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570246
接下来的事情更加令我恐慌。我穿着笨重的登山靴、长袖衬衫和短裤。我们的船已经翻了,船底朝天,离我有几米远。我觉得登山靴很重,一直把我往下拉。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怎么做才不会沉下去?”我发现旁边有一个人紧抓着一个黄色救生圈。我也想抓那个救生圈,但另一个人把我推开。此时,浪头不小,我又吞进了一些海水。虽然我会游泳,但只能在游泳池游一小段。我想,我没办法在海里游很久或一直漂浮在海上。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附,我不禁被恐惧吞噬。虽然行李箱和汽油桶也在附近的海面上漂浮,但无法支撑我的重量,我们的船几乎整个没入海中,只剩船底浮在水面,说不定不久就会整个沉下去。我们离出发的那个小岛有好几公里远,另一个岛也一样遥远,放眼望去,看不到第二艘船。
1707570247
1707570248
马利克游到我身边,抓着我的领子,把我拉到船边。接下来的半小时,他就站在翻过来的引擎上,靠着船尾,我在船尾左侧,马利克抓着我的脖子,免得我漂走。我伸出双臂,抱着平滑的船尾底部。偶尔,我伸出右手去抓引擎,然而如此一来,我的头就会很低,水不时会泼到我脸上。因此,我只能想办法把脚伸到船尾左侧的船舷上,才能让身体固定。由于船翻了,我的脚在船舷上,而船舷已泡在水中,我只有头可以露出水面。每次浪一打来,船上的木头或船舷脱落的部分就摩擦我的膝盖,让我疼痛不已。我问马利克,我能否用一只手解开鞋带,以摆脱登山鞋的束缚,不然我觉得要被这双笨重的鞋子拉下去了。
1707570249
1707570250
我不时看着迎面击来的海浪,努力撑住。有时,我的一只脚会从船舷上掉下来,使我一直旋转。还有几次,我两脚都掉下来了,眼看着就要漂走,于是努力游回来,或者马利克把我拉回来,让我再度用脚钩住船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活下去。我知道,我一刻也不能松懈,不然就会葬身海底。每一次海浪扑向我,仿佛要把我带走,但我不敢有丝毫放松。每次漂走,我总是惊恐不已,拼命地游向木船。我还常常被水呛到,差点儿不能呼吸。
1707570251
1707570252
马利克站的位置似乎比较稳固,于是我渐渐从船的一侧移到船尾,试着用一只脚站在没入水中的引擎上,紧靠着马利克,面向船首。接着,我发现我可以用右手抓住与船身相连的木条,也许那是船舷的碎片,如此一来,我终于可以稳稳地抓着,头也能离水面比较远。可这样脚会很酸、很累。
1707570253
1707570254
我们似乎还在原地,没离那两个看得到的小岛近一点儿。如果船沉了,我实在无法在海面上漂浮。我问马利克,船还能浮着,是不是因为船身底下有空气,如果空气流失,船就会下沉。马利克说,木船本身就可以漂浮,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抓紧,小心下一波浪涛的来袭,好好观察,以及等待(但我不知等待什么)。我问马利克,他还好吗?也许,我只是想从他的答案中得到安慰。
1707570255
1707570256
行李从木船下方漂了出来,有些因为有绳索绑着,一直在船首附近,包括我的三个行李箱。没绑好的行李就漂走了,包括我的红色帆布背包、绿色粗呢行李袋和马利克的行李。此时,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活命,相比之下行李一点儿也不重要。但是我还是不由得开始盘算要如何解决旅途上的问题:如果我的护照丢了,可以重新申请,但是最近的美国大使馆在印度尼西亚首都,离这里有2500多公里。如果我所有的钱和旅行支票都泡烂了,的确会很麻烦。我不确定我是否已把支票号码抄下来放在行李里面。如果我们获救,我得去借一笔钱,才能飞到印度尼西亚首都办新的护照,但是我要去哪里借钱?我最重要的东西(护照、钱、支票和鸟类观察笔记)都在那个黄色小背包里。我本来一直把那个背包抱在怀里,现在那背包已不知去向。如果背包找不回来,也许我可以靠着记忆重建那些鸟类数据。然后,我又觉得荒谬,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命,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1707570257
1707570258
在这悲惨时刻,海景却美得震慑人心。我们头顶上是无云蔚蓝的天空,可爱的热带岛屿在远方,鸟儿在海面上飞翔。在我努力求生之际,我仍不免被鸟类吸引,试着指认:噢,那是小凤头燕鸥,还是凤头燕鸥,也许是更小的一种燕鸥或绿蓑鹭。然而,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我在想,万一我死了,我的母亲和未婚妻会多伤心。我想象母亲接到这样的电报:“很遗憾通知您这个消息:您的儿子贾雷德昨日在太平洋溺亡。”
1707570259
1707570260
那时,我曾对自己说,如果我这次大难不死,我就不再为琐碎的事心烦,我也将用不同的心态来面对人生。我本来对生养孩子一事犹豫不决,现在决意要养育下一代。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以后我是否还会回到新几内亚?新几内亚的生活危机四伏,不但常发生船难、坠机,如果在偏远的山林受伤或生病,很可能终身残疾。为了研究鸟类,冒这么多危险,到底值不值得?我想,如果我侥幸活下来,或许永远不会再回到新几内亚。
1707570261
1707570262
我接着思索,要怎么做才能活下来?我想起我的行李箱里面有两张折叠式塑料充气床垫和两个充气枕头,如果充满了气,应该可以充当救生工具。我请马利克去跟船首的人说。我从口袋掏出行李箱的钥匙,交给马利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去帮我开行李箱。
1707570263
1707570264
船上的人,除了我和马利克,其他4名乘客和3名船夫现在都在船首,有的紧抱船壳,有的坐在上面。来自塞兰岛的那名乘客潜到船壳下方,寻找有用的东西,结果找到了3个救生圈,于是把这些救生圈交给船首的那些人。没有人帮我和马利克。来自安汶岛的那个人在哭,不断地说:“我不会游泳,我们就快死了!”爪哇人念念有词地在祷告。中国渔民说,太阳下山之后,如果下起雨来或是波浪汹涌,漂浮在海上的我们恐怕凶多吉少。他又说:“老天爷,救救我们吧!”马利克说,如果我们不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或是太阳下山前获救,那就没希望了,因为我们将随着洋流漂到离陆地更远的地方,我们无法在海上漂浮一整晚。我还没想到太阳下山之后的危险。我只知道我们白天已在海上漂流了一个小时,全身湿透,冷得发抖,拼命抱着船壳,已快精疲力竭。如果要在黑夜的海上漂流12个小时,不知会是什么样的酷刑?但那3名船夫和塞兰人似乎一点儿也不紧张,有一个在唱歌,其他人偶尔跳到海中,在船身附近游泳。塞兰人坐在船壳上,吃榴梿。那几名乘客带了好几个榴梿上船,硕大的果实在船身附近漂浮。
1707570265
1707570266
我们一直留意附近有没有船只经过。除了几艘航向新几内亚本岛的船,看不到其他船。5点半,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我们看到3艘小船从本岛驶来。虽然那几艘船有可能经过我们,但现在还距离很远。我们船上的一名乘客把衬衫绑在木棍上,站在船壳上不断挥舞,希望能引起那几艘小船的注意。塞兰人要我脱下身上的蓝衬衫。马利克也把我的衬衫绑在棍子上站起来挥舞。我们每一个人都大叫:“Tolong!(救命)”然而,那几艘船离我们很远,恐怕听不到。
1707570267
1707570268
我仍站在船尾翻过来的引擎上,至少脚有个稳固的地方可以站立,马利克则和其他7个人站在平滑的船壳前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抓握。但我知道,我不可能一整晚都站在引擎上,我的脚已快撑不住了。我对着马利克叫喊,问他我是否可以和他们一起坐在船壳上。他说:“可以。”但我要从船尾走到前方,就得走过圆弧状湿滑的船壳。我从引擎下来,站在船壳上,然后往前走。我一下子就掉到海里,只能赶紧游回来,从船首爬上去,在中国渔民的后面找了个地方跨坐在上面。由于我的手没有可以紧抓的地方,脚也没有可以站立的地方,船壳摇晃,我就得调整身体的位置。我被甩到海里好几次,然后再游回来。海水虽然温暖,但我从海里爬上来,坐在船壳上,由于全身湿透,风一吹就冷得直打哆嗦。没想到我在热带低地还会遭逢失温。要是我全身干燥,说不定还会觉得热,但我全身湿透,所以很怕冷。坐在船壳上,头不会被水泼到,脚也不会酸,的确比较舒服。我想,这样应该能多撑一会儿。
1707570269
1707570270
眼看着夕阳即将西沉,有两名船夫说他们要去求救,于是拿了两个救生圈,游向我们出发的小岛。此时,我们还不知道远方那三艘小船会不会靠近我们,能否看到我们或听到我们的呼救声。坐在船壳上的人都指着太阳,担心不久天就要黑了。在这漆黑的海面上,谁看得到我们?接着,我们又看到一艘汽艇,但离我们还很远。
1707570271
1707570272
此时,有艘小船的帆影越来越大,似乎向着我们驶来。那艘船上的人应该看到我们了。那船在离我们300米左右的地方停住,把帆降下来。船上只有一个人,他用桨划向我们。那船真的很小,船长只有3米左右,船身吃水很深,出水高度只有15厘米。小船一靠近我们,不会游泳的安汶人和爪哇人立刻跳上去。看来,这艘船不能再多载一个人,船夫就开走了。不久,第二艘小船也接近我们,一样在离我们300米的地方把帆降下。这艘船要比前一艘大,船上有两个人,用桨划向我们。这时我们终于有机会可以讨论。一开始,船上的那两个人说,由于船吃水已经很深,他们只能载两三个人,但他们最后还是答应载4个人,留下一个人。我们一致同意让我们船上的最后一名船夫留下来,船上还有一个救生圈也留给他。
1707570273
1707570274
我踏上第二艘小船时,马利克问我,我的护照在哪里。我说,我放在黄色小背包中,也许还在船壳下方。于是会潜水的那个塞兰人潜到船壳底下,帮我把黄色背包找出来交给我。我们坐上第二艘船,渐渐驶离那艘翻覆的船。这艘船坐了6个人:两名船夫坐在前面,后面依序是中国渔民、我、马利克和塞兰人。我一直看手表。我很惊讶,这表在海水中浸了那么久还能走。这时是6点15分,再过15分钟,太阳就下山了。我们被困在那艘翻覆的船上长达两个小时。
1707570275
1707570276
不久,天就黑了。船夫把我们载到最近的一个岛上。当初,我们就是从那个岛出发的。由于船身吃水太深,水一直泼进来,我后面的一个人不停地帮忙舀水。我虽然担心这艘小船也会翻覆,但现在看来还算安全。我就像无动于衷的旁观者,没有如释重负之感,也没因获救而激动不已。
1707570277
1707570278
在我们的船前进时,我们听到左边的海面上传来叫声。我猜,可能是先前带着救生圈去求救的那两名船夫。我们船上一个懂印度尼西亚语的人说,那叫声来自第一艘小船上的三个人(船夫、安汶人和爪哇人)。他们的船因进水太多,就要沉了。然而,我们的船一样吃水太深,不能再多救一个人。我们船上有人对着那三个人大叫,但我们的船夫还是不停地往前划,把那艘船上的三个人交给命运。
1707570279
1707570280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回到那个岛屿,也许一个小时。岸边风浪不小,沙滩上有个火堆。我们不明白为何有人会在那里生火。我听到我们船上那个中国渔民和船夫用印度尼西亚语在交谈,一直提到“empat pulu ribu”(4万)。那个中国渔民从他带的一个小袋子里掏出钱来交给船夫。我猜,那名船夫累了,想把我们放在沙滩上的火堆旁,就要走人。但中国渔民给了他4万印度尼西亚卢比,要他把我们载到码头。后来,马利克跟我解释,那名船夫说:“你们有4个人,你不给我4万卢比(约20美元),我就把你们送回那艘翻覆的船,把你们丢在那里不管。”
1707570281
1707570282
这时,我们听到一艘汽艇从漆黑的海面上驶来,慢慢接近我们。我们的船停泊在靠近火堆的浅水处。接着,我跟着马利克、中国渔民和塞兰人下船,爬上汽艇。原来那艘汽艇是那个中国渔民家族的船,出海捕鱼时遇见那两个带着救生圈游泳求救的船夫。他们救了两个人,在海面上搜救时,找到了我们那艘已经翻覆的船,还把看得到的行李都打捞起来(我的行李都在,但马利克的已经不见了)。我们就坐着那艘汽艇慢慢驶向新几内亚本岛。我们告诉开船的人,我们听到坐第一艘小船的三个人在海中呼救。然而,当我们到达他们呼救的那个地方时,汽艇继续往前开,并没有在那一带巡回搜救。马利克后来跟我说,开汽艇的人认为那三个人或许已经上岸了。
1707570283
1707570284
一个半小时后,汽艇终于抵达本岛。我上身赤裸,抖个不停。我们上岸的时间约是晚上10点,有一群人在码头等我们。想必,船难的消息早已传开。我注意到那群人中有个身材矮小的老婆婆,从外貌看来像是爪哇人。除了电影中的演员,我这一生从未看过有人表情如此激动。她似乎陷入悲伤与恐惧,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不久,她从人群中走向我们,问我们一些问题。原来她儿子就是坐第一艘小船的那个爪哇人。
1707570285
1707570286
第二天,我在一间小客栈休息,把行李中的东西拿出来风干。我的望远镜、录音机、测高计、睡袋都毁了,只有衣服洗干净、晾干后还可以穿。马利克则一无所有。尽管我们因船夫驾驶不当而发生船难,差点儿送命,但在当地,我们根本拿他们没办法。
1707570287
1707570288
晚上6点左右,我爬上附近一间房子的屋顶,看多久后太阳会下山。在接近赤道之地,由于太阳笔直下沉,黄昏的余光消失得比较快。6点15分,也就是我们前一晚获救的时间,太阳即将掉到地平线下。6点30分,天色已经很暗,到了6点40分,已是一片漆黑,如果这个时间我们还在海面上,其他经过的船只也看不到我们。我们能及时获救真是福大命大。
1707570289
1707570290
天黑之后,我从屋顶下来,内心充满愤慨和疑问。我失去了宝贵的装备,甚至差点儿送命。我的未婚妻、父母、妹妹和朋友差点儿就失去了我。我的膝盖因为擦撞到船舷而受伤、结痂。这一切都是那三名鲁莽的年轻船夫害的。在浪头很高、海水容易泼进船内的情况下,他们仍不肯放慢一点儿或停下来。我们一再地要求他们,但他们根本不当回事儿。其中有两名船夫带着救生圈就游走了,不曾道歉,对他们造成的痛苦和损失没有一点儿悔意。这些浑蛋!我们差点儿就死在他们手里。
1707570291
1707570292
这些想法一直在我脑中翻滚。我从屋顶下去后,在一楼遇见一个人。我们聊起来,我于是告诉他,我为何要去屋顶,以及前一天发生的事。没想到,他前一天也从那个岛要坐船来本岛。他看过我们坐的那艘船。那三名年轻船夫把船开到岸边,准备搭载客人。他发现船的引擎很大,也注意到那三名年轻船夫的轻率自大。由于他有不少搭船的经验,他认为搭那艘船太危险,宁愿等下一艘驶向本岛的大船。
1707570293
1707570294
他的话让我心头为之一震,原来我并不是非搭那艘船不可!没有人强迫我搭那艘船。我会碰上这样的事,我自己也有责任。我本可以避免这次灾祸。与其责怪船夫愚蠢,不如说我自己愚蠢。那男人正是因为神经质,意识到可能会发生危险,所以宁可等下一艘大船,也就躲开大祸。从今以后,我也宁可做一个神经质的人。
1707570295
[
上一页 ]
[ :1.70757024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