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社会的历史发展,至少从旧大陆来讲,往往与畜牧—游牧民族人口的多寡有关,也与“跨国贸易所产生的剩余产品多寡有关”。一般来说,除了一些罕见的例子(剩余产品要不是全用在有用的地方,要不就像印加一样,连商业都没有),剩余产品的分配要靠买卖,而买卖的事务通常都由一个特定团体来经营。纳贡模式中的商业活动需要控制,好让货物与劳务在商品化的过程中,不至于动摇纳贡权力的根本,避免让政治与军事统治者“失去了社会地位”。欧洲从中世纪以后,商人的活动就受到独立统治者的支持,他们对外发展,冲击了非欧洲社会,此时要对他们予以控制就相当困难。沃尔夫一反韦伯以及主张“世界市场”的马克思主义者如弗兰克(Frank)[5]与沃勒斯坦(Wallerstein)[6]的看法,相当坚持贸易与前资本主义模式之间的共生关系。资本主义只有在与工业化结合以后才具有支配性。只要生产仍支配于纳贡与宗族之手,那么即使商业活动已经倾向于由市场决定,如“原初工业”(proto-industry)以及奴隶贸易的扩展,却仍旧不会走上资本主义,依照沃尔夫的观点,“奴隶劳工绝不可能构成主要的独立生产模式,但在所有模式中却扮演着辅助性的角色”,特别是当资本主义在进行海外扩张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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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宗族模式中,宗族既不是对生物血统所做的一种社会规范,也不是一个符号建构的系统(虽然看起来两者都是),而是一种安排社会劳动力及取得社会劳动力的方式。建立这种权利及主张的方式各自不同,但在资源分配得比较平均的地方会比较容易些,尤其是当利用自然的方式仍停留在动植物的渔猎与采集之时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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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状况所隐含的不只是比较复杂的社会劳动分工,还有透过真实或虚构的血统来“对社会劳动力主张跨世代的权利以及反对的权利”,另一方面,更强大的政治—社会秩序却也会威胁宗族的存在。只要没有其他的机制出现,将劳动力从宗族所建立的特殊关系中割离,或是在人群中制造出阶级的联盟与对立,以及让有潜力的统治者可以从外部取得资源,那么宗族模式仍可以维持。宗族模式如果要转变成阶级社会,乃至于形成国家,就必须得将“酋长”的世系转变成统治阶级,特别是让贵族开始去征服与统治异族;或者让宗族团体开始与纳贡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接触,如此可以让酋长得到外来资源,因而能打破宗族的限制与阻碍。沃尔夫认为,一些酋长之所以在当地为人所憎恨,其原因就在于这些酋长与欧洲人做奴隶及毛皮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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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欧洲”还是“没有历史的人民”,在他们各自的前资本主义模式中,都独立地发展出自己的方式。但彼此的地位却是不对称的。在目前有关欧洲扩张及其在资本主义发展中的重要性的研究上,沃尔夫并没有增添多少。对于大部分从传统历史教育下成长的读者来说,沃尔夫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处理非欧洲社会的方式,以及他描述出非欧洲社会是如何适应资本主义的冲击。沃尔夫一开始对于1400年世界的调查颇值得一读。这不仅对于门外汉来说是篇完美的导论——不仅限于人类的地理分布介绍——同时在对畜牧—游牧社会的强弱、印度种姓制度、东亚和东南亚以及哥伦布抵达前的美洲(可以理解,他在这里花了相当多的篇幅)的分析上,也具有启发性及批判性,特别是在印度的部分很有原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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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所说许多受欧洲贸易与征服冲击的社会转变现象,如果读者对于种族史、非洲史与美洲原住民史最近的进展不了解的话,可能会觉得很新奇。其实,他的说法的确是会让人兴奋。平原印第安人(开始使用欧洲的马匹及枪支以后,很快就改变自身的风俗了)的“原始”文化内容所带来的纯粹历史新鲜感;欧洲毛皮贸易对于休伦(Huron)、易洛魁(Iroquois)及克里(Cree)这三个印第安人族群所带来经济、政治与文化的冲击;以及俄国毛皮贸易在亚洲及美洲所带来的不同影响,这些对我们来讲都是全新的视野。沃尔夫本身的专长在拉丁美洲,这自然给他很大的优势。他的人类学同事无疑会快速地对于他的“历史化”做法给予响应,因为他所选的主题也是他们论文处理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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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作品最强的部分——他专注于互动、混合以及相互的调整——同时也是他的弱点所在,因为他把从史前时代一直到20世纪末的历史变迁视为理所当然。这更像是一本讨论联结而不是讨论因果的书。换句话说,沃尔夫对于资本主义的起源与发展的关注,远不如他对于资本主义内部联结的重视。当然这个任务与其交给一个人类学家,倒还不如交给历史学家来得妥当。他对于资本主义发展的陈述对于论辩的开展是有益的,当然这个论辩并不是只局限于马克思主义者,而因为他的说法遂使得讨论活泼起来,也指出了一些以往未曾注意到的问题,如资本主义的劳动人口(work-force)为什么是以自由劳动力的形式来展现,而不是其他方式。沃尔夫最有趣的地方当然还是他的关切所在。他认为,只要劳动力不断地“从不同的社会与文化背景”补充上来……并且“投入不同的政治与经济阶层当中去”,那么“工人阶级便会不断地被创造出来并且被加以区隔”。在今天“这样一个一体化的世界,我们看到无产阶级散布得越来越广”。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开放性的结论供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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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是一本具有理论强度且对于社会史实资料的收集又很充足的生动作品。沃尔夫的分析,虽然受到体裁的限制,但在表达上仍然简洁而明快,他这种个人风格和思路让他从维也纳以及一个饱受经济大萧条之苦的北波希米亚工人阶级社群,一直写到北美洲以及第三世界的热带种植园。就像许多优秀的人类学家一样,沃尔夫是个“亲身参与的观察者”——而世界史是他的主题。这样的书只能出于“摇动大地之子”(son of the shaking earth)之手,在这里引用了作者曾写过的一本书的书名。这是一本重要的书,而且必将引起广泛的讨论。马克思去世后的第100年,这一年尚未过去,但我们开始怀疑,在此之前是否能出现一本比马克思的著作更有原创性及影响力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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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学者张恭启曾翻译此书,但是他将书名译为“乡民社会”(台北:巨流出版社,1983),把内文的peasants也都译为乡民,而非农民,我想这里应该有人类学上严谨的定义存在。但乡民既然并非一般读者所习用,因此本书仍旧译为农民,不过仍提醒读者,学界对这个词有不同的译法。——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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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蒂罗尔(Tyrol),奥地利西部与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地区,位于阿尔卑斯山区之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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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夫居制指配偶居于夫家,反之,居于妻家则叫妻居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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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腔棘鱼:原本认为在7000万年前就已绝种,但1938年却在南非附近捕获。——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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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安德烈·冈德·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1929~ ):美国经济学家。著有《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的东方》(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此书有趣之处在于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的胜利如果放诸全球的历史来看,不过象征一小段的经济周期而已,如果注意一下东方,会发现中国才是目前人类历史上真正的经济强权,其经济优势持续了千年以上。——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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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Maurice Wallerstein,1930~ ):美国经济学家。著有《现代世界体系》(Modern World-System)三大册。——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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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历史 第13章 英国史学与年鉴学派:一个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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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沃勒斯坦于宾厄姆顿(Binghamton)的纽约州立大学创立了“布罗代尔中心”(Fernand Braudel Center),而在罗代尔本人访问这所大学期间,沃勒斯坦又组织了研讨会来讨论这位伟大历史学家,以及他从创建者布洛赫与费弗尔所承接来的《年鉴》的影响。我对于法国史学对英国的影响的评论,重新印行于《评论》第一期(1978年冬—春),第157~162页。本文可以对于之前与之后的各章节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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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针对英国对于年鉴学派的接受度,做一到两个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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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提出的第一个看法是,对英国具有影响力的其实并不是在法国所流行的年鉴学派。当然,年鉴学派的确有其影响力,而且是与日俱增,之所以如此,完全要归功于布罗代尔。首先,布罗代尔的影响力是由他的作品所奠定的——这一点我与彼得·伯克(Peter Burke)[1]看法不同——而他的作品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让史学界感到震撼,至今其冲击都还难以估量。其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罗代尔给人的印象总是与年鉴学派的领导人结合在一起。第三,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创建了高等研究院第六部,并且使其在一个世代间成为法国社会科学的研究重镇。通过这段过程,他逐渐带起了法国史学的新风潮,并且让这股风潮与年鉴学派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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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些并不是只为了表示我个人对他的欣赏以及我与他之间多年的友谊,而是为了要解释为什么我们要谈年鉴学派的影响力;事实上,我们谈的应该是整个法国史学界的影响力。例如,我们都知道在波兰,拉布鲁斯(Labrousse)与布罗代尔以及像他们一样的人都享有同样的知名度。在波兰人眼中,这些人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在英国也是一样。拉布鲁斯与布洛赫一样有名,但要比费弗尔出名些;至于勒费弗尔则与布罗代尔差不多。他们都被我们归类为了不起的法国史学流派之一,其史学作品也都相当有趣。不过,史学的焦点很快就移到了年鉴学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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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点。另外我还有第二个看法。我认为伯克把英国对年鉴以及法国主要历史学家的接受时间推得太迟了,至少就剑桥大学来说,我们有几个同事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接触年鉴了。除此之外,我记得很清楚,当布洛赫到剑桥大学来访问的时候——我仍记得那是历史的一刻——他已经是相当有名的中世纪史大家了。不过,也许这一件事情只具有地方色彩,尚不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而促成此事的剑桥经济史首席教授波斯坦则是少数具有世界眼光及博学的学者。另外,这件事之所以会被人忽略,则是在会议之前有人提到的,可能是因为当时的年鉴学派(通过经济史)与马克思主义合流的缘故。年鉴学派一开始打的旗号是经济与社会史。而当时的青年马克思主义者则发现,他们所能运用的历史只有经济史或经济与社会史。由于这样的亲缘性因而造就了两者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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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也正是通过经济史(或是经济与社会史),年鉴学派才会在伯克这一世代开始对英国产生明显的影响(年鉴学派与英国史学之间的直接交流)。世界经济史组织(包括国际经济史会议与协会)长久以来一直是由英法所共管,法方的代表主要是英方比较能够共事的人物,也就是布罗代尔及其同事、徒子徒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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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我就简单带过,不过我还要顺带提另一件事,之前在会议上也有人提过,那就是年鉴学派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正如伯克所书,一般来说马克思主义者会认为自己是与年鉴学派站在同一边的,但是曾有一段时间(20世纪50年代的法国),我们这些非法国人曾被法国共产党批评为与反动分子挂钩。有趣的是,我们英国人却并不这样觉得。这件事之所以值得讨论,是因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马克思主义者一直将自己与非马克思主义者区隔开来,只说明彼此有什么不同,以及对方为什么错误,反而不会试图让对方改信马克思主义,再彼此合作。但马克思主义者对年鉴学派的态度则不同。波米安(K.Pomian)、伯克、罗德尼·希尔顿(Rodney Hilton)都觉得,各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与年鉴学派的关系可以说相当的友善,而且有合作关系(至于原因是什么,颇值得调查)。关于这一点,我与其他人也有同感。当我们开始创办《过去与现在》时,一开始我们的内容就已经提到了《年鉴》,这倒不是说我们受到《年鉴》的影响。我们只是想尝试不同的运作方式,同时我们也想对于《年鉴》这本伟大的先驱杂志表达尊敬之意,因为它可说是一种“反对史”(opposition history),也就是反体制史。不过,当我们创办自己的期刊时,年鉴学派已经不能算是反体制了,它已经成为征服者。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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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应该还有一个具体的理由可以说明年鉴学派为什么可以对英国历史学产生影响或者是产生刺激,而这一点也许伯克还不能确认。在战后,法国似乎开始进行一连串有系统的研究(这一点,相信沃勒斯坦也会同意),来探索对于近代世界的发展具有关键性地位的时代,也就是16、17世纪的经济。布罗代尔的巨著,就他个人的关怀来说,不只是个里程碑而已,还是个戏剧化的过程。但不只是布罗代尔,在法国还有许多这样的人存在。像皮埃尔·维拉尔(Pierre Vilar)[2]著名的论文《唐·吉诃德的时代》(Le Temps de Quichotte),就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16世纪的类似问题,还有17世纪变迁的危机。不过,正因有了年鉴(费弗尔与布罗代尔也对16世纪有兴趣)的存在,才使法国在这方面的史学能量得到了集中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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