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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密尼突然停下脚步,弯下腰,盯着地面。我问,他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只是说:“你看。”然后指给我看。我看到地上立着一根约60厘米高的小树枝,上面还有几片叶子,看来也像刚长出来的小树。我说:“那只是棵小树。在这块空地,还有很多这样的小树。我实在看不出这棵小树有什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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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道:“这不是小树,是一根插在地上的树枝。”我不同意他的看法:“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不过是棵从地里长出来的小树。”接着,古密尼从地上一把拔起这棵小树。他轻轻一拔,就拔起来了。我们发现树枝下方没有根,断面干净。我想,或许是古密尼拔断了,但他在拔起来的那个洞挖掘,发现没有任何树根。他认为这是插到地上的树枝。问题是,这树枝是怎么插到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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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抬头往上看旁边那棵高达4米半的树。我说:“这树枝可能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就这么插在地上。”但古密尼不同意这样的解释。他说:“如果树枝从树上掉下来,不会刚好插在地上,因为这树枝很轻,不可能插得这么深。在我看来,这可能是有人将其折断,插在地上,当作一种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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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脖子后面却烫烫的,觉得自己像突然在荒岛上发现人类脚印的鲁滨逊。我和古密尼坐在地上,捡起那根树枝,看看四周,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讨论各种可能。如果真有一个人把树枝插在地上,为什么除了这根树枝,看不到其他踪迹?如果有人故意把这树枝插在这里,大概是多久之前的事?应该不是今天,因为树枝上面的叶子已有点儿枯萎,但也不是很久之前,因为叶子依然碧绿,而且没有干缩。这块空地真的是山崩形成的土坡,最近才长出植物的吗?或许是,但也有可能是废弃的园圃。照我的推断,游牧族群不大可能从43公里外的草屋走到这里,折断一根树枝,插在地上,然后就走了,没留下其他踪迹。古密尼则坚持这根树枝不会自己插在地上,必然是有人插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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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了一小段路回营地,和其他新几内亚人会合,告诉他们树枝的事。他们并没有看到附近有人。为了来到这个乐园,一年来我朝思暮想,好不容易才达成心愿,我可不想为了这么一根树枝就把红色充气床垫抬出来,紧急撤退。神经质固然有其必要性,但是到这种地步未免太夸张了。我告诉自己,那根树枝会插在地上也许还有其他解释,或许笔直掉落时的重力够大,就这么插入地里,或是我们把树枝拔出来的时候,根拔断了,留在地底下。但古密尼是经验老到的樵夫,新几内亚没几个人比他厉害,我想他不大可能解读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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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提高警惕,留心其他人类留下的踪迹,而且必须注意别惊动躲在森林某处的游牧族群,因此我们最好不要高声喊叫。我在海拔比较低的地方观察鸟类,也尽可能不声不响。我们即使在天黑后生火煮饭,也小心不让烟飘得太远。后来,我们在营地旁发现了几只大棘蜥。我请我的新几内亚友人制作弓箭作为防卫武器。他们勉强做了一些,也许是因为刚砍下来的树枝不好做,也许他们认为万一碰到一群愤怒的游牧族群,这几副弓箭根本就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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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没再出现第二根神秘的树枝,也没有其他可疑的迹象,我们倒是在白天看到了树袋鼠。树袋鼠是新几内亚最大的本土哺乳动物,也是本地猎人的首要目标,因此在栖地很快就被射杀光了,存活下来的树袋鼠只会在夜间出没,一看到人就会跑走,但这里的树袋鼠并不怕人。我们还看到食火鸡。食火鸡是新几内亚体型最大的鸟类,但不会飞,也是猎人的首要目标,在有人的地方很罕见,也很怕人。这里的大鸽子和鹦鹉一样不怕人。上述现象表明:这里的动物未曾见过猎人或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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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机在19天后依照约定来接我们。那个树枝之谜依旧无解。除了那根树枝,我们没再发现其他疑似人类留下来的痕迹。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游牧族群不大可能大老远从低地爬到一两千米高的山上开垦园圃,一两年后再回来,并在地上插了根树枝,几天后刚好被我们发现。我虽然无法解释那根树枝为何会插在地上,我还是认为古密尼过度紧张,他的理由站不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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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可以理解为何古密尼会有这样的态度。他住的地方最近才成为政府管辖之地,之前部落战争连年不断。帕伊亚比古密尼年长10岁,从小就学会制造石器。在古密尼和帕伊亚的社群,如果不注意森林里是否有陌生人的踪迹,必然活不久。也难怪古密尼在森林里发现一根插在地上的树枝就忐忑不安,提高警惕。我如果没遭逢船难,也许会认为古密尼反应过度,就像我刚踏上新几内亚时竟然敢在枯死的大树底下扎营、睡觉。我在新几内亚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能了解古密尼的反应。即使那根树枝只是从树上掉下来、插在地上的,小心1000倍总比粗心大意好,免得被陌生人杀害。古密尼的神经质其实是有道理的,凡是经验丰富、生性谨慎的新几内亚人都会有那样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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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险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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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新几内亚人以我所谓的“有益神经质”来防患未然的做法令我印象深刻,但我希望读者别误以为他们会因为太恐惧而手足无措或迟疑。新几内亚人和美国人一样,有些人特别小心,有些人还是会粗心大意。谨慎的人会先评估风险才行事,他们也会冒险,然而还是抱着小心谨慎的态度。这是因为他们为了求生存,获取食物,而不得不这么做。著名的曲棍球员韦恩·格雷茨基(Wayne Gretzky)曾说:“如果你不挥杆射门,就永远无法得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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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新几内亚友人应该也能体会这句话,只是他们可能会加上两个注解:第一,对传统社群的生活而言,尽管“射门失败”会遭到处罚,你还是得做,只是你会更加小心;第二,由于曲棍球比赛有70分钟的时间限制,你不可能等到完美的机会出现再挥杆射门。同样地,传统社群的生活也有时间限制,如果你不冒险去找水喝,几天之内就会渴死;如果你在几周内都没办法找到食物,那就会饿死。再说,传统社群的人因为许多无法控制的因素,如疾病、旱灾、遭到敌人攻击等,平均寿命要比第一世界的人短。不管一个人再怎么小心,很可能也活不到55岁。第一世界的人必须忍受的生存风险则比较少,平均寿命可达80岁。正如格雷茨基所言,如果曲棍球比赛的时间长度缩短为30分钟,他必然会更努力地尝试射门。我将在下面举三个例子,说明传统社群愿意冒什么样的风险,但在西方人眼中,实在恐怖到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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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族猎人只用小小的弓和毒箭当武器。他们会拿着棍棒对一群狮子或鬣狗挥舞,并对它们喊叫,要它们远离动物的尸体。猎人用毒箭射中羚羊,羚羊不会立刻死亡,还会逃走,等几个小时或一天后,毒性发作,羚羊才会倒下。但是第一个发现羚羊尸体的总是狮子或鬣狗。如果猎人不把那些掠食者赶走,自己就会饿死。但我一想到拿着棍棒对一群狮子挥舞,就觉得这无异于自杀。尽管如此危险,昆族人一年总要面对几十次,而且得面对几十年。他们会等狮子吃饱,露出圆滚滚的肚子,再去吓退它们,以减少被狮子吃掉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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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几内亚东部高地佛尔地区的女人结了婚就要搬到丈夫的村子。如果她们要回娘家探望父母或亲戚,丈夫就得陪同,否则只能自己回去。然而,在战争频仍的部落,女人单独出行是很危险的,可能在经过敌人地盘的时候遭到强暴或杀害。为了减少风险,女人通常必须请住在途中的亲戚护送。尽管如此,仍有可能遭遇不测,女人还是可能被仇家杀害,或者护送的亲戚人数不敌仇家,最后还是死在仇家手中。在传统社群,这种冤冤相报可谓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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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人类学家伯恩特曾讲述少妇裘姆的故事。裘姆来自一个名叫欧发芬纳的村子,嫁给一个住在贾苏维的男人。有一天,裘姆带着孩子,要回欧发芬纳探望父母和兄弟,途中将经过一个叫奥拉的地区。奥拉最近有个叫伊努莎的女人被欧发芬纳的男人杀害。因此,裘姆在贾苏维的姻亲劝她在奥拉找名叫阿西瓦的男性亲戚护送她。阿西瓦的父亲正是死者伊努莎的哥哥。不幸的是,裘姆在园圃找到阿西瓦之后就被几个奥拉男人发现了。他们对阿西瓦施压,要他默许他们在他面前强暴裘姆,然后把裘姆和她的孩子杀死。由于裘姆和她的孩子正是奥拉人复仇的对象,阿西瓦本来就不大想帮裘姆的忙。至于裘姆为什么找阿西瓦帮忙而惹来杀身之祸,伯恩特解释说:“战争和复仇因为稀松平常,那里的人已经习惯了。”裘姆为了见父母一面,不得不冒险,虽然已做了防备,仍不幸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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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例子是关于因纽特猎人的。因纽特人如果要在冬天捕杀海豹,必须在冰面上站在海豹的呼吸孔旁。有时,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只要海豹一浮到洞口,立即用鱼叉捕猎。万一冰面断裂或是漂浮到海上,因纽特人就可能淹死或饿死。如果他们待在陆地上,就不会面临这么大的危险。但是陆地上的猎物很少,远不如捕杀海豹,因此因纽特人还是可能饿死。为了求生存,因纽特人只好尽量找比较安全、不易断裂的冰面。然而,即使是最小心的猎人也无法保证冰面绝对安全。由于生存不易,因纽特猎人的平均寿命都不长,正如一场只能打20分钟的曲棍球赛,即使射门不中可能遭到处罚,也得冒险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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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多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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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将探讨传统社群生活中的两个特点与其可能的关联性,也就是危险与话多。自从我第一次踏上新几内亚,我就发觉新几内亚人比美国人和欧洲人爱说话。他们说个不停,谈论现在发生的事、今天早上或昨天发生的事、谁在什么时候吃了什么东西、谁在何时何地小便,以及别人对什么人说了什么等细节。他们不只在白天说话,有时睡到一半醒来也继续说话。像我这样习惯一觉睡到天亮、不被干扰的西方人,对这么一个充满话语的世界起初会觉得很难适应。如果我和好几个新几内亚人同睡在一间草屋,总是会被不断地吵醒。其他西方人也曾提到,昆族和非洲的俾格米族等很多传统社群都很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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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去新几内亚的时候,一天早上,我和两个新几内亚高地人留在同一个帐篷里,其他人都去森林了。那两个新几内亚人来自佛尔部落,用佛尔语交谈。我一直都很乐于学习佛尔语,也学会了一些佛尔词。他们俩的谈话中常重复同样的字眼,围绕着一个话题打转,所以我大概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发现那两个人不断地谈论着甘薯。甘薯是新几内亚人的主食,在佛尔语中是“isa- awe”。其中一个人看着放在帐篷角落那一大堆甘薯,一脸不高兴地对另一个人说“Isa-awe kampai”(甘薯没了)。于是他们开始数那堆甘薯,先用10根手指,再用10根脚趾,然后再利用手臂上的点来数。两人分别陈述自己那天早上吃了几个甘薯,再提到那个“红人”(也就是我。佛尔人称白人为“tetekine”,意思就是“红人”。他们不称白人为“白人”)那天早上吃了多少。最先说话的那个人说,他饿了,想吃甘薯,但他一个小时前才吃过早餐。两人接着开始讨论,那堆甘薯还可以吃多久,什么时候“红人”(我)会再去买甘薯。他们讲来讲去,都是在说甘薯,让我忘不了这个佛尔词,也很惊讶他们光是说甘薯就可聊上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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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许觉得这样的交谈只是闲聊,然而对我们或是新几内亚人来说,闲聊也有其作用。对新几内亚人而言,闲聊就是他们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毕竟他们不像我们有很多娱乐,像是看电视、听收音机、看电影、看书、打电动游戏、上网等。他们也利用闲聊来发展社交关系。其实,西方人也会用闲聊来套交情。此外,我发觉新几内亚人也会通过不断聊天来因应生活中的种种危险。他们无所不谈,包括每天发生的大小事,如自昨天以来有何改变、接下来会如何、谁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我们的生活信息多半来自媒体,新几内亚人则只能从观察和交谈中得到信息。他们的生活可谓危机四伏,不像我们过得那么安逸。他们只能借由不断地说话来交换信息,了解他们的世界,并随时准备面对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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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也能通过交谈避开危险,然而,由于我们的生活没那么危险,而且我们有很多信息来源,我们不必那么多话。但我们西方人也有因应危险的一套方式。我有一个美国友人是单亲妈妈,在此姑且叫她莎拉。莎拉有一份全职工作,薪水差强人意。她努力工作就是为了挣一口饭吃,养活自己和儿子。她善于社交,人又聪慧,很想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为她分担家计,她儿子也能有一个父亲、保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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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单亲妈妈来说,要找到合适的伴侣实在很难,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新认识的男人会不会欺骗她或是对她施暴。但她依然不气馁,努力寻求第二春,就像昆族猎人,即使狮子环伺,也不肯轻易放弃快到手的猎物,但他们会快速根据经验评估风险,不会贸然行事。经过多次与男人交往,莎拉看男人的眼光变得精准,也留心危险的征兆。她也常常和女性友人讨论、分享交男友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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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茨基应该可以了解莎拉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令人高兴的是,莎拉终于找到一个好男人,缔结美满的姻缘。)我的新几内亚友人也可以理解莎拉对男人的那种“有益的神经质”,也知道她为何必须和友人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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