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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时间旅行者有可能会问,人类智慧和技术智慧的边界在哪里?毕竟他在帘子的另一侧感受到的是两者的统一。越来越多的人会这样回答:两者的界线是不存在的。这个界线不再可以被划定。这并不意味着人和机器是不可区分的(认为界线存在于年轻女士和智能手机之间的看法是荒唐的,在使用脑起搏器和人工耳蜗时,界线就不再这么明显了)。不过这也意味着如果没有了这些可以辅助我们生活的技术工具,我们就再也不能理解那些我们普遍认为可以证明我们人性的东西了:我们的社会关系,我们的知识,我们的抱负,我们的价值。我们似乎成了这个围绕和渗透我们生活的技术群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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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哲学家采纳了这样的认识。人类和技术设备交织的进程是缓慢的,但这一定会改变人类的形象。“延展心灵论”[2]的理论家们采取的行动相对来说柔和一些。他们将思想从脑袋里面拿出来,并且解释说,思想分散在很多物品、仪器和辅助工具上。这在本质上并不是新的说法。人类一直在使用设备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思考能力。书籍减轻了记忆的负担,因为人们可以进行查阅,不再需要记忆了;而笔和纸的出现使很长的、脑袋里面装不下的计算可以进行了。或者就像安迪·克拉克(“延展心灵论”的一个代表人物)所说的那样,人类历来都是“天生的半机械人”,一个生物和他的工具的混合体——无论这些工具是弓箭、陶罐、战车还是实验室里的吸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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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迄今为止,认知和思考能力的真正所在之处始终都是人脑。人脑在纸和笔的“辅助”下进行运算,而完成实际运算工作的是它自己,不是笔。大脑的地位一直都是突出的。而“延展心灵论”的哲学家弱化了大脑的突出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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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得温和一点:他们将大脑的位置摆正了,将它在世界中心的特权拿走,承认工具也是思考的一部分。人类不是独立地在思考,而是大脑、笔和纸组成的系统在思考。没有纸和笔,思考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认知也会不同,所以必须把这些事物带到认知的圈子里来。思考这件事是分散开来的,而我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对计算机和算法来说也是一样的:它们经常在没有人直接参与的情况下进行思考,人只是创造了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委托它们进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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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角度变化有着极大的影响。“我思故我在”这句话在这种哲学中简直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句子的主语不存在了。当人们把“我”拆解开来,并且剥夺它因会思考而获得的自信时,“我”将变得岌岌可危。而“我”将栖身哪里?它将在哪里停留?从这些问题中人们认识到了会思考的机器带来的巨大威胁:它们正在侵蚀着我们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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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科学家继续发展了“延展心灵”的概念,他们不光剥夺了人类思考的优先权,而且剥夺了人类社会性的优先权。这些科学家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是布鲁诺·拉图尔,这位法国的社会学家惹恼了他的同事,因为他认为物品也是社会性的。这怎么可能?只有我们人类才是社会性的!人们如何想象,一个键盘会是社会性的?或者一个社会性的近光灯或者一个社会性的化妆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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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图尔在研究科学家是怎样思考并得出结论时产生了这样的异见:他在现实中看到的事情并不能反映科学的纯粹意识形态。研究者们不会冷静地、保持距离地去看待他们希望客观描述的现实,他们与实验室、粒子加速器和调查问卷的互动其实和他们与其他研究人员的互动是一样的。两者交错在一起,变成混合体,认知是在这个混合体中产生的。科学的进程覆盖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概念、方法和人。它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混杂而异质的:在现代世界里,人始终和技术的事物、自然的事物一起作用,我们和它们之间有着不计其数的联系。只是多数情况下我们会忽视它们,因为我们把它们看作仿佛是无所谓的,只是工具和死的物质而已。所以我们维持着“世界上只有我们人类才是社会性的”这一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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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图尔说:“我们必须学习将行动记在更多的代理名下。”因此他将他的模型称为“行动者—网络理论”,即很多行动者组成的网络。创建这个模型的一个极端的后果是,对拉图尔来说,不再有固定的团队,不再有成型的社会阶层,不再有固化的利益或者其他粗糙的社会“结构”。相斥,他对现实进行了微粒化的理解(虽然他没有明确提出这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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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由人和物体、希望和键盘、目标和睡袍组成的世界,是由不同事物相互结合的可能性衍生而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独立的,在不同的情况下重新结合在一起——只有多方面都做出努力,这样的结合才可以在一个很长的时间段内保持稳定。这其实就是微粒化的世界:它由人类和非人类的极小颗粒组合而成,这些颗粒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并且不断重新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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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中,人是一个分散的存在,分散在很多事物、状态、感觉上。不只人的思想是分散的,在一定程度上人的整个存在也是分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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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更极端的想法,最极端的是那些聚集在一个恶名下的思想家们:所谓的“以物为导向的本体论”。这些人试着完全忽略人与物之间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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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体论——这是对事物本质和真实情况的原始概念。以物为导向的本体论的思想家们认为,人和物之间是没有本质区别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做同样的事情:相互连接,相互作用。有的做得多一些(人),有的做得少一些(砖石),但是不存在本质上的差别。因此一位以物为导向的本体论思想家把所有的物和人统称为“机器”——并不是因为一切都变成了技术性的,而是因为所有的存在都是“动态行动的,将输入的信息变成输出的信息”。所有的一切都在运动,不管是细菌、知识还是人。本体论思想家称之为:平面化的本体论。这是一个人不在其中占据高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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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括来讲,一直以来主观都是被强调的,因为只有它被赋予了思考、感知、计算的能力。“与之相对的,在技术文化里,主观存在于一个物的世界中。”这个世界被加入了机器人和计算机。拉图尔也给出了相似的表述:“人和物交换特性,相互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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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了?当然。这种世界观和我们平常的理解是完全矛盾的。按照我们平常的理解,人无疑是最重要的参考点,他的本质和其他所有的存在者是有明显区别的。我们“正常的”感知无法理解平面化的本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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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愿意维护这种观点,尤其是它的极端表现会使现在的哲学陷入深渊。但是我认为,上述这三种观点此时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是有合理原因的。它造成了一种很多人在这个混乱的社会中都能感受到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人们好像失去了祖先传下来的“世界之王”的位置——恰好是在一个前所未有的、由人类和他的作品控制的文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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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类的梦想就是控制世界。很长时间以来,这看起来都是可行的——虽然会付出很大代价,无论是人还是生态。现在这个梦想虽然没有变成噩梦,但是物可以像人控制物一样控制人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这就像我们自己建的房子变得陌生了一样,好像我们要被驱逐出世界的中心、被挤到边缘地带了。就这样,我们成了自己导演的戏剧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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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页设计师阿丽克西斯·劳埃德的博客里,我找到了对这种感觉最好的表述:“我们和电脑如此亲密,以至我们把它理解为主观的东西,把它理解为有感知能力并能做出决定的行动者……在一个我们的声音只是复杂网络中的许多信号之一的世界里,我们不再把它看作工具、服务器、抑或不可见的统治者,而开始将其视为有力量的行动者。而我们不再处于这个网络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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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网络由很多行动者组成——企业、人、群体、市场、机器——并不是所有的参与者都是人,但是它们能够像我们一样感知和行动。我们在这个网络中是十分灵活的。我们有时候在这里,有时候在那里,我们没有固定的位置。有时候我们也会同时在很多地方,因为我们可以让机器替我们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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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应该将“分散”和“离散”混淆。“离散”这种状态当然也是存在的,但是“分散”和“离散”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区别。[3]如果我们终止了“离散”状态,那么我们就赢得了自己,我们就会集中起来;如果我们终止了“分散”状态,那么我们就失去了自己,我们就会失去部分的自己。随着社交网络、聊天、手机应用程序以及类似东西数量的增长,我们正在形成我们特别渴望拥有的自我身份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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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护我们自己的所有这些形象是非常辛苦的,但也是令人满足的,就像来自魏玛的媒体哲学家克里斯托夫·恩格曼所写的那样:“数字化越普及,数字力量所能影响的领域就越多,这样一来,个人面对的与数字化及个人数字身份有关的挑战就越多。”通过分散的思考和分散的行动这一理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因为我们是分散的,这些网络才能将我们创造出来,使我们只能生存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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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所有的人类形象都有两面,在现在这个关于人类形象的设想中,危险的和令人欣慰的方面同样是紧密相连的。危险的一面是,我们在一个后人类世界里再也不能够确定,某一追求的确是我们真正想要的。或许我们会像在拉斯韦加斯的赌客一样迷失自我,再也无法认清我们的初衷是什么。与之相对,对某些人来说,人和世界之间的障碍消失这个想法是令人欣慰的。重视生态和精神的思想者们早就指出,我们对自然和环境的敬畏太少了。对技术转变的认识和对精神转变和新的意识的要求就这样相遇了:如果人想要维持这个世界,必须放弃自己的特殊地位。但是人的分散需要全新的敏感性和能力,我们正在培养这样的敏感性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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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幻肢痛又称肢幻觉痛,是指患者感到被切断的肢体仍然存在,且在该处发生疼痛。——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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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延展心灵论”是由安迪·克拉克和戴维·查尔默斯提出的概念,主要认为认知过程并不仅仅发生大脑中,认知结构与认知过程还会扩展到外部世界。——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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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分散”对应的德文原文是“Verteilung”,而“离散”对应的德文原文是“Zerstreuung”,两者的差异作者已在文中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说明。至于像目前这样的译法是否合适,恳请读者指正。——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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